水墨山水畫與禪境

看畫的問題

            我們於空閒時在家或去博物館看畫,面對一幅黑白相間成趣的水墨山水畫,可以看見甚麽?怎樣看?看塗墨還是空白?意境是甚麽?看過想得到甚麽?怎樣評價?假如你携着小兒女一同看,又怎樣告訴他們,畫的意義、意韻、或者好在甚麽地方?假如你說不出,自己也不知如何欣賞,卻硬要說好,心裡不一定會十分暢快吧?好像用了時間和努力,得來的卻是感到自己〝無知〞,而且不好向他人說。 

            如果你覺得不服氣,也許你會私自裡說:〝也許沒有甚麽可看的,一切都是各人的幻想,或者跟隨羊群心理,有人說好,自己一樣說好。〞 

            假如,換了一天,你邀請一位〝知畫〞或者〝識畫〞的朋友一齊到博物館看畫,你會聽他津津有味地解說,甚麽〝傳神〞、〝真如〞、〝空即是實〞、〝神形俱化〞、〝逍遙灑脫〞、〝自由高逸〞等等,好像一幅黑白畫真的能夠傳達這麽多的心靈意蘊,對看畫人引起幽深愉悅的美好感受。 

歷史點滴

            中國畫從春秋戰國時期開始,形成獨特的風格。它發展至今的歷程和結果,深切地受着儒、道、釋三家智慧的灌輸及磨練。它們所呈現的不單是形和相,色和調,近和遠,濃和淡的寫照。更重要的,是思想和心靈,以及畫家表達的對宇宙人生的觀點,大自然的美怎樣衝擊着繪畫人的視覺和幻想,引生主觀的情緒衝動,寫在畫裡。 

            三國時代的强人曹操吟詩,寫他觀滄海的感想,表述自然山水成為審美的對象。他說:〝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也許說,大自然的山水是客觀存在的,它本身就美,不用人們用心去為它多作觀感,或者稱讚,並且把它內化為個人心中的興奮,對之舞手蹈腳,歌唱咏嘆。 

            那麽,時間又是客觀或主觀的東西呢?曹操亦有話說。他在《短歌行》裡說: 

對酒當歌
人生幾何
譬如朝霞
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
憂思難忘 

            這是對時間遷逝的强烈感嘆,由真實的感覺轉化為對一種個人構造而成的恐懼或者挑戰。迎接這種挑戰,人們寫詩作畫,借着山水詩和山水畫來進行言玄悟道。於是,畫便成為個人通向靈性與人生意義的媒介,或者呼喚精神高升的心理表態。 

自然神妙

            我們跳過數百年的社會發展,落腳在唐朝末年(公元800年),看專家對畫的評論。當時最權威的藝術史評論家是張彥遠。他出身世家,祖上三代都是宰相,家裡藏有歷來最名貴的畫。他自幼愛好書畫,精心研究,寫下兩本豐富的名著,即《歷代名畫記》和《法書要錄》。用他的話說,誰人讀過這兩本書,〝則書畫畢矣〞,即有完整的認識。 

            張彥遠論畫,不單以視覺為依歸,而着重分析心理。他自己飽受老子和孔子的智慧所熏淘,又受到禪宗的影響,把繪畫分為五個等次,分為自然,神,妙,精,謹細。 

            把自然放在神妙之上,意指個體在欣賞一幅畫的時候,用自己的心靈去體驗畫中的現實,妙悟自然。這種過程包括〝物我兩忘,離形去智〞,即是用直覺和平常心去體驗畫中的美意。張彥遠把這過程稱為〝畫之道〞,與禪悟的道相同。 

            自然即真。唐代的詩人和畫家普遍求真。白居易寫了一卷《記畫》,提出〝學無常師,以真為師〞的斷說。張彥遠論畫,借用名畫家顧愷之運用毛筆的方法,談到:〝守其神,專其一,是真畫也……真畫一劃,具其生氣。〞他論書法,也有相同的說法。他說書家落筆寫字,毛筆尖端通透他的真心,把靈魂裡的〝神〞寫在紙上,讓人看了直覺地感到他的精神底蘊。 

圖真六要

            唐末五代時期,中國藩鎮紛紛割據,天下不安。當時在中原當官的文人貴族都紛紛逃居四川。蜀地高山大川,大自然氣勢磅礡,為詩人畫家提供最好的寫作題材。那時,雖然佛教被人遺棄,唯獨禪宗興盛,大放異彩。所以,中國山水畫便在那樣的環境中引禪入畫,從此形成水墨山水畫的特色。 

