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在實生活中的隨緣自適

禪與詩緣

            早在公元三世紀時候的晉朝,佛教已成引生了中國禪,與中國古詩和詩人結下良緣。禪祖慧遠在廬山東林寺與百餘僧人同修凈土宗,因為嗜詩,成立白蓮社,結交陶潛和謝靈運等名詩人,宣揚佛道。社員們暢遊山水,即景即興作詩,編成詩集。 

            慧遠的五言詩《遊廬》是歷代愛詩人所珍重的。它充滿佛家禪意和神秘色彩:

崇岩吐清氣    幽岫棲神迹
希聲奏群籟    響出山溜滴
有客獨冥遊    逕然忘所適
 揮手撫雲門    靈關安足闢 

            從晉至今的千多年間,禪與詩的關係日愈加深。可以說,意深馳遠的詩充滿禪的精神和機智,同時,禪智禪意的最佳解說,亦深藏詩裡。 

            甚麼是禪詩呢?有不少學者發表精辟的理論。像司空圖便用〝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及〝辨於味而後可以言詩〞等意韻,把禪與詩拉在一起,提出〝詩禪一致〞的主張,影響中國文藝發展至深。 

            我認為可以從另一角度言論禪與詩的關係,拓大禪詩的廣度和審美觀點。〝禪即生活〞,所謂劈柴担水便是〝禪〞。所以,一切寫出生活的詩都是禪詩。或者,一切寫生活智慧功用的詩皆是禪詩。這樣,我們把禪和詩看得濶一些,而且實在一些,不必一定要從詩句中尋找〝禪的實質〞。我們欣賞詩在生活中的美妙,即見禪的美妙。 

            《詞苑叢談》載,郭暉因為長期在外地當官,想念妻子,寫信回家慰問她。不料因為情急而寄了一張空白的信箋。這事給鄰人知道,流言四出。郭夫人聽了立即寫詩為丈夫解圍,道出了她們夫妻忠誠相愛的事實。我認為這是禪詩的好例子,因為它充滿機智和坦誠,意遠幽深:

碧紗窗下啟緘封
書紙從頭徹尾空
應是我郎懷別恨
憶人全在不言中

禪詩緻趣

            提起禪詩,人們自然會想起柳宗元的《江雪》,禪意十足的:

千山鳥飛盡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要是說務實一點的,我更欣賞鄭板橋的《畫竹別濰縣紳士民》。他平生愛畫,嗜詩,淡泊清貧。他說自己:〝人以官為樂,我以官為苦,詩酒畫中仙,不拿造孽錢。〞禪味更濃的詩云:

烏紗擲去不為官
囊橐蕭蕭兩袖寒
寫取一枝清瘦竹
秋風江上作漁竿 

            鄭板橋以繪畫盛名,很少有人同樣欣賞他的詩的,十分可惜。他詩中的禪意不是空談,而是對生活的體會及坦言,發人深省。他擅長畫竹,同樣擅寫竹詩,以詩言志,感人心肺。他這樣寫石竹:

咬定青山不放鬆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萬擊還堅勁
 任汝東西南北風 

            這樣的詩既生動地描寫了石竹的強韌生命力,同時又借物比喻人的志向,以及人生取向,字簡言深,發人思遠。這就是禪智的發揮。 

            禪智所表現的是人的心智。禪趣則表呈人的精神怡悅,一種於寧靜所得的自然妙悟,有智有情。王維是寫〝空〞的高手,他的《烏鳴澗》大胆地寫〝空趣〞,讓人讀了感到〝空不是無有〞的趣味,而是大自然的妙在。

人閒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大自然的寧謐,平淡生活中的寂靜空明,可以說是客觀世界裡的空和寂,亦可以說是主觀感受中的意境和禪味。禪意可以發人心省,亦可以感人心魂,叫人放下現實中的爭執,馳向平和滿足的精神歸宿,人們於現代生活中難於尋著的享受。試看王維的《竹里館》:

