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見莊子

尋知安心 

          讀者手執本書,當然希望認識莊子智慧,幫助撫慰心靈,承傳文化,做一個有知的龍的傳人。更貼身的,是應對今天急變多變及紛爭不息的世界,尋着個人定位,悟見一些做人原則和方法。 

          這是一個很大的目標,亦是一件無所逃避的事,往往使人感到困惑又必須堅持。 

          想起辛棄疾的《青玉案》末句:〝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現代人多方索尋智慧有效立身做人,稍一回顧自己的文化傳統,原來智慧已在自己身上和周圍,無需從西方的學術書叢苦求。 

          甚麽是智慧呢?哲學家康德(I, Kant)說:〝組織完備的知識是科學,組織完善的生活是智慧。〞此話好似禪宗的名言:〝擔水劈柴便是禪〞,或者〝吃茶看山便是禪〞,不約而同。 

          記起一位教授在哈佛大學那古式古香的講堂內給上千名學生講哲學第一課。他反覆地說:〝你們上我這門課很是危險,因為隨着時間過去,讀完我指定的書,可能驟然發現,原來所學的知識早就出現在你的日常生活裡。不過,我仍然勸你努力學習,因為哲學的真諦,就是真理無限,而且不斷變化。這樣,你的最佳成績,就是養成一種不滿知識現狀的習慣,終身不懈地尋找真理。〞 

          把這段話放到「尋找莊子智慧」的活動上,讀者應該不嫌「眾裡尋他千百度」的辛勞,而我亦不嫌給大家細心點燈。莊子智慧有許多化身,擠迫在知識叢的燈火闌珊處。 

智慧的體和用

          最簡單的定義說:「智慧是人類特有的能力,以知識、經驗、了解、常識、洞悟為基礎,進行思想及行動。 

          廣義說:智慧是一種被公認為應對一個難題的有效辦法,不論情況。智慧者確知自己是誰,坦誠對人對事,勇於排眾而出,解決問題,然後自我反省,求取更好辦法。 

          在人類文明中,古印度把知識和智慧分開,各有主神司理。「知」和「慧」皆重自覺,而覺者積極尋求神的誘導,通過做事邁向安心和盡安的境地。 

          在中國,孔子以忠恕為本,以中庸為原則,以「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待人常規,以「己欲立立人,己欲達達人」建構人間和諧進步。這是儒家的最高智慧。 

          老莊提倡做人的「三寶」,即行善,簡樸,謙虛。老子的待人智慧是:「知人者智,知己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强。」 

          猶太、基督教分智慧為兩個層次,一為上帝的,是絕對智慧,二為人的,可行或不可行,視情景而定。歷來,各個宗派對這兩層智慧各持不同的解釋,紛爭不少,分立門庭。 

          伊斯蘭教認人的智慧為神的恩賜,可從誦經祈禱的活動體會。         

          在上述的大原則和認識之下,歷來的哲學家和心理學家,均熱心說明智慧的本質和效用,引生它的形成過程。我們簡畧綜述如下。 

          一切由本質(essense)及其完成說起。人有理智,可以用意義和目的生成他的本質。在猶太‧基督教義下,人是上帝的創造,其本質由上帝派生。上帝賦人予意志,選擇做三方面的事: 1. 創造意義, 2. 奮鬥達成目的, 3. 用主觀認識萬物和操縱萬事,包括發動戰爭和做壞事。 

          進入18-19世紀,當西方人反思大型戰爭的殘惡事實,他們確定,人類已經叛背了上帝的權威,手執自由,選擇不相信任何權威。當人們負責自己的生命存在和意義,一反傳統宗教信仰,人的存在就先於他的本質了,因為生存的經驗描述人是甚麽。 

          對此,西方思潮出現兩條主線。其一認為人有思維、能力和智知,可以運用哲學和科學方法了解自然,而且駕馭自然,並用它的資源增進人的力量,使他成為宇宙中的主人。這一主線的代表笛格兒(R. Decartes, 1596-1650)發出名言:〝我思、我是〞Congito ergo sum),宣稱人的一切由他自己的思維創生。同時,人又是「自然的主人和佔有者(maitre de possesseur de la nature),由是「西方工業、經濟、政治、文化發展,都由人不顧自然和他人的名義」進行。 

