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禪悅對奕閒

對玩清閒

             閒情是生活,又是一種觀念。中國古人除了擔負起利己利人的責任和功業之外,同時注重輕捷散放的閒暇,棲情物外,悠然淡適而玩賞清讉。這樣的人生才有意義,方值得〝到此一行〞。 

            快樂有多種,禪閒的快樂出於欣賞和鍾愛生命,征服時間,給〝用世〞的忙碌設立一個停泊的港灣。高濂說:〝四時游治,一歲韶華,毋令過眼成空。當自偷閒尋樂,已矣乎?〞閒情活動可以散漫隨意,又可以是悉心而積極的玩賞,滿足寄閒托悠的需要,優雅風致,使精神昇華。正所謂閒中求樂,高趣高雅。 

            在許多玩賞的〝遊戲〞中,禪味特厚又是中國古人特有的雙種是書法和對奕。宋朝的書畫家米芾把他的專長活動說為〝墨戰〞和〝清玩〞,很有意思。 

            〝戲〞是無欲無爭、悠然自得的心態。〝玩〞是無求暢快而自由的活動。一個人身心處於戲玩之中,精神可以暢游,神采任意飛揚,思緒可以飄逸,悠悠閒情飛花落葉,散落回歸原始自然的心靈之鄉。 

書法長河

            書法是美的寫字,它的起源大約始於第一個用符號記事或觀念的人。在西方 — 希臘文大約始於公元前三千年,羅馬字母大約是公元前二百年前。在中國,上萬年前的陶器,早有近似文字的符號刻於其上。但是,最早的文字,卻是刻在化石上的甲骨文,共四千多字,刻工十分精美,字的結體和筆劃都表達出藝術美的精神面貎。 

            甲骨文被發現的故事頗為有趣。一八九九年,北京有一位患着虐疾的病人服食中藥,看見藥裡有一味〝龍骨〞,上面刻有文字,於是便與朋友研究起來,給予一個甲骨文的名字。追尋下去,他們發現這東西來自河南省北部的小屯村,屬於安陽縣,是殷代的遺址。後來,人們陸續發現的甲骨有十多萬片,搶先收集。收集者包括加拿大安大畧省的傳教士白馬先生(Bishop White),把甲骨帶回安大畧博物館收藏至今。 

            據研究所得,甲骨多數是龜殼和牛骨,刻的是當時的卜辭,記載着人們知到及預卜的各種天文地理及人事。這就是中文的最早的藝術表現,筆劃優美多樣,形式不一,氣象萬千。我們今天察看一些甲骨文的拓本,感嘆古人運用銅刀或石刀刻出文字竟然那麽精緻美麗,近似神奇,卻是事實。 

            由甲骨文演變為金文、大篆、小篆、漢隸、辛草、草書、楷書和行書,幾千年的社會變遷,各期書家迎應社會需要及個人對字的藝術創造,給今天中國人和世界藝壇留下形象及風格各有特點的中文書法(Chinese Calligraphy)。我們回顧歷史,同時參看千奇百樣的書法,賞心悅目,神入各朝的書法家的傑作,本身就是一個文化素養,又是一種閒情的享受。假如加上個人習字,不論寫出怎樣的作品,更添一種個人情趣,抒發藝術創造,健康身體,提昇精神。可以說,世上沒有那一個民族,可以享受中文書法的文化及精神滋養。 

式樣的創造

            原始人寫字,本來運用符號記載或表達事物和意思,筆劃簡潔。即使如是,創造就是藝術。況且,我們今天觀察遠古人在山穴中劃下的記號,無論象形或構圖,都是美麗而充滿氣派的。 

            中文是象形文字,早期的許多字都像劃畫一樣,例如馬字像馬,鳥字像鳥。在數萬甲骨文片上,專家讀出意義以後,悟見字的結構和筆劃的分佈都十分美而表現出某種氣派,讓人看了深感古人的藝術造工。 

            中國歷史在三千多年前開始了八百年的周朝,在科技和藝術上是青銅時代。我們今天到博物館看到的青銅器,稍動心智和感情,即會驚奇古人怎樣製成那樣完美的鼎器,用來敬祖祭天,不計較世俗價值。 

