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心知魚樂 

觀點的主與客 

            莊子創生了一個喜歡用理辯論事物的人,名為惠子。他們兩人在多個寓言裡站在對立的地位爭論。表面看,惠子持有清晰的邏輯理路,往往用理性看問題。莊子則是一派藝術家的脾性,喜歡站在感性思維的平台上觀賞世界各種人事物事。這樣,莊子和惠子時常各持一見,互相對峙,毫不退讓,好不熱鬧。 

            看深一層,莊子是另有企圖的。他把一個主理和分析的觀點排列在另一個主情和着重整體的觀點,讓讀者同時觀看兩個各圓其說的道論,把宇宙人生看得更為豐富和通透。 

            惠子凡事都放在身外的「客觀」位置來看,好像連他自己的「我」也是賓體。西方多數哲人都是這樣,生出科學的「離身客觀」,造成人類今天的「進步」兼「困境」。 

            莊子則以「我」為主,由主體對客體進行多方面的觀察和感受,得出「慧知」。這些方面包括直覺、幻覺和創新。他所得的知也許並不「科學」、「哲學」、「神學」,卻是人與宇宙共相生息的「道」。 

            今天,我們看清「人的狀況」和「地球狀況」,甚感無奈。我們警覺到兩者都困難重重,都遠離人的福祉和自然的福祉。這種無奈衝擊心靈,叫我們感到不安。我們要在現狀中尋回自己(多少人已經不知有自己),可以借莊子的方法,選用心、性、情的角度來待人接物,與他人相互交通,與外物平等和諧生息,達至心安圓滿。 

            莊子創造了一個《濠梁觀魚》的故事,呈表他與惠子的不同觀點,引導讀者欣賞主體與客體的關係,兩者有分有合,可以溝通甚至融和,成為一個情理同一、互相通達的精神境界,藝術境界,創造境界,即宇宙的大愛境界。 

藝術創造與感受

          藝術心理學認為,美給人予一種愉快的感覺,進而成為感受。就是說,一個人看見美麗的東西,自然會感覺到愉快。跟着,這種愉快變為那人內心的東西,成為感情。它可以離開先前所見的美麗東西而存在,生成獨立的生命。這就是藝術,由人「造生」而成,稱為「審美的創造性」(aesthetic creativeness)。這種創造既是本體的東西,又可以是被「物象化」了(objectify)的東西,例如一幅畫,一個音樂旋律,或者一首詩所表陳的意。 

          這種東西可以矇矓存在,亦可以十分清晰。它可以徘徊在心中作為夢想,又有能力喚醒(awaken)思維和認識,成為俗語說的「白日夢」(waking dream)。人類的許多創造都由這種夢想導生而成,包括科學發明和智慧生成。 

          心理學及審美學家卡西爾(Ernst Cassirer, 1874-1945)於1944年出版《論人》(An Essay on Man),闡說人怎樣從認識自己,到他人,到抽象意念,以至感受。他的得意門生蘇珊‧朗格(Susanne Langer, 1896-1985)繼承並推進了他的學問,成為二十世紀最受人喜愛的美學和語言學家。而他們的論說,亦成為當前西方社會各行業多方面運作的理論基礎。 

          簡要地說,小孩子是站着以自己為中心去認識四面八方的。同樣,個人有了自主的我,然後認識貼近(亦往往互動)的你,再伸展到第三人身的他,以及他們和它物。莊子表達他感知的「魚之樂」是通過隔層又隔層的想象而達成的,不是簡單的直覺。 

          卡西爾提出,人有三種不同的想象活動,各有很大的權力(power)。第一是「發明力」(invention power),第二是「人格化權能」(personification power),第三是「產生純感覺形象的力量」(power to produce pure sensuous forms)。 

          在日常活動中,兒童或少數成年人,可以運用前兩種力量,卻不能使用第三種力量。他們可以「遊玩」人和物,卻不知怎樣處理感覺形式,一種複雜的由情感與形所構造的「意表」(articulation)。它可以是圖畫、文字、說話、或各種符號。 

          兒童和成年人都運用直覺(intuition)感知和欣賞藝術。但是,藝術除了有「直覺結構」(intuitive structure)以外,更有「交感性瞻見」(sympathetic vision),引人「神入」(empathise)美的勝境,成為有秩序的可視、可聽、可觸、可想的「意會」(apprehension),透通意義。 

