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詩智語言

          有這麽一種傳說:〝一個人學英語,等到他用英語做夢,便真正精通該語了。〞記憶中,我大概於1963年後,開始間中用英語做夢,有時夢見自己寫英語報告,有時用英語演講。那時候我在多倫多教育局做研究工作,已經在加拿大學習和工作了五年。 

          民間傳說是多數人的經驗積澱,而且是人類文明從古至今的智慧遺產,以及哲學和科學知識的綜合說明,很是實際的。 

          在西方,十七至十八世紀之間,出現了一位大學者維柯(Giambattista Vico, 1668-1744),他於1725年出版的《新科學》(Scienza Nuova)被公認為 Magnum opus 傑作。它包羅廣濶知識與思維,以歷史、語文和社會的「系統及複雜思維」(Systemic and Complexity Thinking)為方法,以啟發心智為目的。 

          維柯關心人文教學法,確認「真理即是事實」。他反對抗笛格兒的簡約主義(reductionism),主張「真理由創見或發明確定,不由觀察證實」(truth is verified through creation or invention, not observation)。這一斷說給知識開發一條以創造為目的的康莊大道,影響深遠。 

         他認為,〝夢以象徵性語言說出人們的心聲……夢的語言是原始的、出於祖宗創造的、以符號代表「童心」的、詩性智慧的語言。〞用今天的話說,即是「母語」,一種個體從懷胎開始承繼的屬於一定文化又十分熟悉的語言。 

          一百多年以後,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發表《釋夢》(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他通過大量的臨床經驗發現:〝夢的工能是把隱意變為顯象,在睡眠中完成平日渴求而不能滿足的意願……用原始的表述媒介呈現。〞他又繼續闡釋:〝這種表述使夢者退化到童年,進化人類的集體童年……讓他窺見祖宗進化的圖景,由個體在夢中重復一遍。〞 

          這樣看,一個人做夢,不單是表現「日之所思」,而且表現「日之不見」的本性,連同民族祖宗的民族本質,加上童真的(母語的)表述思維和潛在智慧。維柯把這種思維和潛在智慧的語言稱為「心頭語言」。它一方面出於身體官感,同時又出於由祖宗傳下的「符號」的含有智慧的對「象」的表述媒介和方法,超出身體。他舉例說,一個幼兒可以睡在母親的懷中,夢見一些使他驚恐萬狀的東西,不停地呼喚母親,不因自己身在母懷而感到安全。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論》(Introduction to Psychoanalysis)說:〝夢的經歷大部份是視象;雖然混着感情、思想和其它感覺,總以視象為主。〞他又說:〝每一個夢都是一種心理構造(psychological structure)的呈現,表述清醒生活中某種心智活動的重要意義。〞弗洛伊德精通八種語文,他於1881年二十五歲時完成醫學博士以後,專心研究人的心理活動和心智運作,很受東西方的哲學和文學所影響,包括老子智慧。他自己說,他從莎士比亞的詩作得悟最多心理學知識。 

         在上面的兩段說話中,弗洛伊德表露出中華古文化中「夢象是視象,因以類感」的心靈語言。所謂〝心之所想,所以形以夢也〞(葉子奇《草木子》)的斷說。同時點出方塊子惠予中國人以視覺認識世界的優勢。 

中華夢的科學

          夢是甚麽?夢有何功能?夢有何所示?這些問題早就在古代中國出現豐富的解說。西方的說夢專家取經,當然不會錯過這樣寶貴的「經源」。我讀心理學博士課程的時候,時常遇到這樣尷尬的小挿曲,每當討論夢的時候,教授自然命我講解,使我感到「啞子吃黃蓮」的滋味,悔恨自己不早讀中華文化古書。 

          讀書以後,我認識到,對於古代的中國人來說,夢是蘊藏着無窮魅力的智慧磁場。古時候,有占夢的方術家,有論夢的哲學家,有圓夢的文學家,亦有診夢治夢的醫學家。兩千多年前面世的《黃帝內經》,是最早用臨床生理論說「夢寐之事」的醫書。 

         在二十世紀,與弗洛伊德齊名的精神分析大師卡爾‧榮格(Carl Jung, 1875-1961),提出了獨特的關於無意識的釋夢專家,就終身研究《易經》,並從他所了解的(不全的)智慧中獲得許多啟悟,讓他創造關於人的心靈的見解。他於《人的精神,藝術與文學》(Spirit in Man, Art and Literature)內說,在一次學術會上,他被英國人類學會主席這樣問:〝為甚麽中國人如是才能高超,竟不曾像我們創造出科學?〞他回答:〝你的問話無疑是一種遍見。中國人的確有一門高超的科學,載於《易經》。不過像許多中國學問一樣,這門科學的原則和方法都不與我們的科學相同。〞 

