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真與善

大美如甘露 

美是體貼生命的東西,有三個方面。一是感官所見、聽、觸、嗅、味的。二是情所感知的。三是創造所生的,可以包括上面兩種,甚至超越之。譬如,「神」是絕對的美,可以無聲無形,存在心中。 

甚至一個意念亦可以是美的,而且又真又善,由心智推衍生出。《易經》闡釋,宇宙有「乾元大生」和「坤元廣生」的兩種動力,人類觀其生生不已,體認出「自强不息,厚德載物」的道理。人們只要依理行動,即能發揮天賦的德性,追求和諧圓融、至善盡美的境界。 

宇宙有無限的美,人亦有無限的美意,兩者構成人間的藝術境界,叫人沉潛濡染,創造微妙的純美,反過來滋養心靈,滋生三位一體的真、善、美。 

所以,古人確認創造是美的動力,又是美的極至。老子說:〝天地相合,以降其露〞,就是把宇宙中的生命運行,定為創造之原。它的結果好比甘露,使人清醒、興奮、精神燦溢,毅然上進。 

孔子讀《易經》,悟出「萬物資始乃統天」的道理,天德施生,好比「雲行雨施」一般滋潤萬物,促使一切生物各得其養,蓬勃茂育。地德承化,提供土壤,好比慈母一般哺育子女,使其性溫柔敦厚,其行沉毅不屈,任重道遠,堅忍不拔,一切萬物遍受厚載而攸行盡性。所以,宇宙在大化流衍的過程中,天心地心交泰和會,盎然並進,生化無已,表現充滿新機的生動氣韻,呈現雄健之美。人類與萬物合德,兼受大自然的感召,更能振作生命勁氣,激發生命狂瀾。一旦化內容和形式為一,即成藝術傑作,照映太和之美。 

大美自然自在

莊子在《知北遊》裡闡述美的自然性、本然性、無窮性、開放性,以及美對心靈的「安化」。該篇第二段原文說: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 

合被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豪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譯為白話文:〝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語,四季秩序分明而不議論,萬物各有自然條理無需說明。聖人本着天地的美而通達萬物的秩序,所以順任自然,不妄自造作,就是尊敬大自然也。〞 

〝大自然靈妙精通,萬物運轉千變萬化。萬物生、死、圓、方都沒有一定的樣式,只是自古便翩然生存。六合廣大,不超出自然範圍。秋毫微小,自然生成。大自然在變,不會停留在一個樣式。陰陽四季的運行各有順序。大道若隱若現卻明顯存在,它沒有形體而精神燦煥,萬物受到養育而不覺。這就是根本。我們可以用它認識大自然的真諦。〞 

這是莊子對觀賞大自然千姿百態、生機盎然的趣向。在另一段裡,他更直說自己的感受:〝山林與,皋壤與,使我欣欣然而樂與!〞魏晉(公元400)以後,中國人的美學漸成體系,對詩歌、音樂和繪畫的創作和欣賞,都有獨立而超出一般哀樂情志的審美觀點。特別是中國藝術家對山水詩畫的痴情,都與莊子對大自美的審美情趣一脈相承。 

音樂安心

值得注意,那時的稽康寫了一本《聲無哀樂論》,詳述中國音樂如何精采。他多方引述,說明古代賢人對音樂的全神投入。孔子聽了《韶》,可以沉迷到「三月不知肉味」。《荀子‧樂論》說:〝故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君子以鐘鼓道志,琴瑟樂心,動以干戚,飾以羽旄,從以磬管,故其清明象天,其廣大象地,其俯仰周旋以於四時。〞 

古人聽音樂不像我們今天扭開Hi Fi,或者參加音樂會,而是與大自然同和的。那時候的生活不如今天複雜,亦沒有許多CD和樂器。孔子愛音樂,目的在與宇宙中的生命合流同化,飲其太和,寄其同情,把個人的情感亦托給大自然,享受一種安心怡然的快樂。莊子愛音樂,為了安心。對他來說,音樂可以使人「心定而天地正」,用虛靜之心通達天地萬物,並與之和諧。他稱這種安心為「天樂」。他在《天道》裡這樣總結:〝其動也天,其靜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魄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萬物服。……天樂者,聖人之心,以畜天下。〞 

譯為白話文:〝動時如天運作,靜時如地休寂,一個人有安心便一切妥當,身體無病,精神不疲乏,萬物都和諧歸附。……天樂即是聖人的愛心,養育大自然的一切。〞 

接着,莊子在《天運》的第三段借北門城的問話,引起黃帝詳細講述奏樂和欣賞音樂的心境變化。原文頗長,而且有些話重複,所以,我只用白話文畧說其中的大意。 

話說北門城聽了《咸池》一曲,感到驚懼,繼而安心,最後迷惑。他請黃帝開解。 

黃帝說:〝我彈此曲,以人事開始,伴以天理,訴說仁義,和應自然元氣。……音樂遍及四季之中的萬物榮枯,用陰陽交換的旋律,聲音時細時大,驟停驟發,變化使你無從期待,所以你感到驚懼。〞 