          然而,人能擔當起宇宙人生這樣廣大的問題嗎?回答是不能,因為人的思維複雜而充滿矛盾。為此,代表第二條認識主線的康德(Immanuel Kant, 1724-1804)登上舞台。他的一些斷說有助了解西方人進入現代以來的迷惑。他說:

*在法律面前,一個人侵犯了他人的權利,便是有罪;在倫理面前,他只要心想這樣做,便是有罪。

理性創生的理想不是幸福,幻想引生的理想才是幸福。

凡人都內涵目的,所以沒有人有權把別人當做工具,以達成你的目的。

思想缺乏內容是空的,直覺脫去概念是盲目的。

科學是有組織的知識,智慧是組織完善的生命。

假如有人把自己變為蚯蚓,就不得抱怨受到踐踏。 

          在康德出現前後,有影響力的西方思想家何止數十人,其中過半知道並欣賞東方智慧。然而,在大問題上,他們面對新興的「人的狀況」(human condition)概念和現實,只能進行更多的邏輯分析,或者投入「見石見泉」的議論,感到無奈甚至無助。 

人的狀況

          思想家一致認定,受着科技、經濟、政治、武力和貪心塑造的現代世界,人的狀況既是現實又充滿難題,卻愈演愈遠離大自然的秩序,忘記人的福祉。         

          人的狀況概念不是哲學或科學,更不是神學。它是經驗、思潮、和運動。它不是萬能上帝所設定的,而是人類組織造成的。於是,第一個難題出現了,即人是甚麽?他在眼前(此在的人間)與日後(彼岸的天堂或地獄)的景況中,應該怎樣處置自己? 

          第二個難題是:人真能自主生命嗎?不論個人或集體?自由人的億萬個私人意義和目的,怎樣互相調和並融為一個共通的意義和目的?人對自己創造的一切所生的「變」的强大挑戰,怎樣掌握並取得安心? 

          第三個難題:國家主義出現以後,國際間的紛爭和矛盾,以及每個國家的集體意欲怎樣得到平衡、調和、平息,並邁向一種互敬、互相了解、互相尊重、互助、分享、及和諧合作共存的大同理想? 

          第四個難題:體現在人性兇殘的戰爭不斷發生,並以可見及不可見的活動消磨自由人的智力和勞力。現代出現至今的上千年間,世界大戰發生了兩次,區域戰爭發生了上百次。可見的戰爭是人們互相撕殺、禍及民眾。不可見的戰爭是各國動用最大資源和最高智力的精英,研究並製造殺傷力愈來愈大的武器,日以繼夜。和談可以終止戰爭嗎?發動戰爭者的權力可有文明理據? 

          第五個難題:具有滅絕人類致使全人類陷入「無有」的戰爭以外,國際、社區之間更有宗教戰爭,經濟戰爭,文化侵畧,科技戰爭,教育戰爭,以及無奇不有的戰爭,引生了現時出現的「真實對虛擬」戰爭等等。對此,人類缺乏妥善對策,亦不能安心。 

          人的狀況說明了人的現實,人類有自由塑造它的實況,可以敍述它的理想存在,可以寄望它的理想未來。不幸的是,人類早已沒有駕馭它的能力,只能抬頭興嘆。「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就是這麽一個興嘆的思潮和運動。 

存在主義衝擊

          存在主義不是哲學,它不分割人與宇宙的關係,不分割人的多樣性,更不用邏輯方法分析人的狀況並發出結論。它的多樣形式,包括宗教和非宗教的,敍述人的迷惑(disorientation)和心亂(confusion),面對一個顯然無意義和荒謬的世界,深感無奈。 

          存在主義思潮由哲學、神學、科學、文學說明它的內容,提現人們在人的狀況中的各種不同的應對方法和結果。它的主要思想家很多,首要的有索倫‧祁克果(Soren Kierkegaard, 1813 – 1855),陀思妥耶夫斯基(F. Dostoyevsky, 1821 – 1881),尼采(F. Nietzsche, 1844 – 1900)和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 – 1980)。 

