統合儒、道、釋的大智

歷史流程

            禪的發展深切地與中華傳統文化融洽,朝向中國化的方向轉變。 

            由唐代開始,禪的中國化,繼承着魏晉南北朝以來的老莊人生理想,進一步活躍,變為適合中國人心理,生活情調,和審美趣味的禪悅風氣,基本脫離佛教的宗教生活,成為世俗生活中的人生哲學。 

            禪宗强調自我感悟,不拘文字意義,重視直覺體驗,認定禪悟是個人化的東西。唐朝開國之初,科舉出仕,人民讀書的風氣甚盛。等到〝安史之亂〞以後,武力凌駕於知識之上,更加上外族的侵畧,造成滅國的危機,使士人深感建功立業了無意義,不如及時行樂,或者追求精神寄託。於是,禪的人生,成為大家趨鶩的生活目標。 

            在這樣的時代趨向下,中唐時期的白居易和柳宗元,都傾心一種通達自由,遊戲人生的做人態度。他們禮佛,參禪,熱衷世事和寫詩,享受人生。繼他們以後,宋代的蘇軾和歐陽修都用詩文宣揚居士生活方式,在人生困境中嚮往超塵脫俗的恬靜生活,以求擺脫政治鬥爭的紛擾。 

            中唐的王維和北宋的蘇軾都是詩人和大思想家,酷愛自由。他們給我們留下的禪詩和史作,對於個人和社會、人與自然、應世和精神飄逸,讓我們今天讀了頓悟,開拓啟示。 

迂迴轉換

            然而,禪的發展不是直綫向前的。忠君愛國的思想,以及韓愈提倡的儒家復古思想,都曾使到佛教大傷元氣,叫社會積極謀求儒釋調和的途徑。 

            引儒入佛的運動摧生了〝三教合一〞的融通發展。提倡三教合一的代表人物首推宋代明教的契嵩禪師。他寫的三卷《輔教篇》宣揚忠孝觀念,提倡運用儒家的倫理準則作為禪修的法旨。他的倡議獲得當時朝野與佛門的一致贊同。就連原來反對佛教的歐陽修和王安石亦額手和同。 

            《輔教篇》出現以後,金、元時期又出現〝孔門禪〞。它表現禪僧引用儒學改造禪學的進一步發展,由萬松秀行禪師及其弟子們所推行。他提倡待師以孝,愛人以德,尊帝以禮,把儒家思想納入禪宗教義。 

            萬松秀行的一個在家弟子李純甫是金朝的進士,著有《鳴道集說》,主張讀書人〝捲波瀾於聖學之域,撤藩篙於大方之家〞。元代詩人元問好用詩敍說孔門禪的學問。詩云: 

談塵風流二十年
空門禪理孔門禪
諸儒久已同堅白
博士真堪補太玄
孫祝小庇良未害
莊周陰助恐當然
遺篇自有名山在
 第一諸孤莫浪傳 

士人歸禪

            宋明時期的〝禪學儒化〞與〝禪宗理學化〞同時平行發展。當時社會上層的學人政要都喜歡〝棲心禪寂〞,渴求安心。富弼、楊憶、楊傑、張九成、和李邴等皆在此行列。他們都是翰林學士,高官,醉心修禪的。 

            最凸出的是蘇門四學士之一的黃庭堅。他是著名詩人,早年好作艷辭,後來被法秀禪師迎頭棒喝,斥他〝汝以綺語動天下滛心,不懼入泥犁耶!〞,即悚然悔謝,絕筆閒詩,歸心禪佛。 

            韓愈的學生李翱是另一個自悟入禪的例子。他於公元789年進士,最高官至尚書。他承師教,嚴斥〝佛法害人,甚於楊墨〞。但是,他是一位嚴謹的學者,認為排斥佛教一定需要懂得佛理,所以身體力行,〝深入佛之理窟〞,吸收禪心為用,達到有效排佛的目的。 

            有一次,他以自己的官名邀請葯山惟儼禪師下山問道,被置於不理。他於是上山拜謁。禪師手執經卷不理他,李翱發火了,大聲出言譏諷,說〝見面不如聞名。〞 

            禪師乃呼〝太守〞。李翱隨聲應諾。禪師便說:〝何得貴耳賤目?〞李翱才拱手致謝請教。禪師以手指天,復指淨瓶說:〝雲在青山水在瓶。〞李翱即時大悟,當塲作偈表意: 