獨坐幽篁裡
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
明月來相照

享受自然

        這樣的經驗是現代都市人可以有的,在週末即可體會的,只要驅車去到森林中,單獨或與伴侶一同渡過一個寧靜的夜晚。你可以靜坐久了,拿出口琴放懷演奏心愛的歌曲,或者引吭高歌,毫無顧忌地大唱一輪,盡吐積壓在心中的怨氣,然後遙望天空的明月,感到她母愛一樣的温暖。 

            第二天,你大聲吟誦王維的另一首空寂的《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朝梵林未曙
夜禪山更寂
夜坐空林寂
松風直似秋
寂寞柴門人不到
空林獨與白雲期

            你心中回顧這兩天的寧靜,自己是否能夠全心全意地融入大自然的靜謐陪伴着清風明月,洗盡心中的污漬和身體疲勞?如果你做到這樣的效果,你是〝放下〞了,包括放下了你經常提著的手機。用禪家的話說,你參得了真情真意,與大自然打成一片,飄逸,自由,成為你主宰的〝真我〞。《湼槃無名論》說:〝玄道在於妙悟,妙悟在於即真〞。〝真〞就是你這兩天的表現,亦即大自然的表現,見於禪的意境。 

            中國詩的妙處,在於它能創出文字及實物所不能表呈的特殊意境,顯真馳遠。這不是玄妙的辯說,而可以通過我們的意會而達成的。舉例說,詩人王籍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名句。用常理解讀,怎麼蟬噪可以襯托出林靜呢?而有著烏鳴的山,可以顯出幽情嗎?大詩人和宰相爺王安石就對此表示懷疑。他更以他的崇高地位,使出〝老師改作文〞的動作,把原詩改為〝一蟬不噪林逾靜,一鳥不鳴山更幽〞,結果大煞風景。他不但曲解了原詩,而且把它的韻味一掃而光,留下一首嚼之無味的〝平凡詩〞。 

            問題在哪裡呢?在詩人亦在讀詩人。是他們的〝禪心〞主宰著靜和幽,而不是蟬和鳥的叫聲!你可以說王安石是一個老實人。你也可以說他缺乏詩心和禪心。試看王維寫靜的詩句:〝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同樣邀來蟬叫做靜境的襯托。蟬聲無聊,聽者越過了無聊的聲,可以享受心中的靜。 

            朱光潛說,〝凡見都帶有創作性,見為直覺時尤其是如此。凝神觀照之際…我的情趣與物的意態遂往復交流,不知不覺之中,人情與物理互相滲透〞(《論詩》)。朱先生所說的〝見〞是直觀領悟,即禪悟,一種凡人皆有的本能,只要你不特意捨棄它。

虛靜自由

            禪重視眼前的生活和境遇,人在其中進行各種奮鬥與適應,企求達到某種成果。但是,不要忘記,人也可以在其中感悟和欣賞,進行一種非分析又非綜合,非片斷又非系統的直覺靈感,精神飛躍,心感和平安樂。 

            王維寫〝梵我合一〞的經驗,固然來自他從小拜佛的素養。他身處山林觀照閒花幽草,把個人的狹窄心思融合在宇宙生命的大體中,達到物我不辨的融和境地,寫出詩禪不分,亦詩亦禪的傑作,帶我們讀詩人與他同在,感悟生命的怡悅。 

            錢穆畢生研究中國文化發展和特點。他在《中國文化史導論》中說:〝禪宗的精神,完全是要在現實人生之日常生活中認取,他們一片天機,自由自在,正是從宗教束缚中解放而重新回到現實人生的第一聲…中國此後的文學藝術一切活潑自然空靈脫灑的境界,論其意趣理致,幾乎完全與禪宗的精神發生內在而很深微的關係。〞 

            我曾就此段話問過錢先生,是否禪宗到了中國之後,就根本沒有以宗教的身份出現?他同意了。所以,應該說,中國詩人根本沒有解放的需要,因為從來不曾有過束缚。禪宗在中國文化的心中生的不是玄的意想,而是自由和自在的本質。影響下來,中國自唐以後的詩歌,都少有言像的,多數描繪意韻,即心靈所馳放的〝聲意〞。 