            荊浩是那時代的傑出畫家,影響畫壇至深至遠。他博通經史,又深染禪智,寫下不朽的畫作和畫論。他送了一幅畫給青蓮寺的大愚禪師,附詩說明他的用筆方法。詩云: 

恣意縱橫掃    峰巒次第成
筆尖寒樹廋    墨淡野雲輕
岩石噴泉窄    山根至水平
 禪房時一展    兼稱苦空情 

            我們無法見到這幅畫,因為已經失傳。但是,憑着詩述,多少可以猜見它的氣勢和意境。 

            荊浩寫了一卷《筆法記》,提出〝圖真〞的思想。真實的及純真的東西都源於心,這是禪宗的要領和藝術精神。更具體說,荊浩認為山水畫要達到圖真的目的,必須具備六個要素,稱為〝六要〞,即氣、韻、思、景、筆、墨。我們看看他的解釋。 

            〝心隨筆運〞表現氣,無心便不能有氣。 

            〝韻者,隱跡立形,備遺不俗。〞先用墨皴染,顯示物象之形。不留斧鑿之痕。用墨要捨棄俗氣方有韻味,表現真如。 

            〝思者,刪撥大要,凝想物形〞,用心思表達物形的真髓,不拘細節。 

            〝景者,制度因時,搜妙創真〞。景是變的,畫家作畫之時務求捕捉變中的不變。寫物的情性,就是禪的自然。 

            〝筆者,依法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就是說,依照筆墨的客觀法則,不受形質的束縛,使到景象生動。 

            〝墨者,高低渾淡,品物淺深,文采自然,似非因筆。〞就是運用濃淡的墨寫出物的層次,呈現其自然風采。 

            詩和畫都寫意象和神氣。有人考據水墨山水畫的起源。時間是中唐以後,並無異議。創始人有說是詩人王維,則意見不一。當時的大畫家還有多人,如李思訓父子,張璪,劉單、項容和王洽等。當時禪風鼎盛,而水墨山水畫亦迎應禪的動力,創出新的天地。 

水墨玄色

            墨有五色,究是哪些色彩呢?知道了可以幫助我們欣賞用墨水寫的黑白畫了。我們可以由玄字說起。根據《說文解字》,玄被解為〝幽遠也,黑而赤色者為玄。〞例如,既高又遠的天空是深青色的,而深青即玄色。在中國思想史上,老子的道家思想與〝玄〞聯繫最為密切。《道德經》的五千文中,就出現了十一個帶有玄字的句子和概念,用〝玄〞〝道〞如一的言論,解釋宇宙人生的一切。 

            《道德經》說,〝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同。〞又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即是說,玄不但是妙法的根基,同時又是孕育萬物的母親。 

            在南北朝時代(約公元400 - 580年之間),玄學與佛學合流,大量佛經翻譯和佛教著作,都引入玄字。許多僧人亦用玄字稱號,如去印度取經的玄奘等。他們的衣服,也用玄色,即以黑為基調的顏色。 

            水墨的玄色與禪家的自然思想是一致的。人們在大自然中眺望山巒雲雨,青鬱蒼翠,各種顏色渾成一體,就是玄色。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敍述:〝夫陰陽淘蒸,萬物錯布。玄化無言,神工獨遠……山不待空青而翠,風不待五色而袗。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 

            這裡的意思蘊含了自然界的五色,老子所說的玄的母色,以及禪宗心靈感悟的黑白之色,全部可見於一幅水墨山水畫中。我們今天看畫,可以在水墨畫的五色之中,聯想到中華文化智慧源頭的深意。 

虛、空、遠、淡、無

            畫意和禪意都與時間和空間密切相關,折射到人的生死、禍福、安寧、困苦,全是人類審美的背境。 

            從情緒出發,一個人處於廣濶深遠的空間,自然會心情愉快。反過來說,如果終日困在小室之中,容易感到煩惱和局束。 

            我們看畫,一方面當然會因為畫家所呈現的景象而歡笑,或者皺起眉頭。在另一方面,我們亦直覺地感到畫家的技術高超,或者不夠水平。但是,總的來說,一幅好畫一定會引生快樂和讚賞。至於它是否傳神和傳道,則是愉悅欣賞以後的考慮。這些都關乎虛空深遠意識的心理作用,提升精神到美的狀態。 