            最為大眾熟悉的大概是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館的〝毛公鼎〞,上鑄銘文497字,和見於上海博物館的〝大孟鼎〞。後者鼎高三尺,上有十九的291字,記述當時一位姓孟武將巡狩圖士的故事。細看文字,我們可見有些字是純圖,有些是字,全面展現的金文有肥筆和瘦的,有雅拙的,有整飾的,有大有小,都排列整齊。但是,我們退步隔空細看。整篇文章的書法流鋒利,强韌雄健,怎樣看都是一件精美的藝術作品,即金文書法。 

            我們大步跨越歷史時空,到達秦始皇的時代,公年前221年。秦皇打敗他週圍的國家,統一中國之後即統一文字,把中文規範化,創下〝小篆〞,即今天通稱的〝篆書〞。為此,他七次出巡各地,每次刻下一塊大碑石,由他的大臣李斯書寫。 

            這些大碑石已經多數不存了。我於1986年遊泰山,卻在山下的岱廟裡,見到一個大玻璃櫃內裝着兩方石塊,細看原來是秦皇在泰山留下的大碑石的殘餘,並有相當模糊。然而,查看史記,李斯的書法有這些評價: 

            《書後品》說:〝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絕……猶夫千鈞强弩,萬石洪鐘。〞 

            《述書賦》說:〝斯之法也,馳紗思的變古,立後學之字祖。〞           

            《書斷》說:〝畫如鐵石,字若飛動。〞 

            這樣看,李斯不但是中國歷史上的名臣,而且亦是中國的第一代書家。 

            漢朝是一個歷經四百多年的大時代,由西到東,其時的中國文字出現過多種不同的式樣,到了一千一百年的東漢時期,出現了成熟的〝隸書〞,我們今天列舉中文書寫的發展,概而言之,說為從篆到隸。 

            說是輕鬆,文化的發展卻是歷久艱辛而波折重重的。這些都可以從書法發展史的記述詳細看見。 

            為甚麽有隸書這個名字呢?隸是隸屬的意思,〝隸人〞就是皇帝或者權劫的從屬。像秦皇刻石,由李斯寫字,後來三國時代的劉備造鼎,由諸葛亮寫銘文。不過隸書的創始人卻沒那麽光采。 

            據歷史記載,秦皇統一的篆書雖然標準化了,但是十分複雜,不易書寫,社會要求有一種較為方便書寫的字體。當時有一位名為程邈的小縣官。做錯了事被職監禁起來。他閒來無事,便用時間和心思啄磨,在十年的漫長歲月中簡化大小篆的綫劃和結構,寫成較為簡易又美觀的新字體。秦始皇看了很是讚賞,即時放他出獄。 

            不過,程邈所創的隸,現已失傳,它得到社會採用以後,經過約二百年的民間改善,完成的隸書留在東漢的多個〝漢碑〞之上,把中文的書法藝術推上高峯,至今仍為許多人鐘愛。 

            漢碑的《夏承碑》的書者沒有記載。他把隸書圖案化,多用圓筆和圓形和弧形結構,橫劃直劃都力求變化,或畧傾斜,或畧成弧形,並把字的上、下、左、右對稱起來,形成活潑多姿的趣味。今天學寫字的人,多以此碑為範,然後造生自己的獨特妙趣。所以,有人說,《夏承碑》逸緻翩翩,是漢碑的入門又是終極,人們學寫隸書,無不愛不釋手。 

            漢代末年出現大批書法名家,把書法藝術奠定千秋萬載的根基。從此開始,書家講究筆法了。最突出的一個人物是蔡邕。他博學多才,當政敢言,而且精通音律和書丹刻碑。 

            傳說蔡邕得到神人的指點,又在嵩山苦學書法的玄妙,後來總結心得,寫成《筆論》和《九勢》,收在宋朝陳思綿的《書苑菁華》中,至今受習字者重用。有故事說,鍾繇見過蔡的書法秘笈,苦求不得,竟胸嘔血,幸得曹操在場,用五靈丹救他一命。後來,蔡邕死了,鍾繇竟不惜墓求書,依秘笈學習成為書家。不論故事是真是假,古人追求藝術的苦心,也許就是故事的締造者要說明的。 