          神入又名移情,一種個體遇見他體受到悲傷或快樂的感受之時,放下自己的一切,用心進入他體之鄉,與他一齊感同身受的心理作用。兒童有憐憫之心,卻不能移情。兒童聽見節奏輕快的音樂,自然手舞足蹈地表現歡欣。然而,他聽見悲哀的歌,則不像許多成人那樣自然流淚,因為缺乏意會的心能。 

          現在,讓我們嘗試讀解《濠梁觀魚》寓言。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翻譯原文為白話文:〝莊子和惠子在濠河的橋上遊玩。莊子說:〝小魚遊得多麽從容自在,這是魚的快樂」。惠子說:〝你不是魚,怎麽知魚在快樂?」莊子說:「你不是我,怎麽知道我不知魚的快樂?」惠子說:「我不是你,本來就不明白你;你本來不是魚,當然不知魚的快樂,十分明顯。」莊子說:「請從頭再說一次,你先前說的『你怎知魚快樂』的話,就說明你明知我知道魚樂才那樣問的。我現在告訴你,我是在橋上知道的。」〞 

          歷來,學者解釋這個故事的寓意,多數反覆說莊子從「美學」觀點說魚樂,而惠子則從「分析」觀點認定人與魚不同類,不能互相溝通或者分享快樂。更有學者鑽牛角尖,說甚麽魚之樂「在道不在水」而大家同知「在樂不在魚」,愈說愈遠愈是糊塗,建構所為「學問」,實在無聊浪費時間。 

          其實,莊子在故事尾段回答惠子,說話亦嫌牽强,帶着為「好勝」而取巧的味道,英文叫做wise-crack,不高明,亦欠厚道。他盡可以說,「我就意會魚在快樂」,便妥當了。他用「請循其本」的辯理指責惠子,說明他自己同樣陷入爭辯的深淵,情不自禁,疏於自照。可見莊子亦是人,和我們差不多遠。 

          不同的是莊子不但用「深心」觀物,而且敞開心扉擁抱萬事萬物,並予之同在。他的文學功力很高,可以感染世界讀者,喚起一切嚮往大自然的心靈馳往高貴博愛,接受異己,通向大同。 

隨緣自化

          莊子一方面詩化人生,同時亦務實人生。他在《秋水篇》裡有一段話解說時間不可逆轉,人的生死、貧富、成敗、貴踐,足以不是等事實和感覺,盡在自己心內和把握之中,都在變中自化,我們只要順自然,盡心以對,終可問心無愧而安心,達成生命圓滿。原文: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持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這段話寫得簡易清晰,沒有譯為白話文的必要。莊子於此提出「自化」的概念,說明萬物的生死榮枯,自然有規律和始終的。生命的發展有時快速,有時緩慢,但是只要有運作,一定隨着時間生變和移遷,沒有例外。由是,我們盡力依照人生目的而奮鬥,不「奪分爭秒」地忙着求成求多,不執着一見,不對社會或大自然要求改造或破壞,一切都可以在自然運作中得到化解,而我們的心靈亦在大化之中昇華到高處,看見更多更遠。莊子用情審美人生世界,連游魚的快樂亦可以共享,人生十分豐富。 

自然大美無限

          行文至此,我最近(2014年7月)去北疆旅行,遇見一位擁有熾熱文化感情的導遊「小王」。他是三代住疆的漢人,蓄着濃厚而盈美的土地情懷。我們共處十天,上下縱橫走了四千多公哩的路,他講了約三十小時的話,給我們介紹了各地的河山草樹及湖光山色。最引人入勝的是他那自由奔放的童年經驗,爬樹採果,搗鳥奔馬,走十二哩路上學,吃盡甜美的果核和冰魚,全副心靈融入大自然的壯麗與神秘,各族人民所獨有的風情和生命色采,以及他們對大自然的敬愛和寄望,像蒙古人敬重野狼,與之共同維護草原的生態平衡……這些話響在天山兩麓1500公哩之間,叫人特別心曠神怡。 

          可以介說新疆的形容詞很多,首推一個大字,因為它佔中國板圖六分之一。二是美字、奇字、彩字、靜字、古字、然後是歷史、民族、文化、和自然本原。最後是一個變字,因為,用今天的汽車行走,我們真正體會到「一山藏四季,十里不同天」的奇特經驗。 