          前兩人深信宗教,雖然明知上帝不可靠,卻於無奈中依附神力。祁克果用重墨敍述個人(individual)在抉擇時所受的情緒和感受,他的焦慮(angst),失望(dispair),荒謬(absurd),愛(love),和信仰熱情(faith as a passion)。這些都由每一個人自己承擔,沒有外來的幫助。 

          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愛因斯坦稱為「偉大的宗教作家,專門探索人們精神生存的奧秘」。他的作品影響西方世界至深,部份通過他對尼采,海明威和沙特等人的影響。他又被公認為「世界文學中最優卓的心理學家」,因為他的作品透入人們的貧窮、受辱、犯罪、自殺、死亡、夢幻、及倫常關係。他自己的生命最為特殊,曾被捕面對槍隊行刑,在最後關頭受到沙皇的特赦,改判為四年放逐西伯利亞苦獄,受盡生存和靈性的磨練。 

          尼采和沙特都是自由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oke Zarathustra)通過主角歌唱:〝我的熱愛奔騰如洪流,奔馳在日起日落的大地。我的靈魂越過寧靜的群山和痛苦的風暴,注入溪谷。我心中有一個湖,隱秘而自足,但我的愛如急流傾瀉,注進入大海。〞 

          然而,尼采亦有務實的一面。他在同書的首篇分析人的生長發展,提出「精神三變」的過程。開始是駱駝精神,具有忍辱負重的性格。繼而是獅子精神,勇於批判現實和創造自由的境域。最後是嬰孩精神,放下獅子的勇鬥,回復純真日新的價值創造,把世界變為一座美麗的家園,展開無限可能。 

          沙特是我們的當代人。他在二次世界大戰中被納粹軍捕捉入獄,在監禁中思考生存與自由的問題,後來寫在許多著作裡,影響至深的有《生命與虛無》Being and Nothingness)和《自由之路》The Road to Freedom)。他確認個人的自由與生俱來,伴隨生命過程由始至終。這種自由是絕對的,卻不是個人選擇的結果,而是「被罰判而為自由的」(condamne à etre libre)。所以,自由是個人存在的根本特徵,又是個人存在的狀況。 

          沙特把事物的存在分為兩種,一是「自在」(en-soi),另一是「自為」(pour-soi),兩者都由意識主宰。自在是物是實,自為是人是虛無。因為意識自由,而且處於生生不息的流變中,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做自為的選擇,把現實「虛無化」。在選擇中,個體不需聽從任何權威的指令,不涉善惡,而是逍遙自在。但是,這樣的自由人「孤然處在可怖的寂靜之中,自由而孤單,沒有幫助及同情,沒有辯護,無可上訴地被罰判自作決定」(《自由之路》)。 

          孤單自由的個人是自由嗎?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亦非沙特可以解答的。為了解答,他把「個體存在」放入「他人存在」的架構中,說明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和敵對。這種敵對的一種表現,是個人永遠要面對他人眼睛的監視。本來,這種監視可以是積極的,足以喚起個人的良知表現。不過,沙特式的個人另有現實,使他喊出「他人即是地獄」(L’enfer, C’est les autres)的呼喊。         

          沙特的思想充份反映當今時代的人的狀況,叫人消沉或者絕望。他自己的選擇有兩方面,一是致力於美(藝術的)的逍遙遊,進行闡寫人性及其掙扎尋求意義的奮鬥。二是返璞歸真,與好友西蒙狄寶娃共同生活和寫作,給我們留下啟智又豐富的文學作品,謝絕名利。 

          1964年,瑞典皇家學院頒給他諾貝爾文學獎。讚詞說:〝他的作品有豐富的理念,充滿自由精神及對真理的索求,影響我們這時代極為深遠。〞不過,沙特拒絕接受。他說:〝受了這獎我便不是自由人了〞1966年,沙特響應羅素發起成立「國際戰爭判罪法庭」(International Tribunal Against War Crimes),並擔任行政主席。該法庭有全球十八個國家學者為成員,多次審判美國的戰爭罪行,由美國在越南向平民使用燃燒彈開始。 

