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天、地、人

          今天科學測想,宇宙生於一個突然的「大爆炸」(big bang),造生萬物及時間長河。這是一連串的夢想和思維的結果。 

          1510年,波利維斯圖河岸的一個小鎮的天主教教士哥白尼(Nicolus Copernicus, 1473-1543),從天文觀察悟出一個新的意想,地球是一個圍繞着太陽旋轉的平凡行星,後來寫在他的《小評論》裡(Smaller Commentary)。 

          他創造的是一個新的太陽系模型,一個宇宙運動的相對性和慣性運動圖象,與他所學所信的天主教教義大不相同。以後,人類歷經伽利略(Galilco, 1564-1642),牛頓(Newton, 1642-1727),愛因斯坦(Einstein, 1879-1955),和霍金(Stephen Hawking, 1942-)的科學夢想和探究,把哥伯尼的發見不斷推前。他們對宇宙時間、空間、和運動的秩序,各有新的學說,同時亦產生新的問題。牛頓說:〝時間之河流……是絕對的、真實的和數學的時間。由於它的自然本性,時間受外界影響而穩定地流逝,換種說法是持續不斷地流逝。〞《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Mathematical Principles of Natural Philosophy, 1687)。他認為,不論是天體的運動或地球物質的運動,皆依循一定的可以計算的規律進行。這一規律的示範,說明大自然的一切動力的運作。 

          1905年,愛因斯坦提出時間和空間的相對性,從此揭開許多有趣的故事,說明人在飛速行動的車廂裡,可以恒定自然地拍球。還有光的問題,因為光不停止,是動態的,從許多方面衝擊人的經驗,產生不同效應。他一生發表了三百多篇科學論文,被公認為天才人物。他關懷科學發展在人類文明的意義,被公認為一位「道德的科學家」。他預見並建議原子彈的製作,卻堅決反對原子彈的應用。 

          愛因斯坦死後,核子物理學家奧本海姆(Robert Oppenheimer)在追悼會上講他的為人:〝他乎幾完全不關心矯飾及世俗得失,……我經常在他身上看見一種叫人驚嘆的純潔,既童真又執着。〞 

          科學家繼續工作,要知道時間究竟怎樣運動前進,是快、是慢、或者保持恆速,在宇宙奇妙舞台。霍金研究相對論最積極又卓有成就,他用了很多時間精力研究時間之源,在二十多年間與其他科學家研究黑洞是否存在,及存於何處,企求得出宇宙發生和構造的圖象。這不是容易的事,因為人們不斷提出新的假設,從三維空間到四維空間,更進為五維空間,至使有人提出扭曲的空間。1982年,我在劍橋沃夫遜學院當駐校學者,有兩次在餐廳與霍金作簡短交談。我問他怎樣看時間,並說明我不懂他的數學計算。他問我《易經》對時間與人生意義的看法。談話中,我驚奇發現,他有十分豐富的詩歌知識。他給我介紹了雪萊(Percy Shelley)寫時間的兩首詩:《時間》(Time)和《明天》(Tomorrow),很是貼切。 

          多年以後,我讀《時間簡史》(A Brief History of Time),發現霍金已經跳出純物理學的研究,用相當多的篇幅議論屬於心理學範疇的問題。即是說,宇宙的萬象萬理,皆出自人心,不存在甚麽客觀不客觀的爭論。我記起他熟習詩篇的事,即如受因斯坦醉心音樂一樣。 

          晚年,畢生用數學尋求地球生命之源的霍金,回復到人的認識。在人倫上,他為子女的學業籌備經費,跟書商簽約撰寫一本闡釋時間的通俗書,預支一筆可觀的稿酬。那便是《時間簡史》。然而,該書仍然滿紙數字和科學名詞,儘管有趣,卻叫讀者停留在「敬而生畏」的境地。 

          2011年,霍金應Discovery Channel 主講一個名為「好奇」的電視節目,築夢人間,用「日常語」說:〝We are each free to believe what we want, and it is my view that the simplest explanation is there is no God. No one created the Universe and no one directs our fate.〞用中文說:人們每一份子有自由信己所欲,而我認為,最簡單的闡說是沒有上帝。沒有誰人創造了宇宙,如今沒有誰控制人的命運。 

          他又說:我們不過是一種進化的猴子,生活在普通星際間的一個微不足道的行星。但是,我們可以理解宇宙。這就使我們十分獨特……智力是適應變的能力。 

          可以說,霍金完圓了他的夢,而且夢想成真;他終於解釋了人與生死,即人有自主能力,生命自强不息,而人心與「易」(change)不斷玩遊戲,就是生命的意義。他說:〝I’m not afraid of death, but I’m in no hurry to die. I have so much I want to do first.〞他解釋,〝工作給人提供意義和目的,而沒有這些,生命會多麽空白。〞 

          我們今天回顧西方科學,一方面贊賞千萬科學家不懈探究物理的精神,促進了人對宇宙萬物的認識,這些認識幫人類創造了近乎神奇的科技,其中好壞參半,卻全部把人推向離開自己愈來愈遠,並從多方面造生了人類自我滅亡的危機,使人人自危,備受無可奈何的心理威脅。 