煉得身形似鶴形
千株松下雨函經
我來相問無餘說
 雲在青山水在瓶 

            此後,李翱便向禪師問道再三,甚得葯山的禪旨,再不排斥佛學。 

理學的矛盾

            宋明理學以人性論為核心,以人為本。周敦頤是它的創造人。他的《大極圖說》揉合佛、道哲理而成,主旨在〝明天理之本源,究萬物之始終〞。他的《通書》用儒家的〝誠敬之心〞為基本概念,把儒學對倫常的要求與道家的宇宙圖式連結起來,搭起一道兩面相通的橋樑,使天道倫理化,又把倫理天道化,從人心出發。在民間,不論城市或鄉村,人們習慣運用《通書》為百科全書,查看天文地理,人間禍福,以至耕田所必須知道的四季巡環規律。 

            理學大師還有程顥,程頤,張載和朱熹等。他們崇尚儒學和貶斥佛學。但是他們為求自己的精神解脫,同樣用參禪求獲安心,然後再把禪理融入理學,使其更有實用價值。拿朱熹為例,他自己每天靜坐和禪定,在教學上更教學生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他又參照佛家去妄證真的方法,教人〝存天埋,滅人欲〞,做一個道貎岸然的〝聖人君子〞。 

            朱熹認為,〝理〞是宇宙間存在的本體,即客觀存在的;而〝心〞只是〝理〞的體現。這就近似唯物觀了。他又認為,〝心〞和〝性〞是分開的。性即是〝理〞,在心叫做性,在事叫做理。所以,一個人如果通透理義之後,不論遇到甚麽事情,即會明心。其實,他的說法矛盾重重,不能自圓其說。 

萬物歸一心

            陸九淵不同意朱熹之說。他借用禪宗的〝即心即佛,不必他求〞的智慧,把朱熹的〝理〞從心外拉回心中,建議人們平日修身〝切己自反〞,凡事要自得、自成、和自道,不必借助外來的指點。 

            陸九淵又主張以〝頓悟〞的方式〝發明本心〞。他認為一個人有了心悟,就一通百通了,可以掌握宇宙間的萬事萬物。顯然,他從朱熹唯物的一端,走到唯心的另一端。 

            後來,王陽明把陸的心學更推深一步,主張〝天下無心外之物〞。這就是絕對唯心了,而且契合禪宗〝菩提只向心覓〞的見解。 

            在修身方法上,王陽明建議以〝致良知〞為目的,用〝知行合一〞的方法做人。致良知是求達用良心照現一切行為和人際關係,促成和諧安樂。知行合一把知和行平等看待,即行為最好由知識領導或限制。反過來說,知識應該生自經驗和人對生命的主宰,不倚靠來自書本或者佛經的規範。 

            至此,中國禪可說完成了全面中國化和世俗化了。它融洽了儒家的倫理和仁義之心,老莊的安適自在之心,佛家的慈悲眾生之心,指導人們自尋本心,明心見性,並自由自在地邁向安寧滿足的境地。 

            現代心理學視豐足的襟懷為個人生活朝氣的根源。一個人如果把一切有價值的東西,如健康、福樂、能力、情趣、依屬和愛,將之與他人分享,便可以產生智慧,助長真我的成長,享受悠然安樂,心靈歸鄉。 

現實自我

            精神病學家維陀‧法蘭科(Victor Frankl)年青時被禁在納粹集中營裡。他觀察監友們對付那悲和了慘無希望的監獄存在,各自表現出種種獨特方式。他發覺,人們在最絕望的情況下,亦必須找着生命意義,方能超越痛苦和焦慮(Anguish),繼續生存。他戰後發明一種心理治療法,名為〝道療法〞(Logo Therapy),主旨在幫助病人尋着自己的人生意義,現實自我,回復健康。 

            法蘭科醫生把他創造〝道療法〞的過程呈表在他的暢銷書《人類對生命意義的尋索》(Man’s Search for Meaning)。他解釋,〝道〞(logo)即生命意義,部份理念來自《周易》和老莊智慧,部份來自禪悟過程,幫他在集中營生活中得到驗證。 

            他說,意義不是創造出來的,而是依靠自己去發現。每個人的性向、天賦、生存景況和機緣不同,發現的意義也一定與他人的不同。它是個人自己獨特而獨有的,必須獨自去完成。這亦是佛禪說的〝自悟自度〞的同一道理。 

            當一個人一旦悟見生命意義,生活便有朝氣了,可以面對一切困難,甚至痛苦。朝氣是必須日新的。孔子的《大學》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故君子無不所不用其極。〞孔子强調,人們必須積極奮鬥,用盡一己所能。孔子又在《中庸》說:〝率性之謂道〞,說明生命意義屬於個人,由他自己去發現。如果由別人告訴他,就不成意義了。 

