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之心,存同和異 

盡己力而敬天 

      中國人的最高人生原則是:「盡己性,盡人性,盡物性,贊天地之化育而與天地參」。這樣子的人生既照應了個人、他人和萬物,又順應了大自然的秩序,以及它的無限生機。 

      布朗(Brian Browne Walker)譯《中庸》,向歐人介紹中國的道德觀念,用《中國人的智慧》(The Wisdom of the Chinese)為題,指出這種人生觀廣大悉備,博厚高明,值得全人類欣賞和實行。 

      老子把握宇宙人生,創造了「道」的觀念。《老子‧五一》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老子的道不是憑空而創生的。他秉承古儒書《易經》的智慧所說的「天地大德四生」的觀念,知到大自然生生不息,悟出「為而不恃,長而不宰」的道理。即是人類體念「上天好生之德」,轉變為包容萬物和愛護萬物的做人原則,讓人與萬物平等往來通達,「唯變所適」,即按照「變」而適應之。這就是做人的道德,稱為玄德,即是大德。 

      發展下來,老子和莊子講道,不只說「無為」,而且說「無不為」,着重說明「道常無為而無不為」。即是說,「道」不是做作的盲動和私動,而是顧全大局,自發努力而求完成的「無不為」。 

      荀子有同樣的見解。他在《天論》中提出:〝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史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積極看,可見當人的生命發而為用之時,就甚麽都不怕做了,都不厭學了,所以「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進入一種「終身學習、創造」的過程;生生不息,進入化境,積極運用神乎其技完成責任,不露痕跡。 

      莊子和同老子和孔子的智慧,提出妙論,寫在《德充符》內。他說:〝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意思是,一個人做事依據知識和技術,學這些東西是義和德所驅動的,是人的本性和大自然相通的結果,做得圓滿心足,就是大德,天德的表現。 

      在中華文化中,道德是生命的本質和價值表現,不是由甚麽刻在石塊上的「神諭」所規定的。中華民族尊重生命和酷受生命,不願為生活而生活,更鄙視那些由本能衝動使成的種種盲目活動,消磨高貴的生命。我們無論在物質如何貧乏的條件下,都力求提高生命意義,以再接再勵的精神努力進取,止於至善。 

忠恕是大德

      中華民族的美妙行為是「一以貫之」。孔子在《論語》裡多次說過;「吾道一以貫之」。他的學生被人問及孔子的為人,了當地回答:〝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這「忠」、「恕」的道德標準被孔子終身實行,曾被許多人誤解,或者故意錯用,今天應該有積極的認識。 

      孔子在《禮記、大戴》內答哀公問「小」,這樣說:〝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知外必知德。……內思畢心曰知中,中以應實曰知恕,內恕外度曰知外,外內參意曰知德。〞 

      「中」字不只有單一的意思,《易經》有說:〝大中以正,各正性命〞。《左傳》有說:〝民受天地之中以生〞。兩者都是孔子在上段之言,即「大公無私」精神。由此解說,孔子說的「知忠必知中」的大公無私精神的中字,應是英文的balanceconcentricity,兩者都指人的心理平衡力動,由自知、知人、知天所構成。用今天的話說,忠的最重要主體是自己,然後是他人,以至外設的「禮教」。今天世界比幾千年前複雜而大得多,「忠於自己」的重要性亦重要得多。 

      由此推衍,「內思畢心曰知中」的意思就是,一個人之忠於自己(的權利和責任),要經過「直適天地」的不斷反思而成的公德心,不是凡事自以為是的私心。這個心是大眾生命的心。它在宇宙間得到「天地位,萬物育」(《中庸》),並不孤寂,或者渺小。 

      恕字從如從心。「如如」的意思是自然不懈應實,包括天地萬物之心的探求。所以,「恕」是將個別心靈的訴求滲入宇宙生機,化小我為大我,和合大道,建立一種上下與天同流的完滿境界。 

      荀子解釋得最清晰,他在《非相》中說:〝聖人何以不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道觀盡。〞即是說,怎麽說聖人不欺辱他人呢?因為他用自己去了解人,將心比心,……用「道」明白一切。賈諠在《道術》中說:〝以己量人為之恕。〞即用自己神入(empathy)別人的處境去了解他,不是把他當作被了解的客體。

