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及陶醉《莊子》 

欣賞與解讀

          你有一時空暇,讀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rsky 1821-1881《愚人》The Idiot,你會欣賞其中的兩句名言:〝我認為,最聰明的人會自稱為愚人,最少每月一次。〞〝快樂不居於在快樂之中,在於為它而奮鬥的過程。〞你會同意,社會認定的愚人,很能瞭解人生和事理。 

          你今天有更多空,可以選讀「陀」的《罪與Crime and Punishment,不如《愚人》那麼能够給你愉快。你改意選擇聽拉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v 1873-1943《第一交響曲》,把揚音器調到最高。數分鐘後,你的心靈不平,因為你不斷聽見作曲家的話:〝我忍受著無名的精神負担,我沒有國家。〞他於1917年被迫離開他的祖國,帶著妻子、兩個女兒和一個用布袋裝著的、他們的全部所有。他後來說:〝我好像一個漫遊在世界中的失魂鬼,從此再不能回歸俄國。〞 

          曼尼諾夫被稱為「收集悲傷的作曲家」。你關閉音樂,仍然被心裡的餘音感動得流淚,不知是悲哀還是快樂。 

          你想起托爾斯泰Leo Tolstoy 1828-1910,他的「回歸田園自食其力」的生活模式,以及他的「非暴力主義」,如何影响了二十世紀的全人類。原來,他受到「老莊思想」的影响,在樸素生活中默默寫成幾部文學巨著。此時,你奇怪自己怎樣總是想著俄羅斯,那個被邱吉Winston Churchill 1874-1965,稱為「一個深藏在桃核內的被瞹眛硬包著的神秘」的國家?難道因為它有黑壓壓的森林,漫無邊際的雪地,以及電影《齊瓦哥醫生》的浪漫故事? 

          你返回做科學工作的身份,想起德國的全能天才萊布尼茨G.W. Leibniz 1646-1716。他身兼科學家、哲學家、數學家、心理學家、文學家、漢學家……的才華,他提出物理學的「單子論」monadology。你想起讀大學的時候聽教授說:〝物質是一種可以被打碎成無限小碎粒的東西,造成無限空間的夢娜(mona我們怎能知道有終極不可分開的境地呢?〞 

          你當年從香港來到加拿大的多倫多大學上課,那課室坐滿著五百名同學。你心想,〝有這樣多人讀物理學嗎?〞。一時,教授說:〝知覺(perception)是人們用以分辨變(change)和真實(reality)的心理活動,可以認識「存在」(existence)及「存在可做甚麼」(what might existence do),即是,生命本質問題,亦是生命有無身份(identity)的問題。或者,一個生命(being)是否可以同時有兩個身份的問題〞 

          你心中咕嘀,考慮是否申請轉修其它科目,因為這教授似乎亂說一通,長此下去,沒有你的好處。教授的聲音略為提高了,不像先前的自言自語,他說:〝單子在被不斷打碎的時候,互相影响,卻從來不互相碰撞,只是和平共變。〞然後,教授就滔滔不絶地介紹萊布尼茨的天才和他的成就,叫人不能相信。 

          下課以後,有同學說教授是「神」,可以不持一紙一書,講足兩小時課,天馬行空,如數家珍。有同學說他是「鬼」,在講鬼話,叫人摸不著頭腦。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你慶幸沒有轉科,而且完成了物理學的博士學位,專門理物理。當年,那位教授鼓勵學生讀書,並獎勵用非物理題材寫論文的學生,你自己受到獎勵,知道他在上面所講的幾位偉人,都受過《莊子》影响 

          你放下心思,從書架一角拿出一本《莊子》吹散灰塵,放在最當眼的地方,準備明天重讀那些寓言,那些久違了的荒唐的、譏諷的、滑稽的、發人心省的事。你心中仍然響著曼尼諾夫鋼琴協奏曲,那首被荷里活電影《人鬼情未了》用做插曲的一段斷魂曲。你自然地笑出聲來,憶起當年與女友一同看電影的時候,她被感動得哭濕了兩包紙巾。你勸她說那只是電影,不必認真,不料她聽了竟哭哮起來,說你〝沒有心〞,叫你十分尷尬! 