          小王的歷史知識很為豐富到家,不是出於書本的那種貧乏死板的記載,而是源於世族相傳及個人體會的。 

          成吉斯汗帶兵到達伊犂河谷,疲倦和絕望的士兵驟然見到山上的空中草場,高山上的參天雲杉,以及遠處一望無際的腹地,在海拔2500米的高地上長滿綠油油間着彩花的自然氈地,立即叫出「巴音布魯」的名字(蒙古語為富饒的泉水),沿用至今。怎麽在西北大漠的蒼茫大地中會出現一望無際多種多樣的生命呢?這是氣象學家和地理學家容易解釋的。對於今天來自城市的我們,心靈底處出現的印象只有一個,這就是人間淨土。淨土是乾的和濕的,顏色千變萬化,而陸地生物以外,美麗純白的天鵝群竟要按時從印度和非洲飛越千山萬水,到來此地繁衍生息,為遊客帶來「天鵝湖」的出乎意料以外的悠美意象,叫詩人唱出「片水映霞照碧天,靈山綠茵婉成圓」的心意。 

          小王見慣了這些美景。他要告訴我們的是悠悠歷史。在這一片2、3萬平方公里、海拔2500米的山間盆地中,遠在2500年前,這裡已經有姑師人在生息活動。到了公元1771年,一度離開了的土爾麅特、和碩特部落人眾,由渥巴錫的率領下,從俄國伏爾加河流舉義東歸,回到祖宗原來的「理想國」。 

          歷史更寫在坐落只有五米濶的山谷通道「鐵門關」上。小王領着我們在這荒蕪炎熱的山道,提醒大家:〝每一步都踏着古人的腳印〞。他的話既詩意又說明中華民族的開放和冒險開拓精神。如今,我們想起玄奘西去取佛經,不但當上古印度佛壇的「大師」,向土人講解他們佛祖的深意,而且給中國人引生了安撫心靈及明智的禪宗智慧。我們想起張騫出使,帶回來多少食料和食文化,豐富了我們的烹飪藝術。由他打通了的古絲綢之路,不是買賣貨品的通途,而是溝通中國和整個西域各民族文化的大道,就通過這小小山谷。 

          還有詩人李白和杜甫所醉心的「胡姬」,那些身態悠美豐滿的金髮碧眼女郎,今天仍然構成新疆不少部落的人家成員,孕育着哈薩克族人的美男美女。不過,感情最投入的詩人則是漢高祖和岑參。後者譽為「邊塞詩人」,給我們寫下多少古代〝軍人征戰〞匈奴的名句。我們學校讀的史書曾經對匈奴南侵的史事大幅度宣染。如今,世界上卻再找不到匈奴人了,可見歷史淘汰好戰者,老子直指「兵家不祥」也。而且,約十年前,從今天的匈牙利出現數百人自稱是古匈奴人的後裔,正式向中國申請成為中國籍人。那天,我站在鐵門關樓台下欣賞岑參的書法《題鐵門關樓》,字如其人,空曠洒脫,無拘無束。那古時的景象特別立體畢呈:〝……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兩見煙塵飛,漢家士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念着,我心中倍覺自豪,為中華文化感到驕傲。我們戰勝的多個北方民族,像匈奴和滿州人,早已消失盡了,不是民族成員不在,而是誠心接受中華文化的感染,成為「中國人」。 

自然深心感染世界

          莊子智慧原出深心與大自然的互動表現,傳到歐洲以後,啟動了智者文人的深心,讓他們悟見大自然的獨立性,和生生不息的秩序,它的永恒動力和美。他們,像萊布尼茨,伏爾泰,歌德,尼采,叔本華,席勒,和盧梭等。他們從老莊智慧認識大自然的美和大,它與人的平等關係,它的「物化」魅力。這種人天齊合及互動生息的思想,幫他們擺脫上帝造人及人類原罪的枷鎖,相信人性自由、善良、高雅和安寧。 

          歌德(J.Goethe, 1749-1832)寫《自然》說,我們研究大自然必須尊重它的原樣,不能用人造方法和工具去擺弄她的部件,方便達成片面知識。他又說:〝大自然不經請求或警告,便把人們納入她的循環舞蹈,携手向前,直到我們疲憊不堪,從她的懷抱中脫落……大自然永遠是生命,發展和運動,沒有停頓的片刻。……如把災禍與靜止栓在一起,步履從容,不有例外,她的規律是不可變的……在每一個人的眼中,她都不同,她在上千個名字和術語中隱藏自己,實際上都是同一個……當人的健全本性顯得整體,當他感覺生活如同在一個博大、美麗、莊嚴,貴重的整體中時,當和諧的快樂使他悠然自在地心醉神迷,宇宙會因達到目的而歡呼。〞 

