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自然為藝術 

愛與美如一 

            莊子智慧擬大自然為藝術,對今天人類貢獻很大。他站在宇宙大美的平台上觀照萬事萬物,給一切注入生機,並美化一切,視之為絕對平等自然。對他來說,世間一切不但平等安逸,而且自然而然,無需强求或進行改造。「天地大美,化腐朽為神奇」的積極精神塑造禪宗思想,所以臨濟宗師說:〝平常心是道,日日是好日〞 

            美含着愛,沒有愛的人不會審美,亦不覺得人與物有美的一面。《莊子‧知北遊》講大自然的愛和美無所不在,盡在「道」中。道是「無」及「無無」。它是開放的,無窮無盡的。它存在大自然的「氣」中,聚散有序,決定生死和愛的運作,由人駕馭使其安然。 

           莊子說:〝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生死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曰:「通天一一氣耳,聖人故貴一」〞 

            這段文章易懂,不需譯為白話文。最後一句說:〝整個世界由一氣所通,而聖人重視一切東西的「一性」,自然而不輕視或者重視。〞 

            莊子說「一」不同老子所說的「一」,不指道的根源,而指認知上的「一」,把一切東西都等同視之。這一意思可見於「將磅礡萬物以為一」《逍遙游》,「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又況萬物之所繫而一化之所待乎」《大宗師》。簡單地說,這「一」的意思即「齊」或「齊合」,在認知過程中把各事物的差別看為一,不分差別,大家平等而同有價值。這是大愛中的大美,亦即現代人文心理學所說的「完整性」wholeness)。 

自然靜美

          莊子在《知北遊》的第二段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無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天矣。〞 

          白話文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說,四時律規分明無需議論。聖賢明識大自然的美,又通曉萬物的理,所以順任自然,不妄自做作,凡事取法於對天地的觀察心得。……天下萬物莫有不變化生死而永遠一樣的。陰陽四時的運行各有秩序,好像不存在而存在,萬物都得到養育而不自知,這就是本根了,是「無」的自然性。〞 

          莊子所表達的,是千姿百態又生機盎然的萬物,使他感到美的動力,充滿着愛,尤其當他觀賞山水原貎之時,一切何其美麗而激動人心。在他的影響之下,中國詩人畫家品鑒山水之美和「德」,創作了豐富而淘冶靈性的作品。在音樂方面,魏晉時代的稽康寫下《聲無哀樂論》,主張音樂有其獨立美。當代的審美情趣十分高漲,藝術家勤於創作,大都探求「澄懷味象」的賞美方法,用虛靜心懷品味一切美意,愉悅人生。 

          我們欣賞孔紹安的落葉

早秋驚落葉/  飄零似客心/  翻飛未肯下/   猶言惜故林

          或者虞世南的詠螢

的歷流光小/  飄颻弱翅輕/  恐畏無人識/   獨自暗中明

再讀《莊周夢蝶》《濠梁觀魚》,即時可見莊所提倡的「主客互動」及「物我兩忘」的澄觀宇宙萬物而恬怡的心靈意境,超越時空及異同,把人生融入自然那充滿美和愛的大懷抱中,不計成敗與生死,只向美中索求安樂。 

得道久安

          《知北遊》的第五段說明「得道」的現實: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遇卻,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然。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 

          白話文說:〝人生在世,好像陽光掠過空隙,只是忽然。萬物蓬勃,沒有不生長的;變化衰萎,沒有不死去的。生是變化,死亦是變化,生物為之哀傷,人類感到悲痛。……從明處尋道不會遇見,辯說更不如緘默。道是聽不到的,聽見了不如塞耳不聽,這才是真正的得道。〞 

          然而,道是否存在呢?這是一個千年為人探索答案的問題,因為這是一切,包括美和愛,兩者都是凡人所求的東西。 

          《知北遊》說:〝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它說明兩點,〝一是道存在人的意志裡;二是道支撐着宇宙一切的運行昌盛,不能欠缺。〞 

          莊子對道的存在和作用這樣表述,寫在《大宗師》的第三段: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古而不為老。〞 