            歷代的著名書家不限於文人或小吏,帝皇將相之輩亦多有名家,我讀中學的時候經常覺得無聊,偷空看了許多小說,有一年給《三國演義》迷了,因為那些人實在瀟洒了得。曹操不但是傑出的政治家和詩人,而且也是書法家。我二十年前有緣去漢中石門旅遊,一半為了實地欣賞斜谷褒河的氣勢。它經過石門往南急瀉,浪激亂石,濺玉飛雪。站在滾滾洪流的岸邊,我憶起曹操打敗張魯經過這裡,為眼前的景色着迷,毅然寫下橫書的〝袞雪〞二字,刻在石上做紀念。他不知道,這兩字後來成為戰國時代眾多書家所留下至今的僅有字跡,而這個地方也因為被稱為〝石門滾雪〞而馳名邇遠。 

            這兩個字是隸書,結構方正扁平,老老實實的。但是,袞字最後一筆就出了方格,像一個人踢腳抒情,跌宕有致,叫人看了認識曹操〝頑皮〞。後來,清朝的書評家羅秀書在《褒谷古蹟輯略》裡說:〝昔人比魏武為獅子,言其性之好動,今見其書,如見其人矣。〞從此,〝書如其人〞的觀念便成為中國書法的一個特徵,是世界其他民族的書法所無的。 

            也許曹操觀景生情,心想大自然無拘無束地奔流狂瀉,生出奇景,無意中寫下兩個又工整又活動的大字,刻在一塊高六十七厘米,寛一百四十七米的大石上,匹配大自然的萬頃波濤,起伏生輝。也許,後人看了這兩個字的生動勢態,創出巧妙的草書? 

            《三國演義》的瀟洒人物當然還有諸葛亮。作者羅貫中用了幾回書的篇幅寫他七擒孟獲,叫讀者書不釋手。孔明是中國百姓的英雄人物,不但料事如神,而且為人忠誠率直,他把中原文化帶入四川,深入少數民族地區,廣收俊傑,成為蜀漢魏國的骨幹,發展多元文化。在長期戰亂的局面中,人們書寫自由創出了形似楷書和行書的風格,留在多個魏碑之上,包括了影響邇遠的《爨寶子碑》,由龍驤將軍書成,和吳國的《天發神讖碑》,以及《封禪國山碑》等。 

            楷書是承接篆體和隸體而成的,孕育了晉朝五氏家族的幾位大書法家的創作權能,把書法推上峯顛。晉朝百多年的局面在富庶的江南地區發展文化,其中王、謝、郗、庾四大家族都表現得光芒四射。四族中早有竹林七賢之一的王戎,東岥說他的書法〝超然如群鶴聳翅,欲飛而未起〞的清談家王衍,以及後來民間家知戶曉的書聖王羲之。七世之後,更有釋智永和尚這大藝術家和書家。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五百年〞。 

            王羲之的字〝如陰陽四時,寒暑調暢〞(李嗣真),〝如孟子言性,莊周談自然,縱說橫說,無不如意〞(黃山谷),〝爽爽有一種風氣〞(袁昂),他的《蘭亭敍》成為中國書法史的里程碑,後日人們研究書法的焦點。 

            中國歷史自三國、晉、十六國、南北朝有二百多年的分裂。隋朝重新統一,但又因暴政引起烽煙四起,社會動亂,直到唐朝建立,中國才有一個統一繁榮開放的新局面,發展文化。 

            唐太宗李世民領導一個進步繁榮的國家,對書法亦十分熱忱,寫得一手好行書。他的名臣也有好幾人是大書法家,以歐陽詢的影響最大。他的《九成宮》具典範性,書體平正,豎長形,每一筆怎樣起,怎樣運行,怎樣轉折和收筆,都有妥貼的示範。另一位名臣褚遂良寫的《大字陰符經》,則被譽為〝肌膚豐潤,十分嫵媚〞,書法的藝術風貎,真是無奇不有。 

            唐朝以後的書法發展趨於平穩,突破性的創作不多。顏真卿和柳公權都是今天習字大家範樣,各有特色。 

            顏體寛潤包容,使人覺得雄偉、剛勁、古樸、熙和親切。顏的書法傳去日本,被認為〝有如堂堂的武士精神〞,說他的〝忠義之氣貫透書跡〞。後來的評賞家卻一致共認,顏書〝即之也溫,貎厲而意和〞,都是以精神意境描述藝術作用的。 

            柳公權八歲習字,長大以後自成一體,講究用筆在中鋒,懸肘揮毫。他的字不同顏體,比較方正,瘦而挺直有力。他仕途平穩,人忠心耿直。穆宗皇帝喜歡招他一同討論書法藝術的問題。有一次,皇帝問他〝筆何盡善?〞,他答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明顯借寫字方法勸諫皇帝不要荒淫無度,歷來,柳公權貼成為幼童學字所必須臨摹的。正統啟蒙模楷。 