            人生的〝有〞與〝無〞十分重要。在今天社會,人們自然把有看為正面,把無看為負面,多數用金錢和物質做衡量。然而,不可否認,人們又寶貴愛、滿足、自由、能力的〝有〞。這些都不一定與金錢和物質直接關連的。更上一層,人們又企求安寧與幸福,其感覺非常個人化,不能概括而論。 

            老子透視宇宙人生,教我們〝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芸芸,各復其根,歸根日靜。〞莊子說:〝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莊子‧庚桑楚》)他們兩人都說靜是一種至高的享受和生命素質。它同時又是一種由知指導有效行動的能力泉源。莊子勸人蕩涤胸中的七情六慾,進入虛的境界,即能夠無為而無不為。虛就是〝通〞,通了便無所不能為也。 

            禪學和玄學同用〝無〞字作為橋樑,通達佛門智慧。慧能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即以〝無〞字為核心,教人返見自性,做自主生命的人。 

            王維闡釋他的作畫要訣,表明他把山水景物當作通向〝色空有無之際〞的幻覺來描寫的。畫家不捨幻覺,而善用幻覺在日常生活中悟道,證悟自心。諸葛亮寫《戒子書》說:〝非淡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把視覺的淡及無與心理的虛及靜相同而論。 

            遠不等同淡。畫家雖然可以用淡色表示遠山,用濃色表示近地。換一個角度考慮,〝遠〞是超出有限的像,隱藏像外之像。遠到更遠便是無限了,即是〝虛〞和〝無〞,是老子的〝道〞。 

三遠透視法

            這樣,中國畫家寫遠和無,發明了一種獨特的透視法,名為〝三遠法〞。郭熙的《林泉高致‧山水訓》這樣解釋:〝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叠,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沖淡。〞 

            這樣,中國畫家可以在一張平面紙上,用一個墨黑顏色,寫出遠、近、高、低、大、小、前、後,以至有限與無限的景意,讓看畫人本着自己的人生哲理和智知,同時看出畫面〝有〞以至畫面〝無〞的神情,返過來觀照自己,得出個人獨有的意境和感受。 

            例如,馬遠有一幅《寒江獨釣圖》,很為愛畫者欣賞。該畫只在中央用墨畫出一葉輕舟,前頭坐着一位全神專注於釣的老人。船的週圍有水以外,其餘的畫面全是空白矇矓一片,無邊無際。 

            這幅畫好在哪裡呢?從歷史背景看,這樣留着一大片空白的畫,是馬致遠以前所無的,由他創了之後,畫家們多數仿傚。第二,它的空白是有意而無限的。有意即畫家故意這樣〝寫〞法,叫人看了感到水天無限。畫內與畫外的空間打成一片,說明宇宙浩瀚,個人渺小。人生雖然渺小,仍然可以有意(釣為目的)和樂在其中。這就是天人合一、悠然人生的意境。 

畫院考試

            發展到宋徽宗時期(公元1110年間),國家設立畫院,並定期考試,即如考文武試一樣,誰人考中進士便做大官。命題多以古詩句作題,畫家自由發揮,最高分者由皇帝確定,得選者被納入畫院。例如宋徽宗正和年中,試題是唐人詩句〝竹鎖橋邊賣酒家〞。 

            當時多數應試者都以〝酒家〞為主題中心,只有李唐用橋頭竹外的酒旗為背景,寫河流伸向的一片雲山,霧靄繚繞,遠山下的峰巒湮沒於雲海之中,空明又意境無限。詩句的〝詩眼〞是一個〝鎖〞字,表現的是大自然與人慾的微妙關係,畫家抓着句子的中心,用又是矇矓又見現實的意境着墨,所以徽宗看了十分賞識,賜他第一名,納為院士。 

            另有一年的試題是〝山中藏古寺〞,多數考生都畫得深山的寺院飛檐,得第一名的卻只畫一個和尚在山溪挑水。又一年的題目是〝踏花歸去馬蹄香〞。得第一的進士沒有畫花,只畫一人騎馬,馬腳間飛着多隻蝴蝶。這些考試推進了中國畫意境的發展。 

            在往後的一段時間,禪意畫大為興盛,多數以〝無〞寫〝有〞。李唐的畫空無一人,卻用橋頭竹外高掛的酒旗表示〝有我之境〞。它表現的是名詩人陸游說的〝俗韻凡情一點無〞的意韻。禪宗認為人的情意,既不能用言表,又難以象喻。但是,慧能那〝本來無一物〞的自性之悟,可以從撥墨山水畫的〝空白〞中感覺得到,引人入〝空〞,趨向寧靜。 