          白話文說:〝道是真實可驗的,沒有作為和形跡。它可心傳而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會而不能看見。它是本是根,在天地出現以前已經存在了。它產生了鬼神和人神,天和地。它在太陽之上而不算高,在六合之下而不算深,先天地存在卻不算久,長於古時卻不算老。〞

          這樣的藝術寫照,把道說得有點矇矓,卻是清晰的,把它說成既安靜、平和及深邃,又活潑、信實及應變。莊子在《天地》裡讚道曰:〝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深深乎大哉。〞他更進一步在《逍遙遊》拓大道的大和濶,久和遠。他說〝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 

          這樣,道是冥冥與無的,既是不測及無何有,又是可以進入的鄉域。現代學者蒙培元在《心靈超越與境界》把道說成為「無無」,比虛無更為具體而積極。他說:〝道是沒有任何規定性,它是虛無,毋寧說是光明,能夠照亮一切,穿透一切。道的境界就是自然而光明的境界,沒有任何隱蔽。〞 

          其實,老莊早就說清了,只是多數人不甘心放開心扉去接受罷了。《莊子天運》借孔子向老子問道建構寓言。它記述了孔子在五十一歲那年去向老子求教。後者問他是否已經明白了「道」。孔子說他花了五年從「數度」關係求道,沒有成功,繼續又用了十二年從陰陽方法求道,亦不無所得,所以才前來求教。老子聽了說:

          〝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 

          可見,道是不能拿來送給他人的,因為不是實物。它不是一個客體的存在,而是人們在經驗中順從自然而奮鬥(strive)向善而體現得到的。 

          今天,多數人崇拜科學和技術,學校亦以教授「實知識」為宗旨,殊不知科技以外,還有藝術、哲學、人文、以至夢想,其價值同樣貴重 

          這種誤見,亦可見於《知北遊》的末段,借用孔子和冉求的對答說明。文章從冉求向老師問天地存在以前的事,孔子說,那簡單,以前和現在都一樣。冉求似明不明,第二天再問,為何昨天明白的事,今天卻感到茫然。孔子最後說:

          〝已矣,未應矣:不明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聖人之愛人也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白話文說:〝算了,不必說了。本來人不為生而死,不為死而生,死生可有對待?都是一體。物(道)可以出現在天地出現之前嗎?用物比道的不是道。道是比物出現為早的,生生不息。所以,賢能者的愛永無休止,因為它取法於大自然的生生不息。〞 

          如是,莊子借孔子學生的話,說明人效法大自然的美和愛,他的美無限,他的愛亦可以永恒。現代愛人之間的「不渝的愛」的承諾,正是這意思。 

存在意義是愛

          如眾公認,莊子不沾哲學,不言邏輯,更嫌棄辯論。他喜歡認知(cognition),更偏愛統知和感知(comprehension and apprehension)。用現代話說,他是一個高EQ的思想家和實踐者,特別勇於幻想和探索人的潛能極限。簡言之,他是一位十足的藝術家。 

          甚麽是藝術呢?藝術家又是甚麽?這都是重要又被今天各級學校所疏忽了的問題。這是很大的社會過錯,要補救它,人們只能自做工夫了,以免生命出現一個大空洞,或者心靈貧乏得幾乎像一個機械人,用物動服務他人設定的任務的機械人。 

          今天,人類被「科技麻醉」到不能自拔,大家都把時間和精神消磨在一部智能手機的「機動」中,為無限的他人設定的「遊戲」(games)而忙碌。於是,一桌人「共同」聚集吃飯,各人只自顧「打機」,把聚會變為聚散。不過,新的「教育決策」出現了,叫我們不知如何評價和應對。 

          我今天用電話與遠在多倫多的摯友何鎮源校長閒談。他告訴我,當地一些大學和美國大學禁止學生在校園演講室及圖書館內使用手機和電腦。這原是意料中事,因為手機的無限使用,壞處多過好處。早兩年,即有研究指出,十二歲以下的兒童不應該使用智能手機,共有十個明顯的理由,如延遲智力發展(需要多方面的經驗),睡眠不足,暴力行為,精神病等。如今,教育機構發現,大學生的讀、寫能力缺失,一般沒有耐心閱讀,亦沒有能力寫作。他們沒有文化,亦欠缺生存和創造能力。 