            回到王維,佛禪賦給他的,是發自性空本質的清虛空靈的美學觀念,讓他空明的內心返照物質世界的萬象,形成他才高意遠的美學品格,讓他直指靜穆,寫下簡潔純粹,意韻飽滿的詩篇。王維生長在以道學為國學的唐朝,自然深藏道學慧根。佛禪講空,道學講虛,空虛兩字合起來傳達佛、道兩家智慧的精義。王維的生命本色乃虛靜精神。他十八歲寫的《哭祖六自虛》充份反映出,詩人在青年期即渴望獲得自由和自然的美境,用來安頓生命。詩云:

念昔同携手
風期不暫捐
南山俱隐逸
東洛類神仙
………

花時金谷飲
月夜竹下眠

            後來,他在官場中認識到政治人物的腐敗通性,對國家前途感到絶望和担憂,也只能用虛靜之心消解自己內心的痛苦和自卑。他真誠地注視和傾聽大自然,用心靈與之對話,在修練中進入超越時空而物我無礙的生命狀態,在當下生活中通向無限,寫下最富禪意道心的詩句,表現出詩人隨緣物化,內心與水流花落互相默契,生成無為狀態。詩曰:

端居不出户
                                             满目望雲山             《登裴迪秀才小台作》

時椅檐前樹
                                遠看原上草              《輞川閒居》

山中習静觀朝槿
                                      松下清斋折露葵               《積雨輞川莊》

心物兩靜空

            我們今天欣賞王維的詩作,最實用的是學習他對閒適的追求,從物靜到心靜,超越庸碌小我的勞役,進入〝萬物皆備於我〞的悠遊從容,讓自己應時而行,天人合一,以無用為用,主宰與萬物同春的自由自在生命。 

            我們闡述禪詩,當然要提出中國禪宗對〝空〞的領悟,與及《壇經》所載的一段公案的史實。禪宗衣砵到了五祖弘忍決定退休之期,接班最熱門的上座禪師神秀作偈表現自己,即時得到眾僧的擁護,大家都認為六祖的衣砵非由他承傳不可。偈云:

身是菩提樹
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
莫使有塵埃

            不過,五祖看了,却給了〝不及格〞的評分。他靜靜地告訴神秀說:〝你悟道到了門前,却未得內入。〞今天,我們容易看到,他所表現的有點像公務員的心得,以〝我要做好這份工〞為志願,好像勤力地打掃染著身心的塵埃,便完事了。 

            這時,在柴房負責椿米的一名小厮卻顯出了他的真人真相。他不識字,請人替他在壁上寫偈,表示他的心悟。詩云:

菩提本無樹
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
何處有塵埃

            他就是禪宗最後一位祖師六祖慧能。他說的是〝原則性〞大事,不拘泥於〝做工〞的〝技術性〞小節。弘忍大師一看便知道他悟到了〝空〞的真理,把衣砵傳了給他。 

            這是禪詩最為人道的絶唱。不過,大家著眼的不是詩的好壞,而是禪人見悟的到或不達。不論怎樣,這兩首詩是遠離現實生活的〝宗教〞大事,其中的發展歷程。離開宗教的禪悟和禪智,與個人的心態、心境、心悟,和心安有關的,是基本的靜和空。如是,我們從王維的悟空和虛靜的人生觀,略談他對日後詩人和詩作的影響,以及禪詩怎樣塑造中國人的性格和生活取向。 

心無所住

            中國歷史發展,承接唐朝的宋朝,是中華文化最鼎盛的時期,是戰國以來最自由探索學術的時期。這時的科學、技藝、政治、文學、藝術,都有輝煌的傳世成果。而儒、道、釋三教合一,使中華思想氛圍如魚得水,於活躍中百家爭鳴,博大精深,奠定中華文化在世界上的優越地位,影響邇遠。 

            蘇軾是這一時期的典形人物,又是詩人和思想家。他承傳唐詩禪學的豐盛傳統,發揚光大。他博學多能,適應著當時的文化發展,實踐儒家的積極入世精神,又馳慕道家順應自然的理想。他又接受佛教破除執著的教訓,畢生遊刃於承担社會責任,又追求個性自由。 