          沙特忠於他自己的思想,終生不積聚財產,平日生活簡樸。他晚年選擇過一種棄名的平靜生活。但是,他死後的葬禮在巴黎街道緩緩而行,為時二小時,共有約五萬人參加,包括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和領導人物。 

          存在主義思潮起伏不停,長期在世界不同族群中引生注意和議論。它提出的問題多過答案,叫人們在分享迷惑和無奈的景況中「剪不斷,理還亂」,苦樂其中。 

妥協的選擇

          今天的「個人」選擇多種不同的「存在」,卻似乎沒有一種可以安心的。最普通的一種似乎「我行我素」,滿足於「做好自己,不管閒事」的存在。然而,這種人的「空間」已經不能存在了,只能存在於妥協之中。譬如,扭開電視看新聞,不論怎樣都會受到衝擊。譬如,你給五歲(或任何年齡)的兒女一個智能手機,不容易知道他(她)看些甚麽,做些甚麽,和被甚麽感染……。又譬如,你在一家法國銀行任職,每年皆有可觀的「花紅」,鼓勵員工努力工作和創新。今天,公司公告員工,今、明兩年都不再發花紅了,因為銀行被美國單方栽定罸款十億美元,相等本行今後兩年的總盈利值。原因不合常理,複雜,不講人情,最終是因為美國有權任所欲為,把法國銀行在多年前與伊朗做生意的往事定為「罪行」,今後,只要你公司繼續用美元結算生意,就必須「依判」交付「罸款」。你和同事們感到憤怒和不公,罵美國霸道和無恥。但最後只能有兩個選擇,一是無助而留在公司工作。二是另謀生計和出路。你會認同存在主義大師們所說的一切,你有權抉擇,卻不覺得世界有自由。         

          我今天(2014-6-03)在香港旁觀社會,有一件大事可笑又不能笑。就是法庭審判一個高官和財團的可能貪污案件,必須依法組織一個「陪審團」共司其事。選拔團員自有其公平而行之有效的方法。但是,第一次「組團」遇到困難,因為有人持着理由不出席,法官只能宣佈「另選」。 

          在香港這樣的文明法治社會,每一個公民都有責任服務法庭,被選擔當陪審員的工作。然而,在現實中,一個法案可能持續審辯連月,誰有「閒情」和「清心」擔任「陪審」要職?更不說誰有知識或公私分明的判斷能力?不過,幾經波折,該審案成功組成陪審團了,但願今後順利及公平行事,不生枝節與餘波。然而,旁觀者「思」,我們身處的社會,難道不染一點存在主義所言的「荒謬」? 

          再想近期的國際形勢,好像「冷戰」正在「死屍還魂」,威脅和平。我們溫習歷史,可見二次世界大戰以後由聯軍主持的《紐侖堡審栽》Nuremberg Trials),由美、英、法、蘇四國各派二位法官主持其事,持續多年。那是一次人類主持公正的盛舉。然而,歷史為鑑,值得我們靜心無偏地反思,以求得出「前車為日後之師」的效果。 

          英國哲人羅素關心「人道」(humanity)的公正發展,於1966年與沙特聯合成立「審判國際戰爭罪行法庭」,用美國高等法庭法官羅伯特‧傑克遜(Justice Robert Jackson)在紐倫堡法庭的部份發言為理據,瑯瑯有聲,鏗鏘邇遠。他說:〝If certain acts and isolations of treaties are crimes, they are crimes whether the United States does them, or whether Germany does them. We are not prepared to lay down a rule of criminal conduct against others which we would not be willing to have invoked against us.〞意思是:「我們美國人視罪如仇,不管戰爭之罪由美國或德國所犯,同樣要受到逞罸。」 

          不出多少年,當1969年初,美軍在越南進行了舉世共睹的美萊村大屠殺「My Lai Massacre」,圖文畢露地登在全球的媒體,就沒聯軍提出逞罸了。 

          我們再把歷史推後二百三十八年,細讀那舉世共仰的「美利堅獨立宣言」,讚賞它主張人類的基本權利必須得到維護,包括生命,自由和爭取幸福。我們續讀史書,發現原來那些「國父」們的家中,多數蓄有成群的「黑奴」。美國人用雙重標準治國治人,早就寫在他們最莊嚴的建國文件裡。歷史進展悠悠,美國要再等八十多年。才出現《林肯宣言》Lincoln Address),宣告:〝平等亦同樣施於黑奴。〞至於實在的平等,則由「個例」檢驗了。 