          其實,語言是人類特有的東西,是思維的工具,缺乏了它,人的思維會逐漸衰退。作為一位藝術家,莊子運用他的「物」(身體,大腦,官能)和「道」(幻想,預見,創造力)一齊觀照及反應世界,然後用各種「象」,「形」,和符號表現他的「明見」及「疑問」。全部運作都由他所主宰。         

         這種心理過程不是認知或學習那麽簡單的。它首先肯定宇宙間「道、人、物」的互相屬性和互動性,屬性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微妙關係,不與時間和空間相關,不是說你在我裡面,或我在你裡面,而是說你和我互為一體,在生息中成為「一也」。 

          這種關係十分平等。王夫之在《莊子解》中提出存在的無際和有際的問題,在「物物者與物無際」的一句話裡,道和物都沒有邊際或界限,沒有彼與此,亦沒有主與客,有的是同一之中的不同。所以,道的存在是「隨在而在,無所不在」。 

          在整部《莊子》裡,物物者全是主動(autonomy)而不有被動的。例如,《齊物論》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就說明道(物物者)並不因為它的存在而有自身,而是因為它使物成物的行動而有自身。這是一種道與物始終如一的存在,充滿生機和動力。這樣,「道」不僅可以是安靜、平和、深邃的,而且可以有情有信而應付萬變。 

         西方的「存在」則不同。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着重指明生命的時間性,薩特的《存在與空無》Being and Nothingness)着重說明生命的「無」如何顯現它的存在。這兩個理論之間經歷了一場大戰的殘酷表現,以及猶太人的悲傷。在西方否定上帝的萬能與慈愛以後,人所唯一剩下的只有自己的「意識」(consciousness),包括良知和奮鬥向上的精神。而意識不過是一個經驗的心理學的對象,簡單說,是「物」,擺脫不了的物。所以人是多麽「無奈」,由是,我們可以理解,當西人見到《莊子》以後會多麽震撼。經過反覆思量和創造,現代的西方哲學大師、文學及藝術大師、心理學家,語文學家、和審美學家的「理論」,盡都染着莊子的「道」的「存在」,一種充滿大自然美和愛的、生力充沛的、主宰性的人的「真實」。 

          我們不能用簡短的篇幅說清莊子的「道」。如上述可見,它是藝術性的(矇矓、真切),用漢文特有的「孤立語言」(isolated language)表現出來,像「物物者非物」,或者《天下》第六段的「芴漠無形……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其書雖瓌瑋……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 

          中文的「孤立」特性,一個字可以有多種詞性和意義,一個單字的意可比一句。字是現實又是超越(意無窮),在莊子筆下,其藝術魅力,更顯高明美妙。 

          在西方,胡塞爾(Edmund Husserl, 1859-1938)創建了人文科學,提出與黑格兒的「我思故我在」的人性相反的「我生故我思」(I am being, cogito)的理念。他的巨著《歐洲科學危機與先驗現象學》The Crisis of European sciences and Transendental phenomenology)成為心理學課程的「必讀本」(compulsive text)。它一開頭便指明:〝一切自然科學都與人的自由無涉……只有現象學才以人性的自由和自主為基礎。〞 

          細心的讀者可以即時感到,莊子早在二千年前,便說明了人先有存在然後發揮他的無窮潛能,在在與大自然的生息同在。他用許多寓言說明中華文化的傳統智慧,確定人的自由自主別無疑問。胡塞爾用了很大的篇幅辯說了「人文科學」乃是活的人的科學,而人的世界是活的和能動的。相對說,一切實証科學所面對的(尋求答案的),則是死的、自然的、可塑的事實世界。 

         人文科學以人為本。人的世界是心理和心靈的活的世界,潛力無限。所以藝術登上舞台中央,表現可見及不可見的一切的美和愛。 

藝術的生生之德

          承接這一思想,海德格從他原來的專門學科「神學」出發,認識到他老師胡塞爾「物與心」理念的矛盾,努力尋求一種超越而更高的人性解釋。實在,他用了大量功夫,不過闖入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思想胡同,留下一大堆需要詮釋的新名詞。暫時放下不說。 