〝我奏陰陽和諧,日月光明,調律時短時長,剛柔變化,時常彈出新鮮的律調,自然,明朗,悠揚,好比各種天體依軌運行,連鬼神亦站於一旁,靜聽流泛無窮的迴聲。你思之不明,看之不見,追逐不及。不過,你身體細胞感到充滿,心靈空明安樂,所以覺得無比安心。〞 

〝我又用隨意的聲音演奏,伴着大自然的韻律,使音樂四起,不見形跡,餘音不漫延,終止在深山谷底。音樂變化無窮,時止時興,單音與和音互相交換,各不爭着獨響。有人懷疑是聖人的音樂。其實是通情達理而順任自然的音樂。人們聽着五官警覺,內心喜悅。這即是天樂。……因為你聽不明,所以感到迷惑。〞 

莊子借黃帝之口說這些話,告訴我們,中國人在神話時期,已經創作和欣賞很大規模的交響樂,好比今天的西歐音樂。黃帝的三段描述,可能使讀者想起自己熟悉的由三個樂章組成的樂曲,如格里格的《降A調鋼琴協奏曲》(Evard Grieg, Piano Concerto in A Minor)。它一開始使用中庸快板,鑼、鼓、絲、竹齊鳴,震撼人心。然後是慢板(adagio)的抒情,安心。最後用快板與行板結束全曲。我感到驚訝的,一是時間空間相隔那麽遠大,不同文化的古人,竟然在音樂造詣上如是相似。二是多麽可惜,如此美妙的《咸池》,至今再難找到原譜。 

西歐音樂家亦愛歌頌自然,寫下不朽的樂曲,如格里格的《培爾金特》(Peer Gynt),韋瓦爾迪的《四季》(Antonio Vivaldi, Four Seasons)等。而且,自巴哈以下,他們寫成呼喚彼岸永生的許多傑作,如《賦格曲》(Bach, Fugue in G Minor),和幾乎每人皆寫的《安魂曲》(Requiem)。 

西方音樂的「音符」(Musical notes)賦音不賦義,任由音樂家表現豐富的生命情調。中樂的五音,宮、商、角、徵、羽,則每音皆含特定的意義,演為「六律」和「六呂」。律配陰,呂配陽,兩者隔八相生,表現宇宙與人生大化之旋律。大化的世界中萬物含生,浩蕩不竭,流衍互潤,足以洗滌污濁,幫個體在大化生命中悠然同流,共體至美。中西文化不同,音樂欣賞亦各有異趣,實是宇宙的偉大多姿。 

詩畫寄情

中國藝術家着重表現事物的生香活態。把有生命和無生命的事物點化得機趣盎然。中國列代文人詩家運用漢文特有的魅力,寫成千萬感動天地鬼神的傑作,本書另有敍述,這裡着重說說中國畫和雕刻的審美方法和情馳。 

中國藝術家參悟大自然大化生機而渾然合一,不重描繪事物的表像,着重捕捉表像所激發的神思,在作品中用筆墨交錯的技術創造浩蕩意境,呈現蘊味無窮的美意。古代詩人畫家解釋畫道,提倡〝水墨為上,因其肇自然之性,而達造化之功。〞水墨是自由運動的,畫家如果能夠順其自然,不加做作,即能繪出滿富生機的神采。 

李白本着同樣的精神,把他的創作寫為:「攬彼造化力,持為我神通」。他的詩作之可以感動世界各地讀者,有他的天才表現,同時亦含大自然的神秘宏大的造化動力。 

有故事說明,畫家順從自然生機作畫,即能顯出心中逸氣和大自然的神采。宋朝蘇東坡善畫墨竹,時常用筆撨滿墨汁,從地一筆到頂。他的好友名書法家米蒂問他:〝何不逐節分畫?〞他答道:〝竹何嘗逐節而生?〞 

中國藝術着重表現神氣,生氣、馳騁無礙的宇宙生命勁氣,由藝術家的幻想和創新能力表現出來。龍代表中國人的精神,繁殖力,和自由往返的矯健力,與風雲雄偉的生命力相同。龍是美的至高表現。 