西洋畫的禪

            西洋畫史家羅伯特‧阿特金斯(Robert Atkins)寫了兩本很有意思的書,一為《藝術說話,導讀現代理念,運動,及流行語》 (Art Speaks, A Guide to Modern Ideas, Movements, and Buzzwords),另一為《藝術說過,導讀現代理念,運動,及流行語,1848 – 1944》(Art Spoke …… )這兩本書都用簡明的闡釋,指出藝術怎樣對社會發展提供指導和預言。 

            第二本寫〝現代〞發生前後的人類思想和社會發展,很能發人心省。這本書所涵蓋的年代發生了許多大事。在1848年的歐洲,約十個大城市發生過革命,引至法國皇帝退位,教宗九世逃離羅馬,馬克斯和恩格斯提出《共產主義宣言》等。在美洲,墨西哥與美國戰爭,劃清兩國國界。在中國,1850年的太平天國革命,引生了八國聯軍攻入北京,肆意火燒掠奪,並由列强在中國境內設立租界。1860年,林肯當選為美國總統,他受《湯姆叔叔的小築》一書所感動,於翌年發動南北戰爭。1876年,美國的貝爾(Bell)創發了電話,愛迪生(Edison)發明了電燈,以及以電流理論奠定電子科技的根基。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禁止華人入境法令》(Chinese Exclusion Act)其生效日期延長至二十世紀初。同年,德國詩人和哲學家尼采宣佈〝上帝死了〞,為西方文化開揭了反宗教的長期運動,給希特拉提供〝理據〞,好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滅絕猶太人種。 

            1887年,英國維多利亞女皇慶祝她統治五十週年,展示英國世界勢力的高峯。同年,中國黃河泛濫,殺死九百萬人。1911年,辛亥革命結束了中國的皇朝時代。1928年,蔣介石當選為總統,揭開中國內戰,對抗新成立的紅軍。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1945年,大戰結束,日本承受了原子彈災難而投降。 

            這些零散的歷史說明,在短短的一百年間,世界發生了幾許大事。與此同時,我沒有列出,人類又開發了多少有用的知識和科技,這一切的發生,根據阿特金斯的書,都由各國畫家用一幅又一幅畫,或者一個又一個〝畫派〞,十分鮮明地〝說出了〞,有許多反映時代的現實,有同樣多的預言未來。 

            我於本書的其他章節敍述了中華智慧如何在十七世紀以後,給西方思想家提供了重要的反思和創見的資源。這裡要畧為一提的,是禪宗對西洋畫的影響。 

            1845至1880年之間,美國畫壇出現〝露明主義〞(Luminism)的作畫方法和效果,以1856年展出的一幅名為《沙漠島上山崗外》(Off Mount Desert Island)的中型畫為代表(24吋 x 36 吋),畫家是菲茨‧萊恩(Fitz Lane)。           

            該畫的大半是灰白矇矓的天空。由描劃細緻的近景海灘外望,小島樹林葱翠,以淡薄的山崗為背景,右邊水天相連的遠海,出現一艘好似不動的帆船,它高聳的揚舤融入看不見的雲靄之中。整幅畫給人的印象正合一個〝靜〞字。畫中無人,卻好像李唐的《竹鎖橋邊賣酒家》一樣,寫出〝有我之境〞。 

            畫評家論萊恩的畫,說它代表當年美國的哲學潮流,確認物理世界蘊藏着一種超然的精神世界,盡在人心。所以畫家寫大自然的美,以及人的見性,即是一種露明的詩一樣的夢幻氣氛。 

            露明畫家强調光的作用,在這幅畫裡,海和天都呈現一種詩樣的光照,不見霧而有矇矓的感覺,不見筆劃而見物形,禪靜十足。可惜,美國人不久就嫌棄這種超越大自然使它神化的美,回到現實而隨意呈表的山水風景畫。他們不願看到上帝被任何次於絕對尊嚴的形象所代替。 

墨為中國獨有

            墨是中國獨有的,它的神妙應用亦只掌握在中國書法家和畫家的手上和心中。 

            我無法在一章書的篇幅裡說明中國水墨畫百分之一的妙着。我想起幼年在家鄉過年之前,為先父磨墨寫春揮的苦與樂。苦是要在十多天內磨成裝滿一個茶壼的濃墨,好像工作永無止境。樂是聞到墨的芬香,一種難忘的特殊清香。 