            寫字是中國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活動。把寫字變為藝術創作的,則是由草書為開始的。張旭是草書的先行者。他用寫字來寄託性情,淋漓盡緻,更在飲醒酒以後,發顛狂舞並〝以頭濡墨而書。〞唐代的文宗皇帝熱心藝術,把李白的詩、斐旻的舞劍、和張旭的草書合稱為〝三絕〞。確實,張旭是看了當時的劍術名家公孫大娘的舞劍而生出靈感的,把字寫得出神入化。社甫有詩寫二者的技藝,讚張旭的草書:〝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可見其氣勢。

            懷素是張旭的後學,是僧人,是三藏玄奘法師的弟子,在佛學上著有《四分律開宗記》自成一派。他寫字甚勤,對寫崣了的毛筆也愛惜如命,把它們收集起來鄭重埋在地下,成為〝筆塚〞。他為了尋找創作的新意,時常觀看夏天起伏聚散,時刻變幻的雲,得到領悟。他又觀賞從石生長出來的藤,悟出〝坼壁之路〞,用乾筆寫出中空的線條。 

            懷素追求藝術境界,孜孜不倦。茶聖陸羽記錄一段他向顏真卿詩教的故事。顏問他是否有〝自得〞。他說:〝吾觀夏雲多奇峯,輒常師之,其痛快處如飛鳥出林,驚蛇入草。又遇坼壁之路,一一自然。〞卿聽了說:〝何如屋漏痕?〞懷素即時得悟。他日後寫《千字文》,充分表現〝屋漏痕的筆法,平澹從容自在。〞 

            懷素一日九醉,醉後寫字忘神定氣,徐起而視,執筆揮寫即所向無前,進入一種禪定的狀態之中。有一次,他寫成一列屏風,友人韓偓看了以後題詩曰: 

何處一屏風  分明懷素縱
雖多塵色染  尤見墨痕濃
             怪石奔秋澗  寒藤掛古松
              若教臨水照  字字恐成龍

            到了宋朝,書法又進一步,最大名氣的是四大名家,順次列為蘇(軾)、黃(庭堅)、米(芾)和蔡(襄)。 

            有趣的是蘇東坡不識執筆。他用大指和食指執筆,手腕枕在紙上,轉動筆鋒的自由很受限制。黃庭堅批評過他的毛病以後,又說:〝筆圓而韻勝,挾以文章妙天下,忠義貫日月之氣,本朝善書自當推為第一。〞明代的董其昌更是蘇的十足〝粉絲〞,說他:〝所書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峰,是坡公之蘭亭也。〞我們從這些評語見到,藝術家雖然要借助工具和方法創作,同樣重要的是〝內容〞。一幅藝術作品雖然講究形態(appearance),更重要的是它所表達的意境能否震撼人心。 

            黃庭堅畢生研究歷朝的書法和書家,甚有心得。加上他自己又是書家,追求完美,他的作品達到〝心手和調,筆墨又如人意〞的境地(范成大語)。我們今天去北京故宮博物院,可以看到他的草書《諸上座貼》,雄放而飄搖雋逸,又可見《文益禪師語錄》寫法和佈局都以禪智為依歸,使人看了彷彿身在其中,聽見禪聲及禪師的容貎精神。到此,書法的創作和欣賞,都伴着禪智和禪境,用一種充滿人生哲理的〝氣象〞感染人心。值得一提,蘇軾和黃庭堅的禪詩都是一流的。 

            宋朝的大書法家還有米芾和徽宗皇帝,前者專長有規約的草書卻被稱為〝米顛〞。後者創立瘦金體,卻掉了江山。寫字寫得這樣投入,不能說書法枯燥乏味。 

            元朝由蒙古人統治中國,統治者積極學習漢文化,竟然出了數名可觀的外族書法家。在新朝的環境中,趙孟頫的書畫同有高度水平。他復古,楷書和行書都很美。我喜歡他的字,卻限於它屬於〝交準功課〞一類,不俗氣,也不十分清雅,一種無奈的美。 

