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脫自適的人格

心靈自由大域

          人類渴望自由,卻受到自己內心的種種情念、慾望及貪求,牽制自己,日以繼夜;更創造宗教的成規加上己心,並套入人際關係,不能自拔,又不得自由。 

          《逍遙遊》提供一個曠闊無限的心靈世界,用想像做翅膀,突破現實,打通內心束縛,使心靈得到解放,體現自由。莊子用誇張的描述,引讀者進入一個獨特的透脫的人生態度,更樹立一個新穎的價值觀念,擺脫自我中心的珈鎖和局限,代入宇宙的瞻視,使人與宇宙同在,把握此生的存在意義,創造長久存在的不朽,把人生意義拓展到「與萬物同在,與日月同光」的境地。 

          莊子深深了解,一個人如果在長大過程中,所住、所見、所識、所望的空間都窄小,他的心靈必然閉塞。物理空間以外,還有人際空間、思想空間、和信仰空間。如果全部都小,心靈很難開放,引致凡事阻礙,驚恐、膽小、和停滯,不敢嘗試任何陌生和新的東西,不敢憧憬未來,只是守緊由過去規定的現在。 

深廣空間

      《逍遙遊》開篇說空間與動力,突出「怒而飛」的重要。如果不飛,再大的空間依然是不存在的「外物」。怒字與努字同,代表振奮努力。 

          原文:〝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譯為白話文:〝北海有一條魚名叫做鯤。他身體比幾千里還要大。牠轉化成鳥,取名為鵬。鵬的背比幾千里更大。牠奮力起飛,翅膀好比天上的雲。這隻鳥,於海動風起之時遷去南海,即大自然最大的海域。〞 

          莊子這段話,先說明宇宙間有轉化(transformation)的可能,大魚可以變為巨鳥。故事進一步用擬人化的藝術造工,說明大鵬識別時機,乘風破浪,奮力馳向大自然最大的境域。 

         然而,怒而飛不是憑空發生的,需要客觀條件與人的努力互相配合,方能收到最佳效應。故事繼續說: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天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白話文說:〝水積得不深,就無力浮起大船。在廳堂地上倒一杯水,可以浮一條小草所造的船,放上杯子就膠着不動了,因為水淺船大也。若然風力不大,就不能負起巨大的翅膀。所以鵬飛九萬里,必須有風在下,讓牠乘風而飛。牠背負青天不遇阻礙,奮力飛去南海。〞 

          對於這樣大的志向和魄力,人們自然要問,宇宙究有多大呢?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有盡頭嗎?有極限嗎? 

          莊子借一個古時賢者對這問題的回答寫成寓言。他把大鵬的志氣復述一遍,然後,讓一隻小麻雀譏笑「鵬程萬里」的構想。牠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把自己的勝躍與鵬鳥的高飛排列在一起,說明飛就是飛,不必分別遠近高低,只要各盡己能,即是適宜的行止。 

          寓言的原文說:〝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為名鵬,背若大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仭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白話文說:〝湯向一位賢人棘請教:北方的荒野有一個名為天池的大海。那裡有一條魚身廣幾千里,身長不知其極,叫做鯤。有一隻鳥,名為鵬。牠背如泰山,牠的翅膀像天上的浮雲。牠乘着迴旋的大風飛上九萬里的高空,超絕雲氣,負起青天,飛抵他喜歡的南極大海。有一隻小麻雀笑牠說:‵牠要到哪裡去呢?我向上飛躍,不過幾丈便落下來。我在蓬蒿叢中飛來飛去,就是盡了飛躍的能事。而牠究竟要飛去哪裡才滿足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分別。〞 

          莊子用兩種鳥所見所志的不同環境空間,以及小麻雀不明白大鵬積厚遠行的志趣,發出譏笑,最後提示小和大的分別,說明宇宙的多元。宇宙有大和小的分別,人的生命價值和境界亦有差異。 