      恕不是原諒的意思。中華文化並不認為人有原罪,亦不凡事就加罪在他人身上,不預期他人隨便向自己「扣帽子」。所以,我們人際之間不需有很多原諒,只期待互相了解。恕就是了解,盡心了解,以愛心了解。 

      《大學》說:「藏心以恕,正心以誠」。藏在內,誠在外,用恕心與誠心加起來實現生命任務,可達至善,可成仁愛,造成一種無私的「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行為意願感天動地。每個人持有這種意願,大宇宙不可少我一人,因為有一人不生,大宇宙就有了缺點,就不能立。 

      老子說:〝同於道者,道亦同之;同於德者,德亦同之〞(《老子‧二十三》。這種同道同德的心向,與儒家的至誠相同。《中庸》談至誠,不只講個體的自我實現,而且講萬物的盡性實現。前者是道德完滿,後者是道德的智慧。這即是合乎廣大同情的絜矩之道,它的運作不分上下先後,個人或他人,或國際之問,而是促成和諧共相生息,追求今天的所為Win-Win理想。 

西哲的統見

      中國和西方是否可以分享這種理想呢?或者做到「求同存異」?似乎要看西方國家是否願意接納他人的不同價值了。 

      十九世紀末以降,中國被西方列强「打開」了,世界亦同時變為「一個格局」。於是,世界進入無窮的鬥爭,造成人間的、大自然的、國際的不安,至今仍然每天在升級。 

      我們借英國現代思想家羅素的話,回顧近期歷史的大局,以及預料未來的發展。他在《懷疑主義文集》(Bertrand Russell, Essays on Skepticism, 1962)說: 
    〝我們(西方)有兩套道德標準。一套只說不做,另一種做而不說。……實在,我們所行的道德,用鬥爭求取物質成就,不但國與國如是,人與人亦如是。假如我們要道破中國人與我們的分別,我要說,他們志在欣賞生活,我們志在權力。我們喜歡以力服人,而且以力征服自然。……我們的領導者專以干涉他人為榮,完全不能怡然自得,我們美德所表現的是好管他人,四出惹人厭惡。我們認為勸人贖罪是一種天經地義的好事……忘記這樣做是干涉他人的自由,實行偽善。〞 

      上面的話不是隨口而出的評論(comment),而是經過嚴格研究所發的斷言。羅素是二十世紀的超級學者,可稱為莊子說的「至人」。他生於英國大貴族之家,出身劍橋大學之三一學院。他在數學、哲學、科學、社會學、教育學的著作均被視為重大貢獻,且被認為是「分析哲學」的宗師。他終生反對戰爭和核子武備,曾為此兩次被判入獄,兩次遭美國拒絕入境。他抨擊希特拉,史太林和美國參予越南戰爭,並聯同愛因斯坦發表《反核子武備宣言》(Russell-Einstein Manifesto)。他不是空談家,曾親到俄國研究布爾什維克,亦曾於1920年到北京大學講學及讀書。1938年,他終於被批准進入美國輪迴講學,遍及主要名校,仍然不免風波。他曾向西方國家建議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並加入聯合國。他於1950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讚詞說:〝他的多方面的重大作品宣揚人文主義理想和思想自由。〞他的接獎演講以《人性與政治》為題,說明〝民主政治關心的是人群而不是個人,是口號和選票而非人民的理想和福祉。〞 

      1945年,羅素出版《西方哲學史》(A 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phy),立即成為多數大學的教本,及暢銷書。1961年,他以八十九歲之高齡參加在倫敦舉行的「反核彈拓散」遊行示威,被捕裁定「擾亂和平」罪,監禁七天。法官向他表示,只要答應日後檢點行為,可免入獄。他答:〝不會應承〞。再過九年,他走完了生命之路,遺言給家人,不要舉行宗教送別儀式,只把他的骨灰洒遍家鄉的群山,讓他回歸自然。 