            明朝亦有四大名家,各有個性。宋克的章草,祝允明的狂草,文徵明和董其昌的行草,都是十分優美洒脫的,備受今天人們所愛。 

            清朝八國聯軍入侵以後,從中國搶走大批文物。今天,我們去倫敦看大英博物館,書法就只有劉墉的一張小條幅。我十分喜歡劉墉的字,因為它老實又深藏機智,字如其人,使人看了覺得好玩,容易欣賞。有故事載劉墉當吏部尚書的時候,批文用一個〝十〞字為簽名。有時候,他的下屬取巧,代他簽了,他一眼就看出了,說:〝吾劃不可偽也。〞可見愈是簡單的藝術之筆,愈難假造。 

            我家大廳長期掛着一幅康有為的橫匱,內書〝功滿人間〞四個大字。清朝由外族統治,他們對於中華文化又怕又愛,為了政治,不鼓勵人們有所創作,無形中扼殺了人民的創造動力。康有為排眾而出,高呼大家要勇於超越時代的悶局。他總結清朝三百多年的發展,在《廣藝舟雙輯》中總結時勢說:〝乾隆之世,已厭舊學,冬心,板橋,參用隸筆……道光之後,碑學中興,蓋事勢推遷,不能自己也。〞我喜歡他的字,筆底深有北魏那種雄强的氣魄。 

書法的禪悅

            記得一九六二年,我在多倫多教育局的研究部做研究,主任麥金農(A. MacKinnon)博士的辦公室掛着一張橫書,很是醒目。我問他是甚麽,他說是日本書法,被異化成抽象的綫條,沒有意思,卻筆走龍蛇,頗為美觀。追問之下,原來他出身哈佛大學,當時波士頓一帶的高級知識分子崇尚日本禪和書法,像那樣的筆劃東西十分流行,叫人看了寧靜幽美,意境無窮。 

            我當時年輕又初出茅廬,覺得羡慕,心底裡又執着認為,沒有內容的塗劃,不論綫條多美,都很難生出美的意境。麥金農博士是一位英文專家,博學多才。他後來當過哈佛教育學院院長,溫哥華的Simon Fraser的副校長及加拿大國際外援部的部長,是一位十足蘇格蘭君子,教識我很多學問。 

            我至今不能確知他對禪及日本書法有感悟性的認識,但是他讓我認識到西人對這些東西的馳騖。在中國傳統,精妙的草書由文字的內容而生意境,由意境的神情而安排字的筆勢和行氣,所以,書法家寫〝一筆書〞,時常跨越字與字之間的空間,甚至變更一個字的組件和筆順,達到擒縱變化的效果,讓人看了拍手叫絕。懷素的草書點劃綫條變化含蓄,筆劃像枯藤又像鐵條他行筆一筆而下,連寫數字,叫人樂於辨認字相,追尋句的意韻,在好奇中心生喜悅。 

            喜悅往往從好奇和尋索活動中得來的,這種喜悅又是一個人趨向成熟和心靈豐滿的推動力。故事說王羲之七歲開始學習寫字,十二歲發現他父親王曠的枕底藏有一卷筆論,常常偷偷去看。他父親發現他的行為,告訴他看了也恐怕不懂要領,並答應他說:〝待人成人,吾當授汝〞。王羲之也拜答:〝願早授之,使得成人。〞 

            怎麽學寫字要領會加速成人呢?歷來書評家猜度王曠枕下的藏卷究是甚麽,多數認為是蔡邕所作的筆論,其部份內容如下: 

            〝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後書之。〞 

            〝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適,言不出口,氣不盈息,沉密神彩,如對至尊,則無不善矣。〞 

            〝為書之體,須入其形,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蟲食木葉,若利削長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雲霧,若日月,縱情有可縱者,方得謂之書。〞 

            這不全是禪嗎?〝散懷抱〞即排除雜念,然後才能〝任情恣性〞,自由自在地表達心中的意境。第三段說的既是書法結果表現的人間萬象,又是寫字時的身心作勢。 

            禪的主旨是自由自在,培養謙誠的心態,與人和大自然和諧共相生息,最終達到豐足喜悅的境地而生命長久。歷來有人刻意用寫字來作禪修,使精神集中無求。我們今天一般都少寫字了,包括我自己在內,但是,靜坐欣賞書法同樣可以達到禪修和禪悅的效果。試想,閒來泡一杯香茶或咖啡,慢慢展開一幅魏碑的拓本,欣賞每一個字的綫條和結構,字裡行間的空白變化,碑文的記事史實或詩意,可以清心專一,洗滌生活中的塵垢,時常這樣做可以促進健康,高尚人格,何樂而不為。我在這裡用最概括的筆尖,勾勒出中華文化五千年歷史中的書法藝術的發展和審美情趣,寄望有助讀者增加欣賞書法的情趣。我於書寫的過程中溫習書法的要領,亦樂在其中。 