          接着,莊子又闡述「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命題,再用「知效一官」的四種人來突出「至人無己」的崇高境界。前面那種只知「我會做好這份工」的俗人,只知依從傳統社會制度的規矩工作和生活,汲汲然於一己的名利。後者是宋榮子所代表的至人和真人。他清楚地劃分真我存在及「外物」的意思,重視自己的本心,做一名自主生命的「自我」,悠然自在。 

生命取向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譯為白話文:〝小知者不如大知者,短命者不如長命人。怎知是這樣呢?朝生暮死的菌蟲無能知道一個月的時光,只有一季生命的寒蟬無能知曉一年的時光。這就是「小年」。楚國南邊有一隻靈龜,牠的一季是五百年。上古時代有一棵大椿樹,它的一季是八千年。這就是「大年」。彭祖至今仍然以長壽聞名。人們都想有他的長壽,豈不可悲嗎?〞

          寓言說明一個事實,即宇宙是多元化的,每一種生命都以自己的發展「觀念」和經驗,各有獨特之「見」,或大或小,或長壽或短命。如果人們漠視這些分別和特點,企圖用個人的景況匹比不屬於自己的更為優越的景況,不但沒有好處,更可能引至悲傷。 

          下一個寓言更進一步,說明人的多樣化,不但環境不一樣,生活態度和生命目的亦不同。莊子表示他不欣賞那些一心忠於職守的官員,尤其是那些稍做出成績便自鳴得意的。他用一個擬造的宋榮子說明他欣賞的人物。此人分清自己的內在自信和自由,明辨光榮和恥辱的界限,做一個「無求品自高」的淡泊自在的「至人」。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

          譯為白話文:〝有些人有能力當官,入鄉隨俗。他的德行符合國家政權的標準,擔任管理國家的高官職位,就自鳴得意。而史前的一位傑出反戰思想家宋榮子則笑這些人平庸。他自己獲得全世界的讚譽而不驕傲,遇到大眾對他非議也不沮喪。他認識自己內外有分,榮辱有異。就這樣,他不汲汲追求世間的名利,雖然不曾對社會有所建樹。〞 

理想人格

          宋榮子之後,莊子又運用浪漫而誇張的言詞描寫幾個人物,說明三種理想人格的崇高境界,分別稱為「真人」,「至人」和「神人」。 

          真人已於另章說過,至人以「無己」為表徵。他過着質樸又自力生產的物質生活。他實行保持真性的行為,翱翔在真情實性的遊心之境,不為「市場價值」所左右,不為「時尚」而貪心。他滿足於「與萬物相通」的自然悠然的身心狀況。他不感到自己優越,只樂於自由自在。 

          我們今天讀莊子對理想人格的敍述,像「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乎待哉。」不要輕易地說它「老套」或跟不上時代。假如我們視天地之正為大自然的正常運作,反省人類今天正怎樣破壞生態而不能自拔,就認識到它的現代意義了。 

          莊子熱愛生命和自由,用了許多文字說明他對生命意義和自由心的看法,置人與天地(大自然)於共同生息的地位。他把這三方面的命題放在《莊子》首篇的《逍遙遊》,和末篇的《天下》,說明他的心意。 

          《逍遙遊》說自由,引生全書的許多寓言。《天下》講「內聖外王之道」,順便呈現莊子本人的「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由瀟洒形象。即是《莊子》首尾相互和應的智慧所在。 

          說「至人無己」,不是不顧自我,而是超越自我中心的偏窄,以及執着己見的自私。相反,無己的貼身特點是不自私。至人關心他人的意見和利益;他的宏大特點是「與天地精神往來」,一種開放,無懼,信任,的「無待」精神境界。在這境界中,心靈無窮開放,愉悅,足以與外物冥合,與四時同春。至人無論遇到怎樣的情況,都能適應安心,自由自在。古往今來,在世界的許多民族之間,中國人最能適應安心,說明中國人為何生活在全世界各地,都能夠適應快樂。 

          莊子的無己正好對照孔子的「克己」。無己是自由的,克己則「克己復禮」,用重重禮教的規矩縛住個性,禁止慾望,從而做一個「人造」的「正人君子」。所以說,孔子重理,莊子鍾情,兩人合起來塑造中國人的「全人」性格。 