      羅素曾與妻子開辦一間幼兒學校,長達九年。他落實儒家的「同情感召」智慧,鼓勵孩子們互相勲陶,實行孟子的「善與人同」和墨子的「兼愛」精神,進行互敬、互和、互惠的行為。學校又着重培養四方面的素質,以「4H」為代表,分別為心、頭腦、健康和快樂(Heart, Head, Health, Happiness)。 

      羅素所崇尚的「中國人」,不是浸染在西方思想及價值的華裔人士,而是現代哲學家方東美說的「謹守自己文化及身份並以之為榮的中國人」(《中國人生哲學》)。 

個人品位及適應世界

      讀者精心學習中華文化的精髓,當然明白,《莊子》和《論語》這些古籍,都不是今天坊間販賣的「心靈雞湯」,即喝即時補身,而必須細讀、多讀、並且通過經驗去體會精華的。 

      中華文化的最高精神境界是忠恕之心,我在上面已有闡釋。現代心理學確定,人有確保自身價值的基本需求(needs),用來積極立身。但是,這一價值又必須得到他人的認準,方能穩固發展,融和群體的需求發揮全面作用。 

      我們今天讀《莊子》有兩個目的。一是提升個人品位,塑造幸福美滿的人生。第二,全面地認識今時的人際和科技變化,迎應宏觀的宇宙大化,進行自化,貢獻社會人間,完成人生。 

      《莊子》的讀者多數是中國知識份子。這一名份含有特殊意義。它蓄着一種憂國憂民之心,儘管遠離鄉土依然熾熱。 

      台灣大學資深教授陳鼓應導讀《莊子》,寫下他的心路歷程和感受,說明每個讀者都有自己獨特的心變和心得,反映個人對鄉土的世界觀。 

      他最初從西方哲學的自由思想欣賞莊子智慧,持續多年。他於1972年從台灣遠去美國,帶着滿腔朝聖的熱情,以為自由平等的陽光,將會照亮自己,尋求自由的路。但是,事情與憧憬不同,經驗才是心靈醒覺的催生劑。 

      他去國即時感到莊子寫在《徐無鬼》的話:「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於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那種思鄉情懷,叫他想起青年期在金門當兵的心境。他出生在廈門鼓浪嶼,因而得名。他遙望神州,在矇矓中好像看見自己的兄弟,為何要互相敵對?是為了權力?抑是意識形態?思想喚起他更高一層的民族深情。 

      前此,他大學哲學系畢業之後,用了六、七年註譯《老子》和《莊子》,經常與古代智者對話,寫成兩本書,亦抒解自己對自由的渴求。 

      後來,在美國見聞多了,他好像「井蛙」跳出了細小的天空,改變了視野。他說:〝美國之行,使我對西方式的民主和生活方式有了新的認識和價值重估……對我原先所支持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產生了很大的衝擊。〞他再不聽美國人的自我吹雷,而正視他們的行為,包括運用武力殺害他國人民,用輿論抹黑異己。 

      陳教授說:〝莊子使我開濶〞。他多方玩味《則陽》的「萬物殊理,道不私」,以及《德充符》的「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他告訴讀者:〝前者在道物關係中蘊涵着殊相和共相,個體和群體關係問題。後者謂自物的世界中,不同的視角可得出不同的觀點。〞 

      我相信,陳教授早就讀過羅素的許多著作,知道西方人執着多種標準和方法處理世事,自認永遠是對的,錯的只有他人。然而,經驗才是書本智慧的最佳檢證。他說:〝二十多年數十次往返太平洋兩岸的經歷,對人同類相害,異類相殘的見聞,與人類對地球生命的漠視與毁損,讓我更深刻地意識到莊子齊物思想的現代意義。〞他把這些寫在中華書局2012年出版的《莊子》,肺腑之言,對讀者應有莫大啟迪。 

結語

      忠恕之心邀我們忠於自己,忠於親朋,忠於自然,忠於萬物共相生息。恕心立己立人,大公無私,是當前世界人類最需要的品質。莊子的智慧反覆說明至人的修養過程,以及他適性逍遙地實現自由和奔向自由的過程。這過程既是自然又超自然,其理有待讀者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