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夢(五之四)

夢與詩的權能魅力 

如夢的空靈美

          提起中華夢說,一定要講莊子這位嗜夢成癖的「玩夢家」。他的拿手好戲是「夢中占夢」,充滿智慧。 

          這種智慧遊戲說:〝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莊子‧齊物論》。這是一種雙重虛幻,空靈之極。然而,它的前提確認夢是真實存在,於是,夢就成為一種可以發現的「期待」和「真實」的創造。 

          莊子不信佛。但他的夢說卻與佛教相同。佛教《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兩者不約而同,把夢境同幻術、水泡、影子相提並論,比喻世上人事無常,一切皆空。 

          古人的「空」是一種動的密切關連生命時間的智慧,莊子有「虛空生白」和「維道集虛」之說。老子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指的是人們在感知所「見」的許多實體之外,還存在一種由精神所「感」的「虛空境界」,表達為言外之意,象外之旨,和無形之相。這種靈感與夢境的虛幻自由,同樣構成人的真實經驗。 

          禪宗說,「夢覺不二」。一個人做夢時自以為覺,在清醒的生活中又何來與夢不同呢?所謂不二,即是夢與現實世界的幻想本是同根,都是人的經驗真實。 

          不過,經驗有不同層次,有一個《迷悟話》詩謁說: 

迷者將空作色    悟者以色作空
 迷兮悟兮如夢    色兮空兮本同 

所謂色即是實物,而空則是實物以外的廣濶世界,包括幻想出來的一切。上面的謁說明,誰人執着(局限)物質世界,以為是一切,就是「迷」者,因他惘顧或者否認「空」的、由「悟」而生的、更為廣濶深遠的、豐富又美麗的大世界。我們可以稱這世界為詩的世界、畫的世界、一切創新的世界、夢想世界。 

          例如,中華文化特有的水墨畫,即以空白為實而呈美。一幅山水畫裡,可能有大半是空白的,表示雲霧、空間、或者意境,皆是既「空」又「實」的東西。空白邀人動用想象、記憶和感情,神入畫家的意境,欣賞其中的大美。 

          我們比較中國和印度這兩大文明古國的哲理和審美觀念,容易發現,印度的浮雕表現細密繁芫的形成,而中國藝術的空白處理則用「無」的巨大感染力衝擊人心,邀人們從「空」悟「實」,從幻想創造自己的「真」,引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的美感,以及「不着一字,盡得風流」的遐思。 

          北宋(960-1127)時的國家畫院,每年舉辦考試,均選用一首詩為試題,因為詩的意境和畫的意境都考究應試生的想象力。有一年的試題是: 

野水無人渡
孤舟盡日橫

這兩句詩寫出大自然悠逸空靈的美,與及人閒無求的安逸快樂。那年,多數考生都以物為重,畫出一條船停在渡口。獨有一人畫出一個船夫躺在輕舟上玩賞手中一支蘆笛,天高水濶,萬籟無聲,空靈寂寥。結果他中獎了,因為他的畫表現出如夢境相似的包容萬境萬象的空靈之美,船夫不關心時序的閒心等待。 

詩的權能與審美

          中國古詩不是文學遊戲,而是心靈創造和呼聲,運用形、聲文字呈現出多層的美和智,比較其它文字的詩豐富得多。 

          詩的魅力無限。魅力有震憾心靈的權能,同時有育化成長促人馳向崇高的美情。《圍爐詩話》有很是真實的闡說:〝意思猶五谷也,文,則炊而為飯,詩,則讓而為酒。〞這幾句簡單的話,回答了有些人的問話:〝詩能解救飢餓嗎?〞 

          近二十年來,我專心讀古書,幫助自己認中華文化,同時修心養性,化解每天都不能避開的本地和世界的許多紛爭所生的心理困擾。道家教我的「藏愚守拙,榮寵不驚,知足不辱,樂天知命」智慧很有幫助,頻密的做夢亦舒解我的擔憂和憤怒。 

          說也奇怪,我的夢裡時常出現詩人和詩,有些竟是我似乎沒有見過的。 

          〝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向我說明,只要順着大自然的生息循環做人,今天迫人最甚的時間和空間,不會生成心理壓力。白居易說:

榮華急如水    憂患大如山
見苦方知樂    經忙始愛閒
未聞籠裡鳥    飛出肯飛還

          夢中的詩人只有聲音,沒有身形和面孔。但他的音容卻似來自我幼年時候的母親,向我說明人生經驗有苦有樂,決定在自己,每有騰飛的自由,不必回顧舊時的困苦。

          記起我從任教了近三十年的多倫多大學提前十一年退休的時候,亦夢見過白居易的《池上竹下作》:

穿籬綫舍碧逶迤
十畝閒居半是池
食飽窗間新睡後
腳輕林下獨行時
水能性談為吾友
竹解心虛即我師
何必悠悠人世上
勞心費目覓親知

做此夢時是1990年初夏,當我向大學提請退休之時,後來我時常想起詩句,感到自己不聽話,不但「退而不休」,而且忙於香港嶺南學院升格大學和香港主權回歸的許多沉重事務,不能做到「腳輕」和「性淡」的閒養。不過,夢也不是白做的。這十多年來,我卻在「心虛」方面放下了不少礙滯。 

          夢見詩人或詩往往有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充實、平和、甜蜜、安慰、無限羨慕和尊敬、感激和親近。即如在黑夜仰望渺渺天河,皎皎明月,「表裡俱澄澈」。 

          一個人對外能夠「物物而不物於物」(《莊子》),並不容易,特別對於我們這些受西方文化和教育熏淘的人而說,總以改革社會和改造自然界為目的,不惜拋荒自己,喪失精神高貴。結果,像今天西方(或西式)世界的多數人一樣,物質上豐衣足食,自動機械減輕了勞動,有些甚至在享受上用時尚物品滿足了審美的需求,但是內心世界則欠缺創造和自主的驕傲和心靈安頓。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主持教育學院的時候,曾多次邀請國學大師梁潄溟教授對研究院生講青年教育的新道路,聽他强烈批評「五四運動」的錯誤,直指它「只是西洋化在中國的興起,不算是中國自己人生態度的復興;只是從外國進口的意識形態在裝模作樣,不是國人有知有情的文化承傳與發揚。」為此,他建議當前文化復興的有效路向,在於教育青年認識自己的文化遺產和內涵,對照西方文化的一時進步與機械化。 

          梁先生講話時正藉香港社會在討論「母語教育是否降低外文學習水平的主因」。我記得他愛說:〝宇宙是活的大生命,自然變化。文化是大生命的體現,是一個民族生活的樣法使然,而母語和詩歌,都乘載並推動那樣法變化的動力,所以母語教育和外語學習同時進行,必然是廿一世紀每一個獨立自主民族的全面進步的推動力。〞 

          在我近日的夢中,梁先生不時以其謙遜的姿態出現,口中念念有辭的,多數是滔滔不絕的古詩,如屈原的《天問》和柳宗元的《別舍弟宗一》。前者的問題太多,多數跟隨夢醒消失,後者情深,詩云: 

零落殘魂倍黯然
雙垂別淚越江邊
一身去國六千里
萬死投荒十二年
桂嶺瘴來雲似墨
洞庭春畫水如天
欲知此後相思夢
長在荆門郢樹煙

          梁先生在夢中告訴我,柳宗元在中唐當官,愛國愛民,更愛自由思想和文學,積極倡導當時的文學革新運動,受到守舊派勢力的排擠和打擊,被貶謫十四年之久。他寫此詩時四十二歲,自稱「殘魂」,可見所受的精神迫害之重。他送別弟弟,感懷自己憂患餘生,勢將老死邊荒,所以親切叮囑弟弟千萬要好自珍重做人,借寫陌生地方的險惡寓情入景,暗示官場奸險。末聯,他寫別後對弟弟的思念之情殷切,用「長久」和「相思夢」之語,用地名和樹木代替人稱,使感情因表象而具體,更深詩意。一個「煙」字說明夢中所見的迷離情景,夢情回環包孕,情思幽深。 

         我說「煙」不一定迷離,而是悠悠邇遠,情無止境。況且,李嶠說:〝圓魄上塞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風。〞李白說:〝夢長銀漢落,覺罷天星稀。〞兄弟思念情深悠久,如煙飄裊,延綿不絕。 

          梁教授在夢中報我一個微笑,矇矓神秘,似是同意我意。《淮南子‧本經訓》記述漢字的創造:〝昔有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多麽轟轟烈烈!蒼頡是黃帝的史官,傳說生有四隻眼睛,比二郎神還多了一隻,所以他看東西有不比尋常的效果。如今,我在夢裡與梁教授談詩,一個「煙」字,即有如許多重可能意義,一點也不為奇,不是夢中多幻想,而是「夢與實無異」。 