          我最近讀到一篇1999年出版的洪文,以《紐倫堡後的戰爭罪行》War Crimes After Nursmburg)。作者路德‧華盛頓(Luther Washington)劈頭便說:〝自從紐倫堡至今,估計約有一億人因戰爭罪行,人道侵犯,及滅絕殺害而死亡。……有一個應受注意而難以回答的問題是,有多少場戰罪因為紐倫堡判罪行動而沒有發生?〞How many war crimes have NOT been committed because of Nuramburg? 

          約三星期前,美國總統在國際會議中發出一個莊嚴的承諾(?)。他說:〝美國不會自動出兵攻打其他國家。但是,一旦有任何我們的盟友受到侵犯,我們一定出兵給予援手。〞我曾以此問一位十一歲的小童是否明白奧巴馬的意思,他清楚地回答;〝還不是一樣出兵?〞連童子亦知,總統先生大可不必做作。 

          美國今天究竟有幾多盟友?也許多數美國大學教授不知道,因為「變」是沒有原則的,不久以前的敵人可以是今天的盟友,互分世界其他國家的資源。同樣,今天的盟友亦可以驟變為敵對的對像,或者同時是盟友又是敵對的「非友」,好比上面提及的美國和法國之間的利益交割一樣。一百年前達爾文提出「物競天擇」的生物進化原理,本來是以低等動物而言的,如今卻流行在人類文明世界之中,存在主義說的世界荒謬,不有差錯,只人感慨。 

驀然回首見真知

          今日世界的「人的狀況,不限於上面所說,實在是更為複雜、變換不定、叫人感到迷惑和空虛無奈、正因而此,不少西方智者尋找智慧,有習慣「回首」,寄望在那光亮的東方,找到「愛的回應」,安撫心靈。我們身為炎黃子孫,何不同樣回顧自己的文化? 

          假如讀者讀完《莊子》和本書,細看自己的景況,很容易把脈我們時代的焦慮和難題,配上心理藥方,見到每一焦慮和難題的泉源和原形,都巢於西方對宇宙人生的執着認識。只要把這種認識放下,容納中華文化儒、道、禪的睿智,即可讓自己(個人及群體)回歸大自然的生化,努力進行「自化」,認識自己,容忍異己的生存權利,共同建築和諧共存的大道,邁向共榮和安心的境地。 

          莊子的智慧不全見於本章或本書,而見於每位讀者自己的經驗和做人品格,這裡只畧舉一二,作為了解莊子全面智慧的提點。 

          有說儒家重仁義,偏重群體價值和利益,道家和禪家則着重個人安心,偏重以人為本的心靈安頓,甚至不惜挑戰「群道」。《莊子‧德充符》有如下的寓言,敍述孔子拒絕接見一位名為「無趾」的斷足之人,被他嘲笑讉責。原文: 

          〝魯有兀者叔山無趾,踵見仲尼。仲尼曰:「子不謹,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無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請講以所聞。」無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無趾,兀者也,猶務學以復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彼且蔪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譯為白話文:〝魯國有一個斷了一只腳的人名叫叔山無趾,用獨腳走路去向孔子請教。孔子說:‵你不小心,早先已經犯了過錯,如今來向我請教,太遲了。′無趾說:‵我只是不細心觀察環境而斷了腳,如今前來請教,原想學識保全更寶貴的東西。天無所不蓋,地無所不載,我當先生為天地,怎知先生如是啊。′孔子說:‵我實在膚淺。你請進來吧,說說你的見聞。′無趾走。孔子說:‵學生們自我勉勵吧。無趾斷了腳仍然努力求知,補過以前的粗心,何況你們是完整的人呢?′ 