          這一切增加你再讀《莊子》的決心,因為你記得,莊子一如你那位教授一樣瀟洒,又如你女友一樣重情,還有那許多學者偉人。你忽然想起兩位「存在主義」大師,寫《我與你》I and Thou的布伯Martin Buber及謝絶諾貝爾文學獎的薩特Sartre。不說獎金十分可觀,得獎的榮譽亦是多少人夢昧以求的東西。而薩特只說:〝我如果接受了獎,就再不是原先的我了。〞天!不但那話出於莊子,那種不要名而堅持「我即是我」的傻勁,亦瀟洒如莊子。 

智慧與哲學

          讀莊子沒有一個格式,正如他是一位不拘一格的人。但是,有不少人稱莊子為哲學家,又把他的智慧歸為哲學,都不恰當。我們先弄清楚何為哲學、何為智慧,可以幫我們更深更明地欣賞其人其書。 

          據聞一多的考究,莊子生於公元前375年,卒於公元前295年,享年八十歲,長壽。他畢生寂寞,死後約三百年間都鮮有人提起他的傑作。等到魏晉時候公元230-400,中國忽然掀起「莊子熱」,註解《莊子》的學者有五、六人。他的學說盤據著當時大眾的心、生活、思想和文藝,使他成為當時文明的中心人物。 

          魏晉時代社會動盪,國家四分五裂,部族各據一方,互相爭奪,人心不安。不安的人群自然尋找安適和生命意義,用以滿足心靈的需要。莊子的「問究」和「馳想」正好刺激人心,推動心智運動。莊子提出,人的心智可以見及虛無和實有,人心情感能夠超越時間、空間,以及人間的愛與恨,屬與不屬,有與無,足與不足,盡由個人把握。 

          莊子講故事(寓言),多數運用比喻和對話,啟發心思,引動人們走向「明」的境地,或者「美」的莊園,都是有趣的事。有說莊子「見淂說到」,表呈他的文字生動,易明和美麗,更蘊藏着詩的矇矓,叫人見之若隱若現,追之若狂。 

          所以說莊子表呈的是智慧(wisdom),不是哲學(philosophy)。實際說,中國古人不事哲學,因為它是「離心」的,分析的,爭辯的,不說情的,盡都不與中國人的性格和愛好相近。以現代話說,哲學是「洋貨」,不是中華文化的本有。不有而勉強有,既不自然,亦不是「百姓」所熱衷的事兒。對於百姓來說,智慧既有用又貼身,比較冷冰的哲學親近得多。 

          在學術上,分科的學問是各有本質的,可以分清。總的說,「學問」或知識有四種,即神學,哲學,科學、和普通常識。而區分這四種知識的本質的是「方法」,即生成知識的心的運作(operation)。 

          簡單地說:神學的方法是信(belief),誰人信神(或甚麼神),祂即真實存在,不信者,神即不真。所以,真與假不是神學的辯論範圍。 

          哲學的方法是邏輯辯論,包括觀察萬象,分析,比較,辯理,提出結論。哲學的思維方法是「對象性」的,其中人站在一邊,用他的觀察和推理所得把握世界另一邊的「客觀存在」,即人以外的存在對象。古希臘哲學家,如蘇格拉底,觀察人的世代存在,得出一個「凡人必死」的結論,稱為絶對真理,作為哲學前提。然後,他用邏輯,把這前提推衍下去,生出下一個合理又是絶對的結論。他接着說,〝你是人,所以你也必死。〞 

          亞里士多德把哲學從「客觀存在」拉回人的身心之上,造生了「經驗科學」。然後,他又運用加工過的邏輯方法,提出一個新的哲學問題,稱為「存在之存在」,編在他的《物理學》裡,定名為形而上學,作為哲學研究的「第一性原則」。 