博奕與觀棋

            圍棋是周朝人發明的閒情玩意,有三千多年歷史。如今,它是全世界人普遍喜愛的東西,除了那些成長於電子遊戲的族眾,而他們又普遍馳向孤獨和無理暴力活動。 

            中國以外,比較受到追捧的是日本人和韓國人。圍棋的英文翻譯是go,日文的是igo,韓文的是baduk。根據2008年的統計,全球有四千萬人喜歡玩它。2012年,世界圍棋聯會有七十四個國家會員。大家公認,圍棋是一種高雅的,有機的,邏輯性强的遊戲,所以,有人推測,假如地球以外存在〝星際人〞的話,他們也在玩圍棋消遣,因為它最容易使人忘記時間,在優悠的對奕中享受閒情與自由。 

            北宋的科學家沈括曾精密地計算,一個19x19行的棋盤裡的黑子和白子對奕,棋局的變化是3的361方次的總和,所以古人有云〝千古無同局〞,變化無限。但是,圍棋雖然變化大,至今沒有電腦程式可以贏過一個小孩。 

            我想,今天,圍棋的最大問題不在它所能提供的樂趣和和平的禪智,而是它必須由兩個人一齊玩。我近年每去南韓,朋友們第一件事就是要我下棋,殷切之情近無理和無禮。所反映的就是棋伴難尋。           

            於是,我想,觀棋可以由一人單獨享受,而電腦攝存的棋局又容易尋着。事實是,觀棋的樂趣和心理活動不低於兩人博奕。所以,古人的最佳閒情玩意,我們今天同樣享受得到。 

            我居住的屋苑有一位鄰居蔡伯,今年九十四歲。他於過去十二年間每天早晨八時步行到約一公哩的廟街公園看別人下象棋,到中午回家吃飯,沒有空間。我曾時常與化聊天,問他觀棋的樂趣。他說:〝下棋是手談,對奕雙方都不能說話,旁觀者亦不能說話,大家只用棋子的互動作溝通,各有心思和意圖。這就好比禪的無言溝通,高明者勝,棋技低者服心而得悟,大家在結局時言歡而散,不是很好看嗎?〞 

            我問他,在公園下棋的是否以賭博者為多? 

            他答:〝是的,但是賭注有限,輕者每盤二十元,重者一百元,一盤棋可以消磨一至二小時,觀棋者則白白得到樂趣。〞 

            我問:〝你樂於觀棋抑或觀人?〞 

            蔡伯:〝兩者都很有趣。棋局的進展反映棋道,其實旁觀者也默默地下棋,不過不發表意見。至於觀人,那就很有意思了,可以看出不同人的性格和情緒變化。〞 

            我無需追問觀棋的好處,蔡伯的健康長壽也許有很多原因,他善於利用閒情可能是最大的主因? 

            圍棋比象棋複雜。但是它的規矩和則很簡單。兩人依法下棋,大家都運動一種平淡的戰畧圍獲最大的空間,經常以退為進,以守為攻,表現出中國人特有的禪機禪智。 

            有關圍棋的故事和詩詞都多而有趣,最早又深入民間的要算南北朝(公元420 – 581年)時的《述異記》的一段,由任昉記述。故事說: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樵者王質伐木入山,見二童子下棋,與質一物,如棗核,食之不覺饑。所以持斧置坐而觀,局未終,童子指謂之曰,‵汝斧爛柯矣!′質歸故里,已及百歲,無復當時之人。〞 

            就是說,觀棋是如此有趣,時間過了一百年也不在意,而人可以在閒情中長壽百歲而健步歸家。是為觀棋的妙處也。這故事給圍棋留下〝爛柯〞的別名,指謂下棋可以體現一種超脫空濛的意境,養性靈,生智慧。 

            圍棋技藝的高低分九段,以一段為開始,以九段得者為棋道的高手。古時南朝的蕭衍皇帝在位四十八年,大力推廣圍棋。他的棋藝高明,被稱為〝棋登逸品〞,一個比九段還高的評價,他的著作有《圍棋賦》和《圍棋品》等。 