〝無趾轉告老聃:「孔子還不配做至人吧?他喜愛自視為學者,運用自設的名聲傳聞天下,卻不知至人鄙視名聲並視之為枷鎖。〞 

老聃說:‵你怎麽不幫他了解死生如一,努力發展可和不可,解開他的枷鎖呢?′ 

〝無趾說:‵他自加束縛,好比自我刑罸,怎樣可以解除啊。′〞 

          這一寓言內容十分豐富,可以有多種不同的解釋,啟發新思。過去,多數解釋針對幾個方面,例如,(一)孔子雖然被稱為「有教無類」,卻給莊子貶為嫌棄一個有身體缺陷的求學者,可說虛偽。(二)雖然這樣,孔子受到無趾的指責,沒有表現老氣縱橫,而是謙虛接受,請後者入門。(三)孔子不失為靈活教師,立即把事情用作活教材,叫學生公平對待獨腳人。(四)莊子用無趾代表自己,讉責那些自以為是又自我吹雷的學術權威,言行不一。(五)人有獨立性、自我尊嚴、精神向上,莊子用無趾的言行表露無遺。(六)莊子借老聃說「道」和表示「包容」,不要一方面指責他人固執和自私,同時卻表現出自己守着同樣的缺行。無趾最後宣佈孔子自縛自執,無藥可醫,有失忠恕之道。(七)莊子用這則寓言發表比人間爭執的世界更大的大同世界,表現他在《齊物論》說的「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的崇高精神世界。即是說,一個人如果能夠超拔主觀爭辯的囚籠,放下是非對待,遨遊於無窮的境域,即能寄寓於無窮無盡的心靈境界之中。 

古今同遊

          如今,我建議兩個新的解讀,同步時代和國際間的風雲形勢,從中得出個人的定位,發揮中華知識份子良心,同時亦撫慰自心。

          (甲)我們把上述寓言與近日美、日霸權主義所唱和的攻擊中國侵佔釣魚臺及南海的言論併排起來,可以明晰看見「强權奪理」的製造和散播,從而認識今後的世界發展。《老子》第三十一章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第三十章說:〝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美、日的歷史都不悠久,亦缺乏本土文化。但是,兩國的人民都飽嘗戰爭的苦楚,不單傷亡慘重,遺下的人心異化,正腐蝕着他們在科技和經濟所取得的成就,造成人心不安。我們密切注意這些國家今天怎樣發揮其好戰野心,可以參考老莊智慧。 

          (乙)莊子闡釋宇宙人生的大問題,以人的認識為開始,以人的品位做中心,以人緊貼大自然的生息及大化為終結圓和,立論清晰而積極有用。但是,莊子既然勇於創新,自然不免「折舊」,批評甚至否定一些傳統的宇宙觀和價值觀,產生矛盾。

          我們讀《莊子》不免見到他自相矛盾,思想跳躍在廣闊的時空境域之間,不易跟隨。唯其如是,莊子智慧的博大精深,亦在他的幻想和心靈遨遊。我們跟隨着他,眼睛不能盯緊一方,必須回顧、環顧、並全神貫注。這樣可以發現新的見悟,出現在今時今日的人的狀況的平台上。 

          《莊子》雖然看似沒有次序,卻是各章互相呼應的。我們跟隨他的思想跳躍,只要前後呼應,可以悟出最大的智慧。

          例如,《齊物論》說明兩種觀點,一是人與人的平等,不論出身、智能、外表、或年齡等;二是萬物平等,各有特性和獨特意義。該篇又提倡一種「以明」的認識方法,鼓勵人們放下執見,改用「照之以天」和「道通為一」的態度認識萬物和呼和萬物。這樣,存在主義所敍述的各種困境可以得到化解,世界人生皆不「荒謬」及「無奈」,而每一個人亦可本着「齊物」的觀點「與物同春」,求取生命和諧圓滿。畢竟,人生在世,不論身體或精神,都是從無中來往無中去,而每一個人的「景況」是特殊的,受着社會的變(change)而變更(transform),卻仍然處在大自然的「大化」之中。不同的是,有人忙於「外化」而失於「自愛」,有人則力求用「自愛」融入「大化」之中,取得圓和。莊子的智慧即在「化」中,教人看化名利和順自然,樂觀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