            蘇軾飽讀儒家經書,雖然仕途波折,卻一直抱着〝兼濟〞思想做人。不過,他同時欣賞老子的智慧,亦因為從小染佛,所以深信三教融合互補。他有自己的獨立思想,可以運用傳統智慧,〝遇物而應,施則無窮。〞 

            宋朝南遷以後,開發了中國南方的優美土壤,官民的視野都拓大了,人們對社會人生的承担亦寛濶了。情繫北方的故國,現實生活却得到南方氣候和物產的充實,形成大國人民的曠濶氣慨。蘇軾是官、學者、文人、藝術家、美食家和思想家,兼負多重身份和責任,自覺性高,堅執性强,所以不被權勢所容。不過,他在官場失意和多次被貶以後,使他經歷豐富,〝歷典八州〞和〝身行萬里半天下〞,以豐富多姿的經驗寫成三千首詩詞,上千篇文章,八百多道書信,給中華文化創造了可觀的果實,同時也給中國人的性格範式塑造了形象。 

            在思想上,蘇軾確認儒道釋各家的智慧〝不謀而同,殊途同歸。〞他說:〝道以清靜無為為宗,以虛明應物為用,以慈儉不爭為行,合於《周易》何思何慮仁者靜壽之說。〞 

            蘇軾吟詩作文,時常因物興感,即景生悲,又即時掃滅情累,歸於達觀,自設矛盾,又隨意自我解脫,免除頹靡及玩世不恭。試看他的《百步洪》的四句,陶醉自然景,又感嘆人世滄桑。 

君看岸邊蒼石上
古來篙眼如蜂窠
但應此心無所住
造物雖駛如吾何

            〝心無所住〞出自《金剛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智慧,即不要讓心優化呆滯,然可以圓通透脫。蘇軾自謂〝愚暗少慮,輒復隨緣自娛……吾心安而且樂。〞他被貶黃州荒地,立即適應新的環境,寫下〝莫嫌葷确坡頭路,自愛鏗然曵杖聲〞和〝長江繞廊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笋香〞的曠達觀點和自然自在。 

            他被貶到更為荒遠的儋州以後,越發隨緣自得了,寫下〝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的自豪不屈精神,像孔子所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在逆境中欣賞人生。 

            晚年以後,蘇軾的內心世界和外在世界都拓展許多。表現在他的詩詞裡,他在對自然山水寄以無限馳慕的同時,對現實生活的大小事情亦感恩和愛惜。他傾慕王維,追求他的真直,寫下禪味瀰漫的佳作,表現出他從容自在,適意隨緣,無念無欲,無休無息,於自然節律中放發靜穆淡泊的內省功力。如:

但聞煙外鐘
不見煙中寺
幽人行未歸
草露濕芒屨
惟應山頭月
                                                                 夜夜照來去                   《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次韻》 

掃地焚香閉閣眠
簟紋如水帳如烟
客來夢覺知何處
                                           掛起西窗浪接天                 《南堂五首》之五

透看憂患

            蘇軾晚年坦然自處,談笑生死,把禍福得失全部付歸造物。這不是偶然的,是傲視一切磨難艱危而生出的風節和氣慨,使他悠然自得。他善於把儒家的〝仁者不憂〞、〝君子坦蕩蕩〞、〝無入而不自得〞的精神,揉合禪宗的〝當下即是〞、〝透看憂患〞、〝自然自得〞的心態,無往而不樂地應付多變的環境。他的禪靜和禪悅,在他的《定風波》詞裡表達盡緻:

莫聽穿竹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四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遇着突然而來的風雨襲擊,詩人安之若素。果然,微寒驅散了醉意,迎來日光普照的局面。 