            《圍棋賦》文辭華美,論述精要,開篇即說明圍棋受王文和地理的影響,棋盤和棋子的名貴,以及棋術和棋品的意義。他說:〝若局勢已勝,不宜過輕,禍起於所忽,功墮於垂成……故君子以之游神,先達以之安思,盡有戲之要道,窮情理之奧秘。〞〝神游於局外〞的心思即是道、釋兩家的〝放開和超越現實的心態〞。我想,亦是觀棋者的優勢,可以靜觀棋局的變化而不有執着。 

            南唐皇帝李煜的詞是香港一般中學生都識唸的,咏嘆的是遺憾和後悔莫及的心情。這位皇帝好文工畫知音律,更愛好圍棋。他的皇宮之內,每天都有棋局。《全唐詩》中錄有李從謙的一首《觀棋》詩曰: 

竹林二君子
盡日竟沉吟
相對終無語
爭先各有心
恃强斯有失
守分固無侵
若算機籌處
滄滄海未深 

        南唐兩代皇帝都喜歡文藝而厭惡江山籌劃,史家說他們昏庸無能,不一定公平。他們的生活和命運既不如意,精神空虛又無奈,棋道正是填補的好活動。 

        其實,用圍棋解脫人的無奈之情,早在唐朝興盛。白居易平素關心民情和國運。他面對國家藩鎮割據的動亂時勢,以棋自娛,寫下《劉十九同宿》詩云: 

紅旗破賊非吾事
黃紙除書無我名
唯共嵩陽劉處士
圍棋賭酒到天明 

            唐宋兩朝的政要和文人大都愛好圍棋和象棋,像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等,不勝枚舉。他們留下的詩亦反照出下棋的哲理和情趣,各有特到的見解。歐修寫〝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做人哲理是大家知曉的。他自稱為六一居士,其中六樣重要的事之一就是〝我家有一局棋〞。我愛他的一首《夢中作》意境幽深致極。詩云: 

夜涼吹笛千山月
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世換
酒闌無奈客思家 

            我同樣愛王安石的《對棋與道源至草堂》,寫他愛好下棋,又想學陶侃棄棋江海的矛盾心理,說明這位宰相的做人態度。詩云: 

北風吹人不可出
清坐且可與君棋
明朝投局日未晚
從此亦復不吟詩 

            據說,蘇軾雖然才華蓋世,卻不解棋。他作《觀棋》詩的序說自己〝自爾欲學,然終不解也。〞但是,他卻經常下棋和觀棋,而且寫詩記之。像寫他和閒山居士飲酒下棋:〝一杯連坐雨髯棋,數片深紅入座飛〞。他的《觀棋》末句:〝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說明他對圍棋的態度。 

            圍棋在唐、宋、明、清四代在民間普及到怎樣的程度呢?我們沒有統計數字可考,但是幾本萬人爭讀的名小說,如《金瓶梅》,《紅樓夢》,《鏡花緣》,《儒林外史》都載有圍棋活動的描寫,生動入微,訴說它在中國人心的調和作用,不分階級。 

            《儒林外史》三寫圍棋,第八回寫王太守和蘧公子的對話,突出清官與貪官的不同。清官樂於聽吟詩聲,下棋聲和唱曲聲;貪官喜歡聽戥子聲,算盤聲和板子聲。我們今天借這故事看中國社會,感到的是〝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情意,可惜又無奈。 

心有餘裕

        古語云:〝心無馳獵之勞,身無牽臂之役,避俗逃名,順時安處,世稱曰閒。〞這樣說,閒是身心都沒有勞累的狀況,亦即安心泰若的狀況。它不是一個人坐下來或躺在床上即會發生的,而需要〝主動地閒〞,而且利用情趣孕育閒心。《棋經十三篇》有一段話教我們這樣作出主動:〝與其戀子以求生,不若棄之而取勢:與其無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敵者不爭,善陳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夫棋始以正合,終以奇勝,必也。〞 

            這話雖然用了幾個圍棋的術語,如子、生、勢、補、陣等,但是其意用於日常生活亦足以教我們從養性養生中求得人生完美(勝)而安心快樂。 

            人生在世,不論古時今日,自然不免奮鬥和遇到禍福。但是,在物質豐足的情況下,一個人苟能做到心有餘裕,即可棲情物外,悠然淡適而賞玩清譴。中國特有的書法和棋道都可以促進這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