孔子問易

          怎樣不同呢?「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即包羅萬有。 

          孔子晚年讀《易》,嘆息他只讀懂了一半。《周易》說「圖」論「書」,河圖有九篇,洛書六篇,合起來把天文地理和宇宙萬物的脈胳和運作都說清了。孔子「飽覽群書」,把歷史文化智慧整理為《春秋》,作為中華文明的學習課本,完成了「立言」的使命。但是,古時的書載於竹簡,一冊書少說也是幾十斤,要讀到「群書」真是談何容易? 

         孔子是一個治學嚴謹的人,他自己說五十學易,只是「知到」《周易》內容廣濶豐富,並無機會深入該書所載的古人的全部夢想(文化、生命理想)。所以,他謙虛地去向老子請教,像一個中學生對老師恭敬如如。一來因為老子被譽為不向政治勢力屈服的聖人,二來因為他是周朝「守藏室」(即今天的圖書館)的「管理官」。他有機會真正「飽覽群書」,而且洞悉河圖、洛書、八卦、周易這些古人智慧的精神。孔子知道老子有教他「識道」的智慧,對他畢生寄望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對各地君王用「王道」治理國家的政治專家,一定有所啟示。孔子一生「以天下為己任」,他並不相信「槍桿子裡出政權」的武力,而企求用智慧(知識加經驗)來啟發人心,幫人自治並關愛他人。

         孔子特別信夢。他年輕時經常夢見周公,悟出「天生德於予」的信念圖像,立志做一個治理社會的「仁君」。後來他失望了,累受挫敗之後,經歷着「志不酬、道不行」的坎坷。他感嘆:〝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而且在好長一段時間再不夢見周公,他最敬服的「鳳鳥」,再得不到牠的激勵。於是他退而教學,並與學生一齊給我們寫成《論語》。 

          《論語》之得名是有出處的。《詩‧大雅‧靈台》說:〝於論鼓鐘,於樂辟雍〞。朱熹認為:〝論,倫也,言得其倫理也。〞《論語義疏》說:〝倫者,輪也〞。所以,一部《論語》,旨在運用古代車輪圖滾的意思,對人們說明人倫的道理,寄望大家通過教育,成為有思想和有主意的「君子」。簡言之,《論語》教人做人,做好人。 

          我們回頭說說孔子拜老子為師的結果。歷來,有不少學人猜想,老子對孔子說了一些怎樣的話。 

          可以肯定,老子雖然不表示他「以天下為己任」,但是他的學問和智慧都是為了啟發人心,以及揭發社會的虛假事例,以正人心的。他見孔子時未寫《道德經》,但是,他的「道」的思想早已形成。他早就「看」清,華夏子孫幾千萬年前在黃河之濱自强不息,留下伏羲、黃帝、大禹等人的夢想,並用心靈象徵和潛意識結合起來,寫下河圖、洛書、八卦的合天地人為一的智慧圖表,推動進化和社會發展。 

          如今,他面對孔子這麽一個「大學者學生」,難道還需要解釋〝望人如稚童,有着童年的夢〞,或者卦是圭和卜的結合運作,可以預測天地氣象及人間凶吉,或者《周禮‧春宮》所釋的「六夢」之象及「夢想成真」的經驗敍說等史實嗎?他也不會去書架上搬出沉重的《易》本,然後引經據典地揭發〝天生神物……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之「引言」的誇辭,被後代用來「偽裝」「君權神授」的愚民口號。 

          我可以肯定,老子一定認識到他面前的是一個「一點即明」的聰明學生,可以用簡單的話引生〝禪悟效應〞的。所以,在半天,或最多一、兩天的時間,他對孔子「直言」和「簡言」。 

          老子說明,易(transformation)是「道」和「德」的本源和方法,〝聖人抱一為天下式〞。然後,他從北斗星裏的「太一」說起,闡述人的「主動」和重要地位。他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為三名四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段話是「話中有話」的,蘊含着易的隱喻思想。接着,老子搬出《易傳》關於道、德、象、極、根、復、常、靜等詞語,說明人的事實和難題。我們祖宗創造了包括文字的各種載意符號,代表和表達宇宙人間的事象事理,卻又因為語言文字所能講出的只是「微言大義」,容易受到誤解,也容易被人「以名責實」。所以我們表意,必須同時「立象」作助。然而,「立象」也不保險一定完全表意,因為「象」亦是符號,用了它即有「意以象盡」的效應,仍然意義有限。 