隨緣自適

            蘇軾的人生歷程給我們顯示〝緣〞的積極作用,不論它如何發生,或者以正面或負面的衝擊影響〝緣者〞。 

            甚麽是緣呢?一般人認它為命運或者命定(fate)。那麽命運又是甚麽呢?解釋亦有不少版本。在西方,每個人的命運都是上帝授予的,說得好聽是恩賜(grace),說得明確是給予(given),就是說,沒有個人的選擇餘地的。不過也不盡然,因為基督教亦重視人的意志,一種主宰生命的自由和奮鬥動力。

            從禪宗出發,緣是一種〝遇見〞,不是甚麽預定的命運。而且,緣是中性的,不含價值,亦沒有授與受的關連;它是一個人在生命活動中遇着的人或事,英文的encounter一字頗能說明它的意義。佛教稱這種境遇為〝業力〞,內涵三個要素,即器、識和緣。 

            〝器〞是一個人的秉賦,包括他的身心狀況,生長發展條件,以及他對經歷的適應和承受。即是說,一個人的器有一部份是給定的,如他的身高、容貎和智力等。另一部份卻是由他操縱的,如他對身心的鍛鍊,以及他的立志和奮鬥。 

            〝識〞是對器的補充,通過學者和積極生活,加强個體的知識;不單是書本上的,而且也是對自己的認識,包括認識自己的內在和外在條件,自己在人間和宇宙的定位,以及自己的發揮能量。 

            〝緣〞是一個人在生命中遇到的各種人和事,結成緣份或者關係。當然也有遇而不結的,像一個人有機會入學讀書,卻利用種種逃避行為而放棄機會。這樣引申下去,緣就像一個現成及可能的網,衝擊生命,而個人的反應,就無窮無盡了,一切由〝緣〞者決定。 

            我們換一個角度分析,了解到〝人的狀況〞(The condition of human beings),正在受到科技和社會飛速發展的衝擊,致使個人自主生命的能力逐漸受限。如今,許多人的正常生長發展過程,已經受到父母忙於謀生,或者過份貪圖名利,或者離婚的直接影響,以至多少童年的成長備受威脅或損害。心理學的研究說明,沒有得到父母親切的愛和教養的兒童,從早年便受到重重的心理壓力,其成長必然受到損害或者歪曲。近二十年來,不論在西方或中國,青少年犯罪及殺人的案例逐年增加。與此同時,智能手機的出現,直接影響人們的社交關係,以及對真實與虛擬世界的迷惘。 

            面對這樣的貼身問題,個人固然不容易獨自應付,祗能默默承受,更遑論轉被動為主動,拾回人所應有的自主生命的權能。當我們放眼更大的〝緣網〞,人類更為被動了。訊息時代的互聯網拓大了許多人的見聞和活動空間,卻同時縮小了應付濶大空間所需的時關,造成協調困難,產生行為失控。 

            我們今天所處的世界況,大部份由西方國家造成。展望未來,進步國家和落後國家的關係,不但欠缺和諧,而且日愈惡化,其造因亦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他們正在運用種種經濟手段進行欺騙和掠奪,拓濶國際上的貧富差距。我們稍為回顧近期世界歷史,認識到在過去一百多年間,西方世界牽起兩次世界大戰,連同日本給中國和亞洲國家帶來莫大的苦難及精神衝擊。人類發現自己的兇殘和愚蠢之後,對基督教的天父之愛,及一切宗教指示的〝命定〞,徹底生疑。西方文化在二百多年間興起的〝現代〞的科技和經濟,亦只說明一個事實,就是,自由平等與博愛的旗號被用作侵蝕行為的〝正名〞。 

            在這歷史的大背境中,從多個泉源湧現的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喊出這些問題:〝人是甚麽?〞,〝甚麽是我活着的價值和意義?〞,〝我是誰?〞就是說,人類自己拓大了的緣網已經反過來衝擊人對自己的認識,至使許多人在迷惑中不識自己,以及生命的流向。 