眾裡一夢詩

          夢以無限自由和奔放的幻想凝聚了中華文化的哲理、氣數、詩歌、戲劇、美術、道德及生活格式,潛移默化地孕育了中國人的心智和情感,他們的禀賦。反之,中國人又以其萬千年積澱的人格品質和倫理價值觀念,塑造夢的無奇不有的內容,多姿多彩,用夢的特有功能,安撫心靈,提升智力。夢與文化循環互補,推動人的進化及心靈高貴。這就是中華夢的特色,同是中華詩的特色。 

          我們不能在一篇短文內概說中國詩的美和智於萬分之一,只能借用宋代的詩人蘇軾的人生與詩作,淺說一二,比較具體。 

          中國詩人承傳《易經》的智慧,漢字的無限權能,儒、道、禪對宇宙人生的圓通處置,寫下不朽的詩詞,不但孕育中國人的靈情,更揚帆四海,感染外國人的清心。 

          蘇軾生活在開放又政治動蕩的宋代,國內黨爭劇烈,國外强敵侵境,人心被籠罩着變幻莫測的衰世陰影,當時的讀書人以報國壯志自居,又不免經歷宦海浮沉,嘗盡人世冷暖。就在這樣的大環境裡,有人因感困惑而消沉,有人則積極探究人生意義。幸好當時的儒、道、佛三教鼎立,互相綜和滲透,開濶文人的思路。促使人文競爭,土風挺拔,流派紛呈,甚至在文學體裁上,亦振詩為詞,開放表呈意境的自由。 

          蘇軾從成長到晚年,都本着赤誠文化寫他的直覺與深思,寫夢與真實,寫心靈幻想及現實坎坷、人間不平、死獄中的恐懼、通達中的情趣、山川自然的美、以及古人智慧遺下的「夢想成真」的信心與果勇。 

          感嘆中,蘇軾寫〝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有時候,他也浮出海浪,在《醉蓬萊》的情景中〝笑勞生一夢〞,撥開時空的威迫,寫「希望在人間」的積極構想,如《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的〝休信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他的夢不是空虛的,染滿佛道思想的空曠和圓達,接受人生在大宇宙中的渺小真實,如《北寺悟空禪師塔》詩所云:

已將世界等微塵
空裡浮花夢裡身

          蘇軾嚴肅鄭重地觀照現實,處世應物,自主人生。他問:〝人生底事,往來如梭?〞他秉持儒家進取入世的精神,重視意氣操守,出處大節。人生有樂有苦,有聚有散,有順有逆,有青春和衰老,用多方面的矛盾和不明糾纒人生。對此,豁達的詩人如王勃,可以宣揚真摯的情誼超越時空阻隔,唱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名句。 

          在《水調歌頭》,蘇軾則別具一格,以超邁的宇宙意識觀照人生的聚散,導出事實求是的積極心向與情趣。他當時滯留密州,與手足情深的胞弟闊隔七年,政治上又與變法派意見抵牾,心情不安。正當中秋之夜,他望月懷人,感慨身世,激蕩出奇思遐想,從詢問天體月華肇始揮筆,〝明人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寫他祈慕天宇神闕,反照他對現世的不滿。但是,月宮清冷,沒有人間溫馨,不必多作憧憬。詩人務實,意識月不常圓,人事天象同有圓缺,不必違拗。不如順其自然,各保康泰,同沐明月清輝,解開惘悵之結,把握現實,享受愛與希望,寄夢熾烈生命所內涵的〝人長久〞和〝共嬋娟〞。 

          千百年來,蘇軾的《水調歌頭》的美意深入民間,讓小學生記誦在心,讓文盲的老百姓在戲曲中聽見入心,他為中國人寄夢信心的DNA素質,讓他們昂首邁步人生,不論風雨。 

          冷靜無畏面對任何挑戰的精神,可見於中國老華僑那些可歌可泣的自我完成的生命歷程,寫在華僑史上。他們「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品質,豐富了許多外國文學傑作,包括近代暢銷二十年,翻譯成三十二國文字的米切納的《夏威夷》(James Michener(1907-1997),Hawaii)。 

