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創造與成化

詩人死生 

          宗教有無限威力,而這威力是由人創生的。人所終極關心的,是應該如何處理和面對死和生。對此,莊子有話要說,《大宗師》第二段云: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與,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為父,而身猶愛之,而況其卓乎!人特以有君為愈乎己,而身猶死之,而況其真乎!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於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恆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邪?故聖人將遊於物之所不得循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終,人猶效之,又況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乎!〞

          我節譯原文為白話文:〝生和死都是自然規律,必須接受。即如每天都有白日和黑夜。……把小東西收藏在大地方是對的,但是仍有失去的可能。如果把大自然託付給它自己,就不會有失了。這是萬物的實情。……聖人選擇遊心於大道,因為它是不可失的。對於安順地處理大自然、老年、人的始終,大家都向他學習,豈能不順從那萬物所居又期待轉化的自然之道呀!〞

 

          在西方,多數哲人秉承蘇格拉底接受死的風度,究其很有意義的一生,悟出一個「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的道理。即是,一個人是否滿足地接受死亡,視乎他曾否在有生之年,盡了自己的力量,愛己愛人,立下高雅無私的典範,留下貢獻社區的功業。 

          十九世紀,莊子對待死的態度,轉了一個彎,傳到當時在英國的印度詩人泰戈爾(R.Tagore, 1860-1941),感染他寫下這樣的詩句:〝願生時麗如夏花,死時美如秋葉。〞 

          泰戈爾於1913年受頒諾貝爾文學獎。在那年代,他被稱為「英化印度詩人」(Anglo-Indian poet),是第一位「非歐洲白人」獲得那種榮譽的。學院的讚詞說:〝他向我們顯示,一切暫時的東西,如何在永恆懷抱裡變成膚淺。〞而他的答詞則說:〝我誠懇地向瑞典皇家學院表示我的欣賞,他們的廣濶達智胸懷,把遠方帶到眼前,更變一個陌生人為兄弟。〞

 

          泰戈爾在英國留學的時候,偶然讀到《莊子》,讓他認識時空的氣魄如何龐大而震憾。他想著大鵬遠志和生命力量,以牠的驚天動地的「怒飛」,將人心帶往無窮的遠境。他回顧他的一首小詩,感到自己渺小和不知自由。他的詩說: 

  我心緒不寧,渴望遙遠的事

  我熱望摸著那昏暗的遠方

  啊,偉大的遠方

  你那笛子的熱烈呼喚

  我忘記了,總是忘記了

  我沒有翅膀飛翔

  我不能越過這束縛著我的地方 

          後來,他的日記告訴我們,他一直衝不上他憧憬的自由天空。他晚年飽受病痛的煎熬。他於死前對一位友人口述他最後一首詩,寫下他對死生的看法和交待。詩云: 

我需要你,我的朋友

你們的接觸給我大地最後的愛

我將帶著這生命的恩賜

人的親切祝福

如今我這個皮囊是空的

我已獻出了一切所有

希望得回一些寛恕和愛

讓我帶著上船

去參加那無言世界的節日 

          泰戈爾曾經廣遊世界,結識當代的國際文人和科學家,包括十分欣賞道家思想的愛恩斯坦和詩人龐德。後者曾把中國詩譯成英文介紹到歐洲。他偶然聽過葉慈朗誦泰戈爾的詩,給出這樣的評價:〝我在這些詩中發現一種很普通的感情,使人想起在我們西方生活的煩惱之中,在城市的喧器,在粗俗的文藝作品的尖叫聲裡,以及廣告的旋渦之中時常被忽視的許多東西。……他的詩太神化了。〞 

          也許,這就是死前自稱是「空皮囊」的詩人所獻給世界的東西,叫西方人感到普通又珍貴。 

身心之生死

          莊子說了不少身體的和心靈的生死道理,多數出於經驗。 

          《養生主》有一段《秦失吊老聃》,闡述一個人如果能夠安時處順,即使面對死亡,亦可以順應節哀。原文說: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蔪言而言,不蔪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之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譯文:〝老子死了,秦失前去吊喪,大聲哭了三聲就出來。〞