            法蘭科醫生告訴我們一個病例。有一位很著名的醫學教授向他求治,該教授兩年前失去了心愛的妻子,使他傷心落寞,不能自拔,逐漸形成嚴重的沮喪病,終日鬱鬱寡歡,對任何人和工作都提不起勤,十分孤獨痛苦。 

            法蘭科醫生聽完他的悲劇和感受以後,決定要幫他轉被動為主動,對他說:〝教授,請告訴我,假如你先離世,而尊夫人今天生着,她會如何呢?〞 

            教授立即回答:〝那太可怕了,她會痛不欲生,不能自己。〞 

            法蘭科接着說:〝教授,請想想,尊夫人沒有遭遇這樣的痛苦,而使她免除這種痛苦的是你。如今,你可以藉着比她長命,居她的喪,用來償還免她痛苦的代價了。〞 

            教授聽完以後,緊握法蘭科的手,靜靜地離開診所。在那一瞬間,他得悟了,從憂鬱中醒覺過來,用承擔悲劇困局去解脫自己,變為駕馭困局的主人,積極生活。 

            今年,中國作家莫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使許多國人感到雀躍。歷來,每一位諾貝爾桂冠文學家,都在授獎的演講詞裡,提出一句發人深省的〝警句〞。莫言也不例外。不過,他是借他母親的口中說出的。 

            莫言說,他小時村裡鬧飢荒,他跟着母親到集體的麥田裡捻麥穗,不幸被看管人發現了。他重重地把他母親打倒地上,咀邊流血。那人搶了他們手上的麥穗,吹着口哨揚長而去。多年以後,莫言和母親在市集裡遇見那人,他已變成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莫言衝上前去對他報仇,他母親拉住了他說:〝兒子,那個打我的人,與這個老人,並不是同一個人。〞 

            就是說,時間和人都變了,過去的仇怨亦可以因變而消。 

            莫言的母親沒有機會讀過書。但是,她從生活裡承傳了中華智慧,儒、道、禪兼有的處理人生意義的積極智慧。假如莫言沒有母親把他拉住,並且教導他,他會行使武俠小說特有的寃寃相報的暴力行為,循環不止,而他的人格亦會陷於消極和積怨,不能高貴。禪智就是這樣以真知自悟指導生活的。 

變消沉為積極

            科學家的心是最豁達的,做人也最積極,因為他們善長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發現意義,日新又新。在科學史上,也許托瑪斯‧愛迪生(Thomas Edison)發明最多,又最能頁獻人類福祉。他共有1328個專利權,包括電燈、電車、電影、留聲機和電動機等。他逝世後,美國總統前往弔祭,諫詞中說:〝愛迪生之死,……使全世界失去最大的施主。〞 

            老子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其智慧深入中國人心,使人們〝臨危不亂〞,及〝處變不驚〞。愛迪生深悉其義,每每在他生活中轉禍為福,變破壞為建設。他小時候在火車上當報童,有一次因為偷空做化學實驗,不慎失火,被車長重重地摑了一記耳光,從此患了重聽。後來,他成名了,有人向他提起這件事,他說:〝重聽也有好處,可以免我聽到別人的閒言閒語。〞他表現的是〝不怨〞和幽默心態,變煩惱為積極心態。 

            1914年,愛迪生六十歲的時候,他的實驗室和工廠遭到火災,把他所有的物資都燒了。他的兒子驚慌地在火場一旁找到他,聽他吩囑去找他母親來看火。愛迪生說:〝快去帶你母親來,她一生都將不會看到這樣壯觀的場面。〞這就是務實的胸襟廣大的表現,見到已成事實的事,不論如何,都抓住積極的一面,盡情享受。這亦即禪悅的至高境界。 

            第二天,愛迪生巡視火場,看到他所創立的一切,包括未完成的實驗,都已變為灰燼。他對兒子查爾斯說:〝這場火災實在意義重大。它把我犯過的錯誤,同我的夢想一齊燒光了〞。然後,他又重新積極工作。三個星期後的第二十一天,他製造了世界第一座留聲機,十分喜悅。 

            自我完成的喜悅是一種〝入覺知見〞的喜悅。一個人勤力修養自己的人格,由〝悟覺知見〞開始,起初悟見的是投身在修練工作之中,辛勤地尋找道的意義或者真諦,不論功利。等到成功了,辛勞過去了,可以暫時休息和欣賞工作成果,以及怎樣與他人共享了,即進入一種安泰寧靜的心緒,滿足於生命的豐足,〝進入知見〞。 

            針對這種安寧滿足的心境,中國禪曹洞宗的祖師洞山良價寫出一個偈子,可以總結本章所說的中國禪的意韻。偈云: 

眾生諸佛不相侵
山自高兮水自清
萬別千差明底事
鷓鴣啼處百花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