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求無待

          莊子名周,生活在戰國前期(約公元前350年)的宋國(今河南東北地區),當過地方小官,其他就記載不詳了。當時中國諸侯紛爭,社會動盪不安,民不聊生。生活在那種環境中,莊子憎惡昏君禮相,對人民寄予無限關愛及同情。 

          我們今天所見的《莊子》一書,大部份源於晉代(公元400年)郭象的注本,不是原著。 

          《莊子》最早的著錄見於《漢書》,說有五十二篇。郭象的注本有三十二篇,分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一般學者認為,內篇是莊子的親著,外篇是他和後學的傑作,雜篇的作者則有多種說法。 

          今天,《莊子》流傳遍全世界,因為內容豐富,所以讀者每人都有故事,都有見解,亦有獨特的得益和感悟。 

          大體說,莊子貫通儒、道兩家智慧。他說老子〝空虛以不毁萬物為實〞,一方面接受現實中的萬物,同時又於空虛中超越萬物的干擾,讓精神與道冥合,逍遙自在。他視人為宇宙主體,而且肯定每個人的價值,不受人類集體確定他的貴或賤。人的「真我」可以超脫一切有形或無形的拘束,不論身處任何環境或者人事狀況,都可以達到與道齊合同遊的妙樂境界,因為只要無「求」便無所「待」,自然自在。 

偶遇莊生

          到外國讀大學研究院前,我嘗聽過莊子的名字,卻止於聽過,沒有機會跟進。許多中國青年亦一樣,反映我們教育的缺失。 

          我第一次見到《莊子》(英文版)是屬於一位美國同學賓尼‧斯帕爾(Benne Spahr)的。我們同上「高級統計學」的課,是心理學博士生的必修科。班裡有十一人,由戴賀教授(Prof. Dayhow)教我們,上課時間是下午六時至九時,中間有十五分鐘小息。 

          開學三星期後,我感到有點失落,自覺與同學格格不入。十位同學有七人來自美國,其中四人是神甫和修女,五十多歲,都是大學教授或教區的主管。另外三人三十多歲,是從韓戰歸家的退伍軍人,享受着「軍人教育津貼」(G.I. Bill)的無限量升學補貼。他們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所以置身以心理學盛名的渥太華大學讀書。另外三位加拿大人有一位修女,兩位教育行政人員。我年齡最小,不是天主教徒,而且是華人。 

          有一天,我在小息時候看見坐在後排的一位同學默默寡歡,坐着繪畫,桌上放着一本英文版的《莊子》,而且書頁給翻舊了。我當時驟見中華古籍,心中掀起一種「他鄉認故知」的奇異感覺。 

          小息後,我自我介紹坐在他身旁,一同聽課。我發現他沒有聽課,只是在繪綫條畫,而且十分傳神。他繪一隻貓在追捕一隻老鼠,兩者都是跛腳的,都有一隻腳用綳帶纒着。室內的桌椅亦一樣,盡是跛腳的,都紥着綳帶。 

          我們迅速做了朋友。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詩畫都寫得不錯,鋼琴亦彈得飄逸。此時,他尤其喜歡隨身帶着細小的尤克里里琴(ukulele),因為它〝小而聲大、聲美〞,他說,反映出他對道家「大音稀聲」和「冷風小和、飄風大和」的認悟。的確,我聽他用小琴彈奏古典樂曲,悠揚圓轉,音韻與地籟人籟和鳴,美極了。 

          賓尼生長在紐約長島的一個小康之家,父親來自意大利,在旺市中經營一家著名餐館,育有五個子女,他排行第三。1950年,他剛剛讀完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考入了哈佛大學的研究生院,即被征兵入伍,前赴朝鮮半島打扙。結果身心兩傷。 

          〝那是怎樣一回事呢?〞我故意問。 

史畧最慘之戰

          〝朝鮮衝突(Korean Conflict)在史書中不以戰爭見稱。〞他麻木地答,〝但是它牽涉了冷戰中的兩大超級霸國,和兩個無辜的軟弱國家。結果,美軍有四萬人死亡,十萬人受傷,不計心靈創傷的二十萬人。朝鮮民族更慘,共有四百五十萬人死亡,平民佔半數,是全國人口的一成。史家計算,該場戰爭殺死的平民人數,要比二次世界大戰加越南戰爭的還要多。然而,歷史只把它簡畧帶過。〞         

          〝為甚麽呢?〞我好奇地問。

          〝因為它是一樁糊塗的事。我們的國務卿阿治遜(Dean Acheson)說:‵假如世上最卓越的才智要為美國找着一個最壞的地方打扙,那就是這個被詛咒的戰場。′事實是,朝鮮半島在戰前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投降以後,沒有人要它,所以美國和蘇聯便把它分為兩半,以「38綫」為界,由兩霸分管。〞 