     〝老子的學生責怪他這樣做不夠朋友。〞

     〝秦失說:「可以了。……老子自然出現在世上,應時而生。他應該離開世界,亦自然而死。安心適時而順應變化,不必感到很大的情緒波動,古人稱這為解開自然的束縛。」〞 

          〝實在,人生在世,薪燭的燃燒有窮盡的時候,生命之火卻傳下去,沒有窮盡。〞 

          莊子之言,說的是人的身體必然自然在一定的時候終結,最多的哭泣亦不能逆轉。重要的是知道人的精神如火一樣的光芒,可以永遠照耀人間。 

          面對死亡,莊子有一段更有「戲劇性」的寫照,載在《至樂》篇第二段。原文: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以,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嗷嗷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譯為白話文:〝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未弔唁,看到莊子悠閒地坐著敲打盆子唱歌。 

     惠子說:「夫妻相處一生,妻子又為你生兒育女,現在衰老死了,你不哭也算了,竟敲盆唱歌,不太過分了嗎?」莊子說:「不是這樣。她剛死的時候,我十分哀傷。後來想,她本來沒有生命,沒有身體和氣息。後來有生命了,現在又變而為死。這樣生來死去的變化,一如春夏秋冬的交替一樣。她自然安息在天地的大空間,而我則哭啼嘈鬧,我認為是不通達生命道理的,就停止哭了。〞 

孔子正視生死

          莊子又借孔子與學生的對話,說明人生活在大自然中,身心都順應變化。所以,一個人應該在大自然中,面對萬物多樣而快速的變化,自己亦力求變故日新 

          《田子方》篇有一段話講顏回讚美老師,說自己跟隨他日以繼夜,仍然學不到他的智慧,因為自己資質太薄了。孔子答他說明,他自己亦只是順著大自然的秩序做人,每天都參照自然變化,就是做人的最好方法。原文說: 

          〝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首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 

          譯為白話文:〝孔子說:「人們最哀傷的是心死,身死還是其次。太陽東出西落,萬物也同樣有規律的。有頭腦手腳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經過努力而成功。萬物亦然,生死都是有適當時間和意義的。我有感於這種自然規律,知道凡事必有盡頭。我日夜不停地應對外物而奮鬥,卻不知歸宿。我依照自己的目標活動,不能預知命運的來勢,每天都參照自然變化而做人。」〞 

          孔子在另一次回應顏回,更具體地表示他實對生死的態度。這一回,顏回見了孟孫才處理他母親的喪事,很是簡單,覺得他不對。孔子聽了不以為然,提出他的看法,載於《大宗師》第七段。原文: 

          〝夫孟孫氏盡之矣,進於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於寥天一。〞 

          譯為白話文:〝孟孫氏已經盡了他的責任。他通達情理,不但知道喪事應該從簡,而且實行了。……他明白人有形體的變化而心神沒有損傷,人有一時的身亡而精神不死。他獨立地認為,人哭亦哭,就是你看見他的那樣。……我們不知道,現時說話的我們,是醒著知呢?抑是在夢中所知?我們忽然到達了適意的境界而來不及笑,內心自然發出笑聲而沒有準備,只是聽任自然的發展而順應變化,實在已經抵達了宇宙純一化境而安心了。〞 

通一樂歸

          當然,上面的見識是莊子借用孔子的表意來呈現他自己對生死的卓見,他堅持「物無成毀,復通為一」,就是,在大自然的廣宅裡,在悠悠歲月中,萬物有始有終,結果於大化中歸而為一。重要的是我們怎樣處理過程,怎樣與物與人和諧相親,互有鼓勵生息,不仇敵破壞,或者存妒生恨於心,便皆大歡喜,千年萬物如春。 

          他於《齊物論》第四段說:〝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怎樣處理生死的過程呢?莊子的理想人生好比庖生那樣,努力學技術生產,進而轉技為道,在工作中提升精神境界。莊子又踏實地說明「天生天養」的道理,叫人不要為個人的任何缺陷而苦惱。他提出寓言講解「自食其力」的自由境界,載於《養生主》的第三節。原文: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貎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蔪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白話文:〝公文軒看見一位高官驚奇地說:「這是甚麽人呀?只有一隻腳,是天生的,抑是人為的呢?」他又自言自語地說:「是天生的,不是人為的。天生就只有一隻腳,容貎亦一樣,就是天生而自然的。」(莊子又說)水澤裡的一隻野雞走十步才啄到一口食,涉水百步才喝一口水,但牠不願意給養在籠裡,那兒食物雖多,牠不會快樂。〞 