          米切納出生於美國紐約這個世人趨鶩的國際大都會,卻不明自己的父母是誰,以及生於何日。他是一個自我完成者,體驗過中國華僑和日本僑民的生活哲理,在他生命的最後歷程中選擇「安樂死」,拒絕長達四年的腎臟治療,用他自己話說:〝我已完成了生命的光輝目的,沒有留戀。〞 

          「不驚」、「泰然」和「順其自然」的氣度,由蘇軾寫在他的《定風波》詞裡,成為他對生活磨難的不屈宣言,做人坦蕩自若,任天而動。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    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    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雨也無晴 

          蘇軾在另一首《獨覺》詩中重用〝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句,足見他這人生醒覺的哲言,實從他回味人生作夢前塵而獲得。人生有烈火一般的青春,亦有垂垂老境。《戰國策‧泰策》說自然規律,〝物盛則衰,天之常數也〞。詩人接受自然規律,坦蕩面對,竟然寫出妙悟人生的美句,反照大自然那循環不息的大美。他在《浣溪沙》說: 

山下蘭芽短浸溪
松間沙路淨無泥
蕭蕭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
門前流水尚能西
休將白髮唱黃雞

          畢竟,人們可以老當益壯,自强不息,用行動呼喚青春的生命之歌。古稱「三不朽」為立德、立功、立言,老人大可以繼續以身立德,以志願服務立功,以作詩行文立言,造福社群,膏澤百代。 

          他在《鵲橋仙(乘搓歸去)》嘯咏,充滿信心:〝須信吾儕天放,人生何處不兒嬉。〞又說:〝故山空復夢松楸,此心安處是莬裘〞,〝心消盡道心平,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所謂: 

入峽喜巉岩
出峽愛平曠
吾心淡無累
              遇境即安暢 《出峽》

          蘇軾襟懷豁達,無適不可的精神境界,恰是多少出海謀生、四海為家的中國人的精神境界。它出於儒家的「常處樂」、「無入而不自得」的人格素養,渾融着道家的「外物、保真、任天、無累」,和禪家的「得失隨緣」、「逢苦不憂」、「心無增減」的深博意念。它是中華文化融通三家而積淀而灌注以修正應物及實事求是精神所形成的處世態度,可以放諸千秋萬國而安心取勝。有了它,中國人用夢轉換自然時空為內心時空,隨意抵達「精鶩八極、心通萬仭」的人生境界。 

結語

          寫夢,寫詩,寫人生哲理,寫崇高人生境界,寫安心,寫自我完成,寫「天人合一,萬物皆備於我」的自我與境融和的詩人,蘇軾只是千百人中的一員。 

          李白寫《夢遊天姥吟留別》,白居易有《和夢遊春詩一百韻》: 

昔君夢遊春
夢遊仙山曲
恍若有所遇
似愜平生欲

          最淵源流長的夢,是華夏民族老祖宗黃帝的「理想國」之夢,載於《列子‧黃帝》: 

(黃帝)晝寢而夢,遊於華胥之國……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憎,都無所畏忌……雲霧不咳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仙而已。黃帝既寤,悟然自得。 

          這個神話時代的夢,可以說是人類最早的「理想國」的夢想,含有關於社會倫理道德、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等「文化密碼」,出於中華文明古國。它是後世無數「桃花源」的夢想園地的翻版。 

          我們今天回顧歷史,應該認清,我們的華胥國不與西方的理想國相同。莫爾的「烏托邦」(Thomas More, Utopia)沒有夢想,只是桿衞天主教教規,反對新教的改革,結果作者被定罪砍頭。康帕內拉的《太陽城》(Tommaso Campanella, The City of the Sun)提倡集體所有制,包括公妻,不為社會所容。 

          中國的華胥國是詩人筆下的樂土,只需穿過山洞便可以達到的「桃花源」。那裡的社會有着符合禮義的秩序,人們依隨大自然的循環生活,豐衣足食,樂在其中。 

          另一冊古藉《關尹子‧二柱》說:〝人人之夢各異,夜夜之夢各異……天下人夢多,數不可以塵計。〞 

          其實,夢是有相同的,而且可以分享。我們今天作夢,不論在睡眠中發揮,或在醒覺中幻想未來的美滿生活,都可以穩健地立足在中華文化的優厚智慧史實的堅基地上,有信心夢可成真,積極爭取圓夢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