            這些問題不是哲學家憑空叫問的。在兩個世界大戰的半個世紀之中,數百萬青年和壯年人在戰場寫下日記和書信,其中的生還者又寫下沉重的恐怖和傷心回憶。這一大批散落或者被整理過的〝心聲文獻〞,同聲問出這些問題。它們反映人們再不憧憬〝神賜恩愛〞,亦不相信任何權威可以給他人立定〝生命意義〞。終極說,人們在孤寂無奈中認清了一個事實,即是每一個人必須對自己負責,尋找自己的生命價值,並努力鞏固它和提升它。 

緣的積極意義

            我們今天可以怎樣理解〝緣〞,並且學蘇軾那樣〝輒復隨緣自樂〞呢?我於1970年在加拿大出版的英文書《人文心理學與人師教學》(Humanistic Psychology and Personalized Teaching),講解教師可以怎樣有效地幫助學生自主自發地學習,用成績提升個人的生命價值。我主張教學生認識,一個人的過去(包括天賦和出身)雖然是鐵一樣的事實,但是不能介定他的現在和未來。每個人都有自由和責任有效地處理當下的一切,包括學習和生活,而處理的結果將會決定他的將來,塑造他的成就和人格。這一未來的價值又返過來說明,他現在的一切奮鬥和感覺的不朽價值。我曾引用沙特(Jean-Paul Sartre)解釋人的真實性(authenticity)。他說:〝一個真人的行動應該由他主宰並服務他自己的目的,不受他人指派、引誘、或威迫。這樣的行動是自由的。非真實性則是拒絕遵從個人自由而生活,屈服在命定主義(determinism)之下。〞 

            在實生活中,我們時常與人相遇。這本身沒有〝因〞也沒有〝果〞,沒有特定意義。意義決定於相遇者對相遇的處理,可大可小,視乎許多條件,最重要的是真實性的行動(authentic acting)。這種行動不以私利為前提,而是本着個人的責任所在,衷心服務人間。 

            1981年,比較及國際教育聯會在開羅召開國際大會。我當時代表加拿大的比較教育學會出席盛會並宣讀論文。會後,我乘電梯返回房間,準備出席午餐。電梯只有二人,我和另一位法國代表,大家互不相識。他先自我介紹,說他很贊賞我的發言。我禮貌地感謝他。等到從電梯分手的時候,我們匆匆相約於下午五時同喝咖啡。 

            他是勞里艾博士(Sylvain Lourier),當時主理聯合國屬下的教育規劃國際學院(International Institute of Educational Planning)。下午坐定喝咖啡的時候,他說很想去中國考察,一方面了解中國的教育情況,另一方面,希望為中國培訓教育規劃專才。〝有可能嗎?〞他問。 

            那是中國處於〝百廢待興〞的時候,三十多年的自我封閉和階級鬥爭,加上〝十年浩劫〞,使教育有名無實。勞里艾博士的簡單問話,叫我感到愕然難於回應。我心裡閃電般想起兩件事。一是從何說起,給他一個合適的回答?另一是中國十分需要與學院接軌,機會稍蹤即逝。我簡單地回答:〝不是說世間沒有不可能的事嗎?請給我十天時間,我希望給你佳音。〞 

            三個月後,那年十一月,我從多倫多飛去巴黎,同他一齊飛去北京。教育部長何東昌接待我們,在坐的還有協調全國大學復課的尚志先生。然後,依照安排,我陪勞里艾博士去山西太原訪問〝太鋼工人業餘大學〞,去上海看〝上海工人業餘大學〞,再回北京會見尚志先生,共商合作方案。 

            翌年四月,尚志先生去巴黎接受教育規劃的專業培訓。同年九月,中國取得世界銀行的貸款,搌開兩項宏觀工作。建立全國性的工人業餘教育體系,簡稱〝電大〞。以及開始在職大學教師學習教學方法,由多倫多大學教育學院合作辦理,為期五年。 

            如是,一個電梯裡的緣遇(encounter),演變成幾項社會開發的事業。這正好說明,〝緣〞是自由和中性的,卻可以由〝有緣人〞〝隨緣自適〞,合作開創有益社會人間的事情。我們今天毋需擔心,古時的禪是否有用,應該做的是認識禪心禪趣,在日常生活中尋獲自悟自在,隨緣自適,積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