          〝那就不糊塗了。〞         

          〝你說得對。1950年6月25日,史太林為了不讓中華人民共和國和平建設,發動七萬五千北韓軍隊越過38綫,企圖佔領整個半島。兩星期後,美國出兵幫南韓回擊,不久就牽動了中國的「志願軍」參戰了。三個國家中了史太林的奸計,糊塗至極。〞 

          〝你當時大學畢業,應該頭腦清醒,為何要參軍呢?〞 

          〝不是參軍。是被征入伍。我們美國人從讀幼稚園開始,每天上課之前,必定手撫心房,高唱國歌,誓言保衞國家。所以,聽國家號召服役,是無尚光榮的事,沒有選擇。〞 

          〝我聽你的口氣,好像你現在有不同的見解?〞 

          〝經驗是最好的老師。〞 

         〝我曾聽過那種經驗。我有一位堂兄參加了「抗美援朝」的戰事,幸好安全歸來,得到「光榮之家」的譽稱。不過,對於戰爭的詳情,他則守口如瓶。也許你會明白他的原因?〞 

         〝也許。請你跟我來,我給你看看我經驗的痕跡,你會明白的。〞 

慘痛經驗

          他開車載我到他住的寛濶公寓。進屋以後,他扭開一盞座燈,然後脫去上衣,對着燈光,叫我看他寛大的背脊。我驚叫了一聲,看見的是給燒傷後留下的不規則的紅色、綠色、和棕色的凹凸不平的一片,沒有一寸完好的皮膚。 

          良久,他見我看夠了,穿上衣服,平靜地問我:〝這能對人說嗎?我的傷不是敵人炮火造成的,是一次在攻擊的時候,我自己的戰友在慌亂中用汽油槍燒成的。你以為打扙是一回可以敍述的事嗎?在生死場上,沒有人可以理智地行動,都給嚇壞了,唯一可做的事是向你週圍開槍。〞 

          他給我沖了咖啡。我坐在舒服的大「沙發」上四圍張望。牆上都貼滿了他的繪畫,都是那個主題。不論是平原上的狼群追殺一隻龐大的野牛,或者長鷹追捕一隻驚兔,捕殺和被捕的雙方都有一隻腳用綳帶紥住,週圍的草木亦然。不過,最多的主題仍是貓捉老鼠,千形百態,充滿幽默感,因為老鼠總佔上峯,有時跳上高台,有時躱入洞裡向老貓回頭一笑,有時把一大塊乳酪拋給貓仔。 

          在他的書桌上,我看見那本《莊子》,旁邊堆着一本《老子》,一本阿倫‧瓦特斯的《東西方的心理治療》(Alan Watts, Psychotherapy East and West),和一大叠樂譜。他的廚房亦很有趣,牆上和雪櫃門上都釘着標語。最當眼的是古印度斯瓦米拉瑪(Ishapanishad)的詩句:〝智慧,愛,服務〞。然後是《莊子‧逍遙遊》的兩句英譯:〝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 

          在他的睡房的床頭牆上,他用彩色粉筆寫着:〝當個體同時認識自己及別人給他的生命意義,他即是既獨特又普化。〞我看了覺得有點熟悉,難道不是出於〝知乎己,又知天〞嗎? 

          我想,他一定受着很大的心靈衝擊,正在尋求解脫。所以,我試探地問:〝你的公寓好比一部心靈百科全書,難道天主教的信仰沒有給你安心?〞 

          他聽了放下手中的杯子,緊皺雙眉,好像被刺痛了甚麽的,然後回答: 

          〝我家世代是天主教徒,誠心信奉天主。我從仁川上岸以後,帶着一個小隊,經過兩星期熟習戰鬥環境之後,便坐了十小時車前赴江原道的戰場。那是一個青山葱翠的美麗地方,民眾見軍隊來了,都躱在家裡,所以變成無人之地。翌日清早,戰爭開始了,我們的飛機向前綫轟炸,天空出現一叢又一叢的炸彈,地上響起連續的轟隆,沙石夾着火光衝天。〞 

          〝半個小時以後,我們起步進攻之前,軍牧神甫領我們祈禱:萬能的天主,你恩寵人類,不惜犧牲祢的親子拯救世人。祢視惡如仇,對於那些殺害他人的惡人,那些侵佔他人土地的罪犯,那些背負祢的邪徒,一致重罰無遺。萬能的天主,我們即將本祢之名,前往殺敵,祈求祢保護我軍每一個人,幫他們安全凱旋歸來,是所敬禱,阿門。〞 

      〝祈禱還未完時,我聽見有團友輕聲表意:‵這不是我們的土地′。不過,軍令如山,我們迅速衝向那炸廢了的戰地,不停地開槍。〞 

          〝那不像書本上描寫的戰爭嘛。〞我說,〝連敵人都不見就開槍。或者當敵人都給炸死了,還要開槍。〞 

          〝那不重要。〞賓尼顯得有點煩燥地說,隨即又發覺自己失態,悠悠地補充:〝我是說,我想說清,那一次祈禱一吓子抹掉了我二十多年的信仰,把我拋入一個矛盾又黑暗的精神深淵,叫我迷惘,不知所措。〞 