            我每記起那種經驗,便聯想到詩人和畫家王冕的一首詩: 

我家洗硯池頭樹
朵朵梅花淡墨痕
不要人誇好顏色
只留清氣滿乾坤 

            王冕善長畫梅。有人問他是怎麽一回事,他以這首詩回答。意思是梅花與文化同生,是由墨水長年灌溉而盛開的,每一朵都含着墨的痕跡。它不憑着鮮艷奪目的顏色討人愛好,以樸素的清香溢滿人間。 

            今天,多數人都不用毛筆蘸墨汁寫字了,連用甚麽筆都逐漸式微,乾脆用電腦或ipad寫短訊算數。不過,我十分相信,中國特有的黑白水墨畫仍然會健步發展下去的。近幾十年來,我的好朋友譚志成便用他所創的〝新水墨畫〞在我母校九龍華仁書院教學生作畫,取得空前成功。新水墨畫不拘形狀或物種,改用抽象的美呈表墨水的濃淡〝顏色〞,以及運用毛筆處理墨與水的無限變化,構成圖案或者自由意象,表現作畫人的心意和幻想。 

           假以時日,我相信這種產於香港一位忠誠教師的〝新水墨畫〞及它的教學方法,一定會傳遍中華大地,在千百萬各級學生中生根開花,不是星點自憐的梅花,而是燦爛芬芳的人心所發的創美和審美之花。 

潑墨的空與盈滿

            2010年,中國畫壇有一件大事,震撼全球美術界。它就是現代撥墨、撥彩名畫家張大千的一幅《愛痕湖》,在拍賣中以一億零八十萬元人民幣成價,首創中國畫的超億元天價。 

            張大千的撥墨畫是多數人熟悉欣賞的,自由而氣勢磅礡。張大千曾於1919年他二十歲時在江蘇松江禪定寺出家,說明他青年時醉心禪宗。不料,三個月後,他的兄長强迫他還俗回家,完成婚事。 

            他幼年隨母親曾友貞學畫,以後一生畫耕不輟。他初時愛好臨摹敦煌的壁畫,以工整筆調著稱。1956年,他去法國會見了畢加索(Piccaso),很受感動,回來即應用抽象派的理念作畫,創出撥墨山水畫的風格,馳名全球。 

            我以為這種說法不對,因為中國傳統水墨畫本來就有不少是抽象的,禪畫重來就注重〝意象〞而不拘泥於〝形象〞。張大千的畫無需倚靠畢加索的畫風成名。而撥墨山水畫亦是傳統水墨畫的自然發展。水和墨的無限自由變化運用,就是中國墨汁的獨特表現。 

            我欣賞過張大千的約二十幅畫。但是,看多了便有〝一律〞的感覺。張大師以居士自稱,心不離禪。我看他於1979年作的《山春歸雲圖》頗有禪味。他那幅《愛痕湖》便只以盈滿寧靜的氣氛感動人心。 

            《愛痕湖》是大師於1968年在瑞士亞琛湖所見所感而作的。長長的橫軸撥滿了濃墨和濃彩,左下角留有灰白的霧靄,在中央透向右上角的空間,以淡黃色畫出湖水和它的流向。老實說,我看不出畫家心中要表現的〝意〞是甚麽。然而,它一定有意的,只是我的眼拙。以中國今天一切以〝市場〞決定價值的潮流看,事實更是如此。 

            記得有人於張大師晚年問他寫撥墨山水的心得,他回答說:〝年輕時,唯恐其不入;到如今,唯恐其不出。〞 

            〝入〞是有路可循,正如他早年臨摹古畫,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但是,可以想像,天才橫溢的他,怎能一輩子循着舊路而行呢?唯有跳出愈入愈窄的舊路,方能開創海濶天空的新路。他在一次偶然潑翻墨水的經驗中,看見墨水流動的自由綺麗,充滿意境和機緣,就繼續〝出走〞下去,創出他用潑墨寫畫的新風格,動人心魂。 

            如今,張大千早已自我完成歸鄉了,他的畫累創〝天價〞,不會影響他的生命價值。我深信他在生時深愛寧靜自由的美,所以他揭盡所能,用盈滿變幻的墨和彩完成氣象崢嶸的傑作。古今許多用水墨寫山水深意的畫家喜歡寫〝空白〞,張先生的畫則每一幅都寫盈滿,小留空白。一盈一虛都是禪,實是禪的妙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