          不過,他卻說明了「藝術」(arts)的起源和特點,它如何從神話時代至今都是人的心靈的撫慰泉源和提昇活動,人之為人的特有力能。他很快便融滙了莊子的「天人合一」及「物我兩忘」的人性描述,解釋了「藝術作品」、「藝術家」、和「藝術存在」的意義和關係。 

          海德格(Martin Heideggar, 1889-1976)為西方審美理論寫下經典之作,名為《藝術之起源》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他把該書獻給老師胡塞爾,用「友誼和敬仰」為讚詞。實在,我們看他們師徒二人的作品,不論是內容或語氣,都烙印着莊子的影響。 

          海德格說:〝不是「藝術家」產生「藝術作品」,也不是藝術作品使藝術家成為藝術家,而是「藝術」產生藝術家和藝術作品。……藝術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或者一個本質。它像種子一樣有序地成長為藝術品和藝術家。藝術不為藝術或藝術家所有(屬性),而是他們的共同「存在」,即「藝術的存在」。〞 

          《藝術之起源》的首篇裡,海德格開宗明義地從人與文化的關係出發,解釋藝術的自然性和重要性。他說:〝在任何文化裡,藝術不但是一種表達真理的活動,更是一種創造文化的過程(包括方法、工具、愛心),構成一個「跳板」,讓「道」(that which is)可以跳躍騰飛。〞 

          藝術究竟怎樣重要呢?它又如何衝擊人的生命呢?海德格歷舉人類在各地域和文化中的長久活動結果。寫下這樣的回答:〝每一次一件新的藝術作品(詩、文、畫、音樂、雕刻、建築、設計)出現在任何文化裡,人們的生存價值the meaning of which it is to exist便即時受到改變。〞

結語

          本篇題目有「自然」和「藝術」兩個名詞,涉及很大的「學問範疇」。我寫它甚覺辛苦,又深信必須寫,因為這是莊子,都不見很多國學大師提及的。 

          我讀過聞一多的《古典新義莊子》,佩服他以無限熱誠譽稱莊子為詩人。詩是藝術的一種表現形式,所以詩人是藝術家。但是,聞先生寫莊子還有其它讚賞。他說:〝可是《莊子》的文學價值還不只在文辭上……他的思想本身便是一首絕妙的詩。……(他)一壁認定現實全是幻覺,是虛無,一壁為那真正的虛無,或稱太極、或稱涅槃,或稱本體,莊子稱之為「道」〞。 

          老子的「道」和莊子的「道」雖然意義一貫。但是莊子說道,卻是不同的。聞一多比其它「國學大師」更了解、佩服和愛慕莊學,所以他用容易明白和熱情的說話,為我們解釋莊子的思想及為人。他說:〝有大智慧的人們都會認識道的存在……卻不像莊子那樣熱忱的愛慕它。……他那嬰兒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悵惘,聖睿的憧憬,無邊無際的企慕,無涯的艷美,便使他成為最真實的詩人。〞 

          聞一多更教我們分享研讀莊子的快樂,情深意遠。我為他的早死而婉惜,不然,他可以教識我們更多。他說:〝讀《莊子》的人,定知道哪是多層的愉快。你正在驚異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躊躇的當兒,忽然又發覺一件事,你問那精微奧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樣湊巧的曲達圓妙的辭句來表現它,你更驚異,更定神一看,又不知道那是思想那是文字了,也許甚麽都不是,而是經過化合作用的第三種東西,於是你尤其驚異。這應接不暇的驚異,便使你加倍的愉快,樂不可支。這境界無論如何,在莊子之前,絕對找不到,以後,遇着的機會確實也不多。〞 

          聞先生譽莊子為詩人,沒有進一步拓大他對美和愛的藝術貢獻,不過,上一段文章提到的「第三種東西」就是藝術。而莊子正是那藝術作品的藝術家。 

          我們在21世紀的今天研讀莊子,首先要欣賞他的藝術,感到聞一多說的那份愉悅和仰慕,更重要的,我們要越過《莊子》原書,放眼宇宙的自然和人間,從我們置身的各種困境和不安之中,認識到它對今日世界的種種影響,認識到它的藝術魅力足以安心。這樣,我們會不嫌艱辛,積極地發現書中那「應付不暇的驚異」,滋潤心靈。這樣,我們才能不負莊子那「嬰兒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所生的不朽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