          至於說「神人」,莊子的筆法就完全藝術化了。神人的容態「肌慮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他「不食五谷,吸風飲露……而遊乎四海之外」。這些寫照就不合今天人們的口味了。我們回到現實,欣賞莊子怎樣在《天下》篇用「神筆」寫他自己對理想人格的馳慕。他提倡的「內聖外王之道」,是歷代中國人所追求的,梁啟超譽它「包舉中國學術之全部,其旨歸在於內足以資修養而外足以經世。」莊子說: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瓌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譯為白話文:〝恍惚飄妙而不定於一形,變化無定,不論生死,都與天地並存,與造化同進退。不知茫茫然何去?飄飄然何從?萬物都包羅了,卻不知歸宿。古人的關於這些道理的論說,莊周聽到了十分欣賞。他用深刻致遠的論說,廣大美妙的敍述,超越限制的言辭,自由無所拘束的見地來解釋道,不固執一己之見。社會沉濁,他不能用嚴肅的說話跟大眾理論對錯,只能用真誠的話來跟大眾溝通,引用古時賢能之士的智慧和史蹟,用寓言來闡釋道理。他獨自遊浮在大自然裡,不傲視事物,不質問是非,而跟大家在一起生活。他的著作雖然題材廣大,卻婉轉細說而無傷於人。他的文章變化而充滿新意,揚溢着他心底下的飽滿情絮,暢流無阻,呈現出他上與造物同遊的高雅,下與朋友們共同面對生死始終的自然變化。他以德同行,心靈開敞濶大,又依從大自然秩序,和諧對待萬物,提拔精神節節向上。這樣,他順應變化和瞭解事物的動態,澄明得無窮無盡。他的智慧連綿不斷,他的光輝邇遠不止。〞

結語

          本章用大與小的比喻,說明宇宙的廣濶而多元,無奇不有,萬物自有特性,各適其境。人是宇宙的中心和主宰者,人心與宇宙同樣廣濶而多樣,自由而不可束縛。 

          人愛自由,它是身的行動,又是心的價值取向,兩者都受着時空的影響,以及人際關係的定位。而這一切又存於人的「知」的過程中,有知物、知天、知人、知己的不同範疇,同由知情所指使。 

          莊子說逍遙和遊,前者是意識中的經驗;逍可消可忘,遙是遠的意思,是心無局限的靈達,即是自由。而遊呢?它是莊子對生命的基本解釋,源於古文化「自强不息」的意念,人生於世,就自然而遊。沒有人不遊,亦沒有人不可遊,只有人不會遊,自縛自嘆。這是自由的另一面的解釋。莊子認為,人生無非是一場遊,每一個人都要力求遊得逍遙自在,樂於其中。 

          上面說明,是我本着心理學讀《逍遙遊》所得的啟示。歷來有各種智慧學派的賢人讀莊子,各有所得。我上面所述,盡量以「揭開」的方法展陳莊子的智慧。早在數千年裡引起中外人士的注意,他的智慧並獲得知智一樣。作為本章的結尾,我加入明末四大名僧之一憨山德清對莊子的見解和評價。 

          他從深透佛智的出發點研究中華文化各家的智趣,得出這樣的見地: 

*     孔子是「人乘之聖」,奉天以治人,教人脫離春秋夷    狄禽獸。

*     老子是「天乘之聖」,指出大患莫若有身,勸人清靜    無為而自主生命。

*     佛祖是「超聖凡之聖」,他能聖能凡,在天而天,在    人而人,乃至異類分形,無往而不入,超脫生死。 

          德清和尚著《觀老莊影響論》提出判斷,對莊子智慧推崇備至,供上很高的台階。他說:〝間嘗私謂,中國去聖人即上下千古,負超世之見者,去老唯莊一人而已。載道之言廣大自在,除佛經,即諸子百氏,而究天人之學者,唯《莊子》一書而已。藉今中國無此人,萬世之下不知有妙論。〞 

          我們今天參考這樣的評價讀《莊子》應有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