盤古辟天地

          早在西方文明形成之前,中華民族的先賢們已經創造了盤古開天辟地的神話,以易為名,以人自己為宇宙中心。 

          徐整的《三五歷紀》所載的神話這樣說:〝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後乃有三皇。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 

          宇宙由人的化身造成,人被認為是神了。神是至善的東西,當然要服務人的福祉。所以,當宇宙這粒「雞子」變(transform)了以後,「人神」的盤古一本獻身精神,把它豐富起來,成為我們今天的「萬有世界」。徐整的《五運歷紀》這樣說: 

〝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脉為地理,肌肉為田土,髮鬚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金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 

生命變數

      神話不是幻想出來的,而是根據一定的文明和信仰,以及生活經驗,再推想出來。根據歷史長河,盤古創世的神話出現,比大禹治理洪水的記載晚了一千五百年,而神話的內容明顯可見「易」的智慧所在。所以,與其說盤古開天辟地,不如說古代聖賢的夢想造生出足以代表聖人理想的畫像,普及萬眾。 

      請看《易傳》的話:〝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 

          太極是中宮天極和象天圭表圓盤中心的直綫之「名」。它也切分南北平行和東西平行兩軸,分為四象。這四象有四方和四行(五行以外的)所代表的多種內蘊,同時表現出空間和時間中的生命循環。這樣,我們認識得到,盤古神話亦即作者對《易》所寫的讚美詩,說明「易」之夢想是多麽豐富多姿厚智,而盤古的化身就是中華智慧中用以說明宇宙萬事生變變生的「表」,圓方兼備,足以計算天地之變,即「易」(transformation)。漢代以後,「表」被築為「華表」,代表中國人對天地君王訴說心聲的自覺和自由行動。同時亦代表君王為了聆聽人民聲音而設的「木柱」。 

      《易傳》寫歷史和賢者智慧,說:〝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易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乾坤之易是中華百姓日常生活所經歷的變事。我們今天生活在城市的鋼石森林中,好像已經忘記了大自然的規律變化,蘊藏着多大的智慧,像陰陽五行。然而,在古代的許多名著中,陰陽五行構成中華文化的骨架,融入中庸思想成為〝標榜倫理道德的中華文化〞(龐樸,《陰陽五行探源》)。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現一句名言,說the only thing that is unchanging is change,(只有變是唯一不變的東西)。它說明變是如何成為現代生活的「恒象」。在中國古代,陰陽五行就是變的世界觀了,配上「易」的方法論。 

          八卦也是陰陽五行世界觀的簡略形式。在羅盤上,五行中的每一行都以中行為心,其它四行對着它環繞而旋轉,像車輪一樣。「五」的數在易中佔着特殊地位。《易》說:〝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從漢代至今,人們以五為數,把各種天文、地理、歷算、氣候、形體、生死、等級、官制,服飾,以至可以察視到或不能察覺到的東西全部納入一個齊整的圖式中,運用到生活上的各種計算和推想。而這一切都載於《易傳》之中。就連《黃帝內經》亦用這世界觀透入醫道之中,俗稱「易醫」,正如明代的張介賓說:〝易之為書,一言一字,皆藏醫學之指南,一象一爻,咸寓尊生之心鑒……故天之變化,觀易可見,人之情狀,於象可驗〞。可以說,「易醫」最早認定身心互通的診病思想。 

夢想成真

          中國人從古至今,都潛意識地相信夢想成真,內涵各種積極和消極的意義。它是中國人特有的「詩性智慧」,幫我們從矇矓中看清真實,同時又把真實投入矇矓,適應人生和世界。 

          古人有「想以夢因」的信念,不異於今天西方學者對夢的看法。它指示夢象與現實生活的內容和寄想,互相變換,有時候以符號表達。 

          孔子信夢,年輕時每夢見他的精神偶像周公,便信心十足,奮激地向他的人生目標進發,使夢想成真。到了晚年,他的事業不如意,使他感慨萬端,於無奈中希望在夢中重見周公,獲得激勵。不幸,他竟無夢,長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見周公。〞 

          據《春秋公羊傳》載,有一次,魯國貴族舉行大規範狩獵,捉到一個四不像的野獸,孔子認為是麟,並哀哭牠已死了,大嘆〝吾道窮矣〞,並決定不再寫作。史稱「獲麟絕筆」。 

          孔子不是一個迷信的人。他禀承中華文化的象徵特性,與及人與大自然合為一體的信念,視自己為大自然的積極份子,承受自然規律循環不息的事實,接受「易」智慧提供的「數」的命定,務實處理生命。他絕筆兩年以後,年屆七十二歲,有一晚做了一個夢,翌日他向學生子貢說:〝予疇昔之夜,夢坐奠於兩楹之間……予殆將死矣!〞七天之後,孔子就真的去世了。 

          孔子從夢中看見死亡的預兆是有根據的,見於《禮記‧檀弓》,暫放下不詳細談述。重要的是,中華文化博大精深,對於人的命運、意義、以及人與大自然的密切相關互動,皆有詳細的解說,值得我們研究。中華文化是一個象徵文化,由《易》所說的河圖洛書,到象形文字,到夢的解釋,和出現在文學、詩詞和戲劇的豐富多姿的創作,都十分豐富有趣。下篇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