          從野雞返回人的層面,莊子講及生命的長與短都若有定,如果長壽比短壽更有意義,那是數學的演算法,重要的是「有得」,亦即人心的滿足安泰。在《知北遊》一篇,他又重復他對生死的自然觀,給我們留下多個名句,如「白駒之過,忽然而已」,「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等。 

          然後,他更在《盜跖》篇解釋富貴不如自然自在的道理,主張我們在短促的人生歷程上,愛養生命全真,輕利減欲,抱崇高而歸。他說: 

          〝今吾告予以人之情。……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白話文說:〝讓我向你說明人的性情。人生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了擔憂疾病、死喪和不幸之外,一個月只有四、五天可以笑口歡樂的。大自然永遠存在,人卻必然死亡,以必死的生命放在無窮的大自然裡,其忽然完結好比快馬奔過空間一樣短速。若然一個人一生不能快樂地完成志氣,只顧養命長壽,實在不明白道的精髓。〞 

融入大自然

          莊子是一個真正以身作則的智者,他不但提出主張和解釋實行的方法,而且親身示範,使理論與實踐合一,教人認識經驗可以如何檢證道理。 

          最明顯的示範莫過於莊子與學生辯論怎樣對待埋葬他的方法,寫在《列禦寇》。該篇勸人不要自以為是,要淳素自然。有寫莊子織履為生,恬淡致遠的人生取態。它批評孔門人眾的自大智巧,矯飾誇浮,以及對人多疑而用心勞役他人等等。最後,它用一段赤誠的文字寫明莊子怎樣回歸自然,融入萬物的生化之中。 

          〝莊子將死,弟子欲厚葬之。莊子曰:〝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賫送。吾葬具豈不備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死烏鳶之食夫子也。〞莊子曰:〝在上為烏鳶食,在下為螻蟻食,奪彼與此,何其偏也!〞 

          譯為白話:〝莊子將要死了,學生們說要厚葬他。他說:「我用天和地做棺木,放在日和月之間,以星星為珠寶,用萬物做陪葬品。我的葬禮還不夠嗎?還要加上其它東西嗎?」〞

          〝學生說:「我們擔心老鷹啄食先生。」〞

          〝莊子說:「把屍體放在地上怕給老鷹吃了,埋在地下會被螻蛄和螞蟻吃掉。你們要奪過飛鳥的食糧來喂飽蟲蟻,不過份偏心嗎?」〞 

          看見學生們不回答,莊子補充說:〝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徵徵,其徵也不徵。明者為之使,神者徵之。夫明之不勝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見入於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這短短的五十四個字構成莊子的唯一哲學理論,用比較的結果作為立論的「邏輯」,開中華文化哲學的先河。 

          譯為白話文:〝用不公平的分配說為公平,這種公平是不可以平和的,用徵驗做徵驗的證明,結果也沒有做出徵驗。自己以為明白事理的人被人使用,只有心明大自然整體的神人可以應合自然。從來,自己以為明智的人就不比神人通情達理,而愚昧的人則自持偏見活動在人間,不過是做一些表面工夫,這不可惜嗎?〞 

          史書沒有記述莊子的死和葬禮。但是,他的寓言給世人說清了生死的真諦。作為物的身體,死亡歸於自然,不論屍體裝在水晶棺或者骨灰灑滿山河,作為精神的人心,則由親朋見證和記念,或者由主體的「生產作品」(功業)永留人間,甚至照亮人心。 

          莊子生動地說明大自然有公平的秩序,每一件東西都有其地位和「生化」價值。今天,生物學家發現萬物的「食物聯鍊」(food chain),是不可以破斷或毒害的,即如DDT不但殺死雜草與昆蟲,它最後要毒害人吃的魚和肉,造成病痛和死亡。 

          今天科學昌明,人類知識深入萬事萬物。然而,有知的人不斷抽煙或吸毒,有知的人開汽車去一千公尺外的球場打球,有知的人打著平等自由的招牌發動戰爭。所以人生功過不在乎知,而在乎「無為」,不過分貪物亦不違物理,順著自然盡一己所能為。民間的「蓋棺定論」,說的就是死者的功過平和,他對自己及他人是否留有美好的「心意」和記憶。莊子早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