          但是,不論是怎樣的哲學問題,都用「語言」來表意,而語言是人的東西。我們用語言表述人的親身「本質」essense,例如手、足、興趣,可以相當具體可認。當我們用語言來表述「形而上」的「存在之存在」的本質,就只能成為推理性的本質了。亞里士多德給哲學和科學造生了十分煩瑣又不容易把握的難題problem,他之後的許多西方思想家,包括哲學的,數學的,心理學的,更在「古典」哲學之外,造生了淋漓滿目的新問題,使「學科」和「「知識」變為人類問之不盡的心智活動。我們暫且放下。 

          必須指出,莊子的智慧不是哲學,而是智慧,簡單的,可感的,不煩瑣辯論性的,適用的,而且是適用於古時和今天的。莊子的智慧是「知」,是「情」,是「審美」,又是實用的東西。 

          智慧是甚麼呢?古時所羅門王的一個故事說得十分清楚。有一天,市集裡的人群圍觀兩個婦人爭奪一個嬰兒,兩人都說是自己的親生,相爭不下。眼看婦人快要把嬰兒嚇壞了,有人飛奔去把所羅王請來解決問題。他立即命人拿刀來把嬰兒砍為兩半,分給兩個爭嘈不休的婦人。即時,其中一個婦人跪下求國王不要那樣做,因為她願意讓對方收下嬰兒。所羅門王聽了立即命人把那另外的婦人拿下治罪,因為只有真正的母親才寧願放下爭執,保存嬰兒的生命。 

          《莊子》所載的寓言故事就是與此相似的故事,用的不是分析和辯理,而是可以感知的「情」和「情理」。所以,我們欣賞莊子,不要把他的說話和故事歸為「哲學」,必須欣賞其中的文學、智理、富美,其中的智慧,讓它啟發我們的「知」,打動我們的「情」,叫我們像那婦人一樣,為自己的愛兒作出決定。 

文言的藝術美

          有人把莊子與老子同等定價,事實是老莊互有參補,兩人都講宇宙人生的大道。 

          有人說莊子是詩人,他的文學造詣等同屈原。事實許多現代學者公認,莊子的寓言文藝不但開歷史先河,而且影響20-21世紀的世界文學,勁力愈來愈大。君不見幾位存在主義大師的作品,都染着濃濃的莊子色彩? 

          1898年,英人瞿理思(H.Giles)英譯《莊子》,定書名為《莊子,神秘家,道德家及社會改良家》(Chuang Tzu, Mystic, Moralist, and Social Reformer。其他數十位各種西方文字的翻譯家和漢學家,都各有獨見,合起來把莊子的智慧、文學和審美情趣捧上崇高的地位。這種散播在歐、美和其他文化提供解讀,往往叫中國人自己感到無地自容,因為我們的熱情不如熾烈。如今,我們必須燃起薪火,迎頭追趕。 

          沒有一本書可以說盡《莊子》之大、之美、之遠、之近、之有情。本書亦不能例外。不過,它是「另類」的,用心理學說,針對着人心的知和情,人所可以達到的真、善、美的邊緣。我相信,有機會到達《莊子》邊緣的讀者,一定不會放過「親歷其境」的機會,因為只有那樣才可以陶醉,用醉眼欣賞《莊子》各篇那早已遪人日常生活的上百句「成語」,如「望洋興嘆」,「朝三暮四」,及「井蛙之見」等。 

          又或闖入莊子那和煦與鬱蒸交織的情緒,感到他對人類愚蠢的同情,對人類潛力無限的寄望,用情書滋潤生命和豐富生命。 

          好像莊子的寓言不像《伊索寓言》那麼童真可愛。這是莊子的不足,不是因為他欠缺童心,而是他放不下批評孔子,放不下他的社會責任。如果我這觀察成理,莊子矛盾了,因為他提倡逍遙自在,宣揚無為,他對幻想和美寄予殷切的憧憬。 

          不過,莊子沒有讚過自己,更沒有說過自己偉大。他老老實實地說:危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受衍,所以窮年。〞說明他眺望道的故鄉,大自然的家,寄望自然有歸。 

          我們不必把莊子看作聖人完人,卻可以從他雋永的諧趣,及奇肆的想像,感覺到他的智慧光華,人人的智慧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