          〝那一經驗叫我認識,不但我的祖國的正義平等理念藏着雙重標準,竟連我深愛的上帝,亦鼓勵我們去殺沒有相干的「敵人」,用保護來支持我們殺敵。我感到天掉下來一般的失望和憤怒,就衝前扣緊手中的「卡賓」,直至我感到一陣劇痛,失去知覺。〞 

          說到後來,他十分激動,哭了。我上前抱住他,手觸他的背脊,竟感到一陣發熱。我深深感到他的痛苦,一位平常看起來甚麽都比我優越的人;個子高大拱着一個羅馬人特有的方臉和美貎,經濟充裕,知識高深,才華橫溢……。 

          在日後的一年中,我從他口裡知道,他受傷後被直升機送去漢城,一星期後送去日本的廣島,兩個月後送去美國加州的「高樹(Palo Alto)軍人醫院」,在那裡住了十三個多月,方獲得康復。 

          康復過程漫長而痛苦,有好幾處被燒深的皮膚需要修補,由身體其它地方的皮膚作為材料。進步的醫學科技可以把人體當作一個器具修理,對於不可見的心靈創傷,卻無法問津。 

          賓尼告訴我:〝每當我清醒的時候,即被幾十個「為甚麽」(Why?)所困擾,從「為甚麽是我」,到「為甚麽我會遠去陌生的山坡」,到「為甚麽要繼續生存」,盡都沒有答案,亦無人了解個中苦楚。〞 

          他告訴我曾經多次想自殺,直至有一天,一位來自附近史丹福大學醫學院精神科的實習生來見他,勸他放棄邏輯思維,看看東方「大合生息」的智慧,並向圖書館借了一本《莊子》給他看。他看了開敞一個新的思維世界,就堅持下來了,尋求生的意義和快樂。 

終點即起點

          學年快完的時候,賓尼與我有一次愉快的聚會,分享他的境況和心得。 

          他說自己每天都讀《莊子》,已經有七年了,每次都覺得被一種高貴的意念引着,但又不明它的深意。他現在心靈平靜,享受着政府的充足津貼,又每天都遇着同學教授們的各式各樣的「企求」和「等待」,使他有材料印證莊子的智慧。他之所以愛畫貓捉老鼠,因為他筆下的老鼠能夠生存,並且戲弄老貓,感到愉快和滿足。 

          然而,他懇切地說,他深知自己所悟到的只是老莊智慧的皮毛。所以,他有機會與我談論《莊子》,感到貼切又有益,因為他在我身上見到一種「忘我」精神,每天都積極又快樂。 

          我告訴他,我還是從他的書第一次看見莊子。不過,我們中國人多數從家教和社會教化感染自己的文化,不論做甚麽事都「不過份」和「求於己」,大概這就是他說的「忘我」和「怡然」。 

          在六、七次的交談中,賓尼說他最喜歡及深受感動的是《莊子‧天地》裡的話: 

          〝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夫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無為為之之謂天,無言言之之謂德,愛人利物之謂仁,不同同之之謂大,行不崖異之謂寛,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德成之謂立,循於道之謂備,不以物挫忘之謂完。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沛乎其為萬物逝也。〞 

          他說,他明知自己一輩子都做不到天、德、仁、大、寛、富、紀、立、備、完的自由和快樂,但是,他明白《莊子‧天道》所主張的「虛靜」。以前,他像所有美國人一樣,總喜歡「競爭」和「取勝」,心靈沒有一刻安寧和滿足,因為每一次「得勝」都企求下一次勝利,沒有止境,亦沒有滿足,只有一時的痛快。 

          〝所以,〞我說,〝你如今願意做「老鼠」了,因為,反正你和捕捉你的貓都一樣跛腳,你們都是大自然中的平等動物?〞 

          〝正是,〞他說,〝我在繪畫中得到快樂與平靜。我告訴你,我如今每夜睡覺,都只能側身而睡,不能昂身而睡,因為我的傷會發熱和燒痛。我無故得到這樣的痛傷,心中的怨恨沒有平息,因為,跟踪下去,造成這痛傷的「主者」,正是我以前信仰的「大愛天父」和「祖國」。〞 

          〝現在你尋到了自己,〞我說,〝正是你的「機緣」,一如我們倆人做成朋友,從地球的不同遠方走在一起,互相切磋和交心,不也是機緣嗎?〞 

          我們道別之前,他請我用中文寫下《莊子‧天道》的幾句話: 

          〝萬物無足以繞心者,故靜……水靜猶明,而況精神。〞 

          悠悠歲月,如今,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了。我們別後各奔前程。然而,我時常記掛着他,感謝他幫我見到《莊子》,祝禱他心安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