          隱喻比圖和象更生動達意。隱喻的本質就是「易」,讓人看出各重意義的「近似點」,通過語言看出「恍兮德兮」的象,尋着「惚兮恍兮」的物,從而領悟各種事情的「真相」。老子對孔子說,〝水能以柔勝剛……不爭……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爭〞。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的和諧共榮之道,人的快樂之源,道理都在這隱喻之中。 

          《莊子‧外篇》記述孔子見老子的情況,引述孔子的感嘆:我現在看見龍呵。龍的精神合為妙體,迹散便成彩雲,乘雲氣便能配合陰陽。我看了只能張口結舌,還有何話可說? 

龍的精神

          中國人至今都愛說自己是「龍的傳人」。這也是一種隱喻(metaphore),說來「恍兮惚兮」。孔子「言而由衷」,他清楚龍是「神物」,在中國古人心中佔有崇高地位,牠象徵人們在夢中傾吐衷曲,在白天示範天下的親切祥物。牠時藏時顯,總會在人們的心中及夢裡長存,幫大家夢想成真。孔子又熟記「夢象如易象,夢話如詩言,誰解其中味,唯以易釋之」(《潛夫論‧夢列》)的古訓。他研究歷史,知悉古人夢想生出盤古開天地的神話。那夢是易象,發生在盤古出現之前。《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正是華夏古代族人的世界圖象。這樣,「易」寄寓了古時賢者創世的夢想,而陰陽的概念就是推行廣義的「易」的世界觀。 

          西方現代釋夢專家榮格說:〝毫無題問,夢包含着集體意象……它代表死亡、復活或恢復、宇宙起源、人類的創造和價值觀的哲學相對性主題的變化。〞《人類及其象徵符號》(Man and His Symbols)。這變化即易(transformation),包含人類自古至今的大小事情的「象」與「行」的轉變,不論發生在清醒之時,或者出於睡眠夢中。 

         現代心理學用「靈感」代表出現在人們心中的自然象徵,變體無數,許多是新象。榮格在其《人類及其象徵符號》和《記憶和夢的反思》(Memories and Dreams, Reflections)都提到,這種新象或靈感均以文化的集體意象為基礎,不是憑空而生的。這樣說,我們今天每一個人的夢都是一種靈感,代表他過去的「知」或記憶,以及他對未來的憧憬意象。 

把握時機

          人是時間維繫的,他的見聞和知都關係到時間的發生和變化(易),這變化在夢中出現得最為活潑而自由,不受任何抑制(inhibition)所限止。在中國的大量古籍中,出現了人們對時間的了解和應用,尤其在農業耕作中。《尚書‧洪範》很生動地描繪時間的理想畫像,說明雨、暘、燠、寒、風這五種氣象在一定範圍內的「備」和「有序排列」,形成「物」與「象」的時序結構,促成萬物生長與收藏。這種畫像與生活緊密連結,引起「夢想成真」的信念,中國人的獨特信念。 

          陳旉的《農書‧天時之宜》更大膽地把人放在主導地位,充滿信心。它說:〝在耕稼,盜天地之時利,可不知耶?傳曰:不先時而起,不後時而縮。故農事必先知天地時宜,則生之,蓄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無不遂矣。〞《詩經‧小雅‧魚雨》亦說:〝物其有矣,唯其時矣。〞 

          到了元代,大學者王禎更繼承了《易傳》的精神,河圖洛書的畫,和卦運方法,創造了一張《授時指掌活法之圖》,準確地說明〝蓋二十八宿周天之度,十二辰日月之會,二十四節氣之推移,七十二候之變遷,如環之循,如輪之轉,農桑之節,以此占之。〞自他而後,凡是自强不息的中國人,無論讀書或者聽教,不論耕作或者做生活運籌,都會自然地用上這幅圖的指示,獲得成功。這是中國人「用天之道」,憑着身裡的DNA所藏的中華智慧,為自己造生「天時地利人和」的生命機緣,與大自然共相生息,相信「人力回天」規則,樂天知命。我們今天作中國夢和築中國夢,適宜以這「文化優勢」作為基礎。 

          這「優勢」包含由易而生的象形文字和它的組織及規法,由象由易而生的詩詞、小說、戲劇、藝術、哲理、世界觀、人生觀、隱喻與心靈自由發揮,千萬年來,繁花似錦果實纍纍。下面將有詳細闡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