今天,我們欣賞商周(公元前2000年)的青銅鐘鼎,可見雕着象、蛹、蟬的形象。象鼻如龍,力大靈活,生命力强。蛹是綿延不絕的陰蟲,象徵永生。蟬則蛻化,象徵再生。這都是中華文化早在佛教傳入之前的藝術造工,充滿哲理。戰國(公元前500年)和漢代(公元前100年)的浮雕,北魏(公元200年)的壁畫,及唐代(公元618-907)的佛像,其中的人形周圍的配飾,都表現出人與宇宙大化浩然同流,悠然至樂的風貎。美就是這樣。 

我嘗周遊西方世界各國的自然博物場和室內博物館,所見的畫和雕刻,均精美至極,連皮下的筋胳都原形畢露。至於雕像的神韻和風貎,則不多見。大自然的生生不息的意氣,更難尋索。 

英國名詩人賓榮(Laurence Binyon, 1869-1543)在大英博物館工作多年,熟悉中國藝術精華。他於1935年去哈佛大學講《亞洲藝術的人的精神》,於1940年在牛津大學講《藝術的自由》。他於《Chinese Art》內說明,中國藝術所關切的是生命之美,生之氣韻生動的充沛活力,均在變化千萬的書法,以及矇矓空曠的水墨山水畫中,表現無遺。 

賓榮與翻譯並推廣中國詩的龐德(Ezra Pound)交往至深,兩人都讚賞中華藝術所表現的煥然仁心與暢然生機,不與希臘的靜態雕刻相同。後者只用精細的技巧呈現孤立的個人生命的形體。加拿大讀者應該覺得賓榮親切。他們只要於每年雙十一那天,去到首都渥太華的「和平紀念碑」前,靜觀那莊嚴美麗的紀念碑,即可於肅穆的氣氛中聽見身穿白衣的祭司,昂聲朗誦賓榮的名詩For The Fallen(念陣亡者)的兩段詩句。詩歌飄然遠致,迴響在英國及諸聯邦國在當天共誦的同一詩篇。人情寄遠,天下古今如一。 

美善相通,濟潤焦枯

藝術深藏宇宙生命,在生生不息之中展現創造機趣,盡表美與善的交泰融和,撫慰心靈。 

中國藝術家堅持仁心昭朗,其自由精神驟馳奔放,同歸化境。他們盡用飽滿清新的理智、空靈活潑的思想、綺麗多姿的幻想、雄奇濃厚的情寄,表現人間美意善心。他們的作品包天含地,浩蕩充周,邀人摯情入幻,神入妙境。 

這種妙境是不可言又言不盡的,它代表中國的人文精神。這種人文精神不同希臘哲聖普羅泰戈拉(Protagovas, 490BC - 420BC)主張的〝人是衡量一切的依據〞,亦不與〝用人形表現眾神〞的藝術思維一樣。後一種見解不過說,藝術可以描繪高超的美,不含藝術家的靈氣。 

美的奇妙

莊子沒有正面闡述美是甚麽或怎樣得美。他認為藝術家與俗人無異,不論創作或者審美,都必須首先培養心靈的安然自在,方能在接人待物的過程中。〝其於物也,與之為娛矣;其於人也,樂物之通……飲人以和。〞(《則陽》) 

莊子又於《田子方》篇內,設舉一則寓言,說明一個真正忠於藝術的人的行為,頗為奇特誇張。原文說: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譯為白話文:〝宋元公要畫地勢圖,許多史官到齊了,接受指令。行完禮,有些立即調和筆墨開工,在門外等候的還有很多人。此時,一位遲到史官從容緩步來到,行禮後不停下來就回家了。國君派人去看,見他解衣光着身體閒坐。國君聽了說:‵可以了,他才是真正的畫師。′〞 

莊子學說最常提到的修養和行為是「遊心」。他主張的「遊心於淡」與古人的「澄心味像」觀念,是中華美學列代暮鼓晨鐘的餘音,審美價值的善端。它揚溢和諧之美的鑒賞和享樂。「遊」的內涵,不但是莊子的獨特生活模式,也呈現他的藝術情懷,藝術人格的流露。 

《應帝王》的寓言說:天根在殷山南面的河邊遊玩,遇上一位無名氏。該人向他請教治理天下的好方法,給他大訓一頓,請他不要擾亂他的清遊。無名氏仍然不停追問,天根就說:〝汝遊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把最後四句話譯為白話文:〝你時常保持恬淡心境,把身體置放在清靜無為,順應事物的自然本性而不用私意,天下就會安樂太平了。〞 

這是一種安頓心靈的智慧,亦是任何創作的必需條件,回到《田方子》篇,莊子設寓言讓孔子向老子請教達成至美至樂的方法。老子簡單地答:〝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就是說,人生要有審美情趣,遊心於大自然的廣濶天空,與人和諧共處,即是成功人生,幸福而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