          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 1788-1860)寫《為甚麽月亮冰封》(Why the Frozen Moon)給他的崇高體驗:〝為何滿月如是慈祥、撫慰和崇高,因為月亮是體驗的對象,不是意願。人們不追求星晨,只喜歡月亮的華麗。月亮使我們心情崇高,因為她一掠而過,看見甚麽都不參予。我每見月亮,困苦便從意識消失,留着一種感覺,讓我與千百萬人共同觀看,並因而消除個體的差異,體驗聯成一體的歡快〞。 

          尼采(F.Nietzsch, 1844-1900)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oke Zarathustra),借主角的熱情歌聲高唱:〝我的愛如洪流奔騰,流向日起日落的遠地。我的靈魂傾注在溪谷,越過寧靜的群山和痛苦的風暴。我心中有一個湖,隱秘而自足的湖。但我的愛急流傾瀉,注入大海。〞 

          如果讀者記得莊子的天池和那悠然自在的原野與高山,你會認得照亮上面這些描述的泉源,連文字結構都「似曾相識」。這樣,你會閉眼冥思,怎麽莊子能夠影響西方世界如此深厚激昂,卻在自己國度的民眾之間靜如死水?你想出了好幾個答案。例如近數百年間,中國人一直受到西方的欺凌和誘騙,我們的精英去外國讀書,多數沒有回頭;又例如,古文難懂,連不少大學教授亦看了人云亦云,不敢給學生作出有意義的翻譯;更例如,我們的教育只顧學習西方,課程裡擠不進國學,等等。 

          有一個理由最為重要。莊子說的自由和順應大自然的物化及大化,都刺痛了西方文化的要害,因為他們在上帝之下,沒有個體的自由,只有由集體決定派生的公民自由,服從因選舉而變的政府「施政」;因為西方有了科技以後,便貪心無厭,夜郎自大,肆意破壞大自然,並四出搶掠自然資源供應消費主義經濟,造成不可逆轉的生態損害。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不能釋放西方人文思維的宗教和歷史重擔,只能引發「生命荒誕」的存在主義的興起。所以,西方人們在精神渴望中偶見莊子,疾志借用東方文化尋回自己。 

          想着,你起身長嘆,步向書架找出《莊子》,坐在窗前虛心細讀。不知甚麽時候,窗外傳來一片輕快的音流,你立即認出是貝多芬《田園交響曲》的首章,大自然悠然展開活動的寫照。你聯想起那段歷史,盧梭(J.J.Rousseau, 1712-1778)讀了道家的宇宙解說,悟出大自然不是不可了解的、與人對立的力量(force),而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包括人類生命。 

          盧梭確認人性本善及自由自主以後,寫成巨著《愛彌兒》(Emile, Treaties on Education), 倡議人們給兒童自由,而且在生長發展的過程接觸大自然。他的這種思想不為當時歐洲人所接受,結果,社會權勢於1762年把書燒了。後來,自由、平等的思想催生了法國大革命。(1789-1799),等到新政府穩定局勢以後,《愛彌兒》成為法國教育制度的精神基礎,沿用直至今天。 

          德國作曲家貝多芬讀了《愛彌兒》,並沉醉在席勤(F.Shiller, 1759-1805)的《歡樂頌》(Ode to Joy)的全世界人民成為兄弟一齊歡樂、一齊喝大自然胸中的奶汁的歡樂美意,用《第九交響曲》寫下他自己對人和宇宙的意願,向全世界宣告。他的音樂成為人類最莊嚴的對人的友愛的讚歌。 

          此刻,我聽着心中循環響起的《歡樂頌》,想起羅曼羅蘭對貝多芬藝術的評述:〝他的强大雄偉的音流,寫下成千上萬聚集在一起的人們的呼吸,眼光,夢想,和聲一齊歌頌自由和友愛,永恒不朽。〞 

          我沉醉了,心中蕩漾着新疆天山高地上巴音布魯克那天鵝湖的寧靜,那九曲十八彎「玉帶天河」裡同時出現的九個太陽的壯觀景色,自然微笑把《莊子》小心放回書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