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文字魅力

漢字多美

          漢字不同歐洲文字,可惜我們的學校不教其中的差別,以及漢字的優點,許多優點。 

          傳說倉頡「見鳥獸蹏迒之迹」而造字,暗示了漢字與大自然密切相關。 

          漢字象形,讓讀者的視覺引發一種圖畫式的心理印象,自然地使「語根」留住每個字的意蘊。清代的廬文弨在《說文解字讀序》中說: 

〝聖人說字之形,四一貫三為王,推一合十為士……黍可為酒,從禾入水也,牛羊之字,以形舉也……而布臨菲爾德(L.Bloomfield, 《語言學概論》An 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Language)說,〝漢字的視覺符號直接表現概念。〞 

          還有,單音節的漢字直通古老聲源的途徑,負載祖先某種情感與意義的內涵。 

          這樣,漢字有意象的自足性,不僅是形、音、義合一,而且不分詞性,十分自由。這種自由使漢字成為最佳的詩歌語言,表達人的心靈深處的一切,包括生活經驗,思維的理念,幻想的幽遠。司空曙詩云: 

孤燈寒照雨

深竹暗浮煙 

詩中的寒字和暗字,都可以解作名詞、動詞和形容詞。而王維的《春日上方》寫: 

柳色春山映

梨花夕鳥藏

十個字分為兩句,給我們展示的意象,可能很多。它一來引起我們的好奇,二來叫我們任意創造自己的意象和美景。梨花,夕陽,鳥(鳥群)三者何者為主?何者為賓?三者關係是甚麽?這樣的詩展現無限空間,而字就發揮它的無盡張力。假如有人變第二句為「梨花中藏着黃昏飛來的鳥兒」,就大煞風景了。 

            聞一多評論《莊子》對中華文化的貢獻說:……《莊子》的文學價值還不只在文辭上。……他的思想本身便是一首絕妙的詩。讀《莊子》,本分不出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思想的美,那是文字的美。那思想與文字,外型與本質的極端調和,那種不可捉摸的渾圓的機體,便是文章家的極致;只那一點,便足注定莊子在文學中的地位。……就算莊子造了一件靈異的奇跡……單身匹馬給文章開拓了一塊新領地,也無不可。〞《古典新義‧莊子》 

成語功力

            正因為文人用文字寫意象,而漢語的字和言各有特點,所以,中華智慧的傳承多數依靠言傳,因為文字只是少數人認識的工具。這樣,「成語」便變為方便溝通「文」與「言」的媒介。《莊子》的三十三篇文章,每一篇都載有膾炙人口的成語,約二百句,如「勞而無功」、「不近人情」、「望洋興嘆」等。 

            在任何文化,成語是祖先的經驗和智慧凝煉而成的語文,具有簡潔、明快、生動、深刻、隽永和親切的特性。它往往用四、五個字,就能概括地表達復雜的涵義,成為言簡意賅及劃龍點睛的傳意工具,流行在大眾日常生活中的交談、通訊、或寫作。 

            在世界文豪中,狄更斯,雨果,尼采和蕭伯納的作品,都充滿成語和諺語。但都沒有莊子的成語多而廣面,其刻劃的意境亦深遠。試看一些比較常見的: 

《逍遙遊》:  一飛衝天/ 鵬程萬里/ 鯤鵬展翅/ 凌雲之志/ 扶搖直上/ 孟浪之言/ 大而無當/

                       勞而無功/ 大相徑庭/不近人情/ 心智聾盲 

《齊物論》 栩栩如生/ 沉魚落雁/ 十日並出/ 朝三暮四/ 心如死灰/ 妄言妄聽/ 存而不論/

                       萬竅怒號/ 狙公賦芧/ 恢恑憰怪/ 槁木死灰/ 吹萬不同/ 自以為覺 

《養生主》:  躊躇滿志/ 薪火相傳/ 莊周夢蝶/ 庖丁解牛/ 遊刄有餘/ 目無全牛/ 恢恢有餘/ 鯤化鵬飛/

                       生也有涯/ 知也無涯/ 揮灑自如/ 安時處順 

《人間世》  螳臂擋車/ 以火救火/ 執而不化/ 與古為徒/ 虛室生白/ 巧言偏辭/ 無用之用/ 終其天年/

                       吉祥止止/ 劃地而趨/ 膏火自煎/ 山木自寇/ 名聞不爭/ 用兵不止/ 其實不已/ 唯道集虛/

                       以巧鬥力/ 溢美之言/ 乘物遊心/ 形莫若就/ 心莫若和/ 不材之木/不終天年/足以糊口

       其它二十多篇所載的成語,都被日後的作家選用,可見於列代的小說、戲劇、傳記、詩歌,尤以唐宋的文學作品多見。所以,聞一多說:〝莊子獨具慧眼,看這世情……他高情遠趣,創造一個遼濶的心靈世界。……晉魏之間的時代身心,他們的生活,思想,文藝,— 整個文明的核心是莊子。……中國人的文化上永遠留着莊子的烙印。他的書成了經典。……至於歷代文人學者對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別的聖哲我們也崇拜,但那像對莊子那樣傾倒、醉心、發狂?〞 

      我再挑選一些莊子的成語列於下面。假如讀者見過、用過其中一些,亦即受過莊子的影響了,儘管先前不一定認得出於《莊子》 

      無可奈何,廢然而反,安之若命,和而不唱,相濡以沫,自適其適,莫逆之交,善始善終,泉涸之魚,藏舟於壑,
肩高於頂,適時順應,棄生殉物,身行仁義,事親以適,法天貴真,用心若鏡,蚊虻負山,遊心於淡,順物自然,功蓋天下,
遊於無有,因應變化,相得益彰,並行不悖,不將不迎,應而不藏,伯樂治馬,鼓腹而遊,雀躍不已,獨往獨來,天下好知,
水靜猶明,虛靜恬淡,勞而無功,東施效顰,推舟於陸,不主故常,在谷滿谷,至仁無親,離世異俗,吐故納新,態經鳥申,
深根寧極,樂全得志,軒冕肆志,德無不容,道無不理,以恬養知,夜以繼日,鼓盆而歌,褚小懷大,人與憂俱生,名止於實,
條達福持,用志不分,意過之適,指以物化,與時俱化,以和為量,直木先伐,不言而信,亦步亦趨,目擊道存,失之交臂,
天高地厚,哀莫大於心死,不知所以然,奔逸絕塵,三問不答,食不知味,白駒過隙,辯不如黙,每下愈況,化腐為神,
大美不言,聖人貴人,無所不在,異名同實,物物者非物,至義不物,與世偕行,陰陽相照,精神之至,變化無常。一曲之士,
奔放不覊,芒忽恣縱,自由有在,心有天遊,大志修身,近鄰即親,助人之急,斗升之水,得免忘蹄,得魚忘荃,物極必反。
 

文字與夢想

          美國近代學者芒福德(Lewis Mumford 1895-1990)畢生研究人類文化發展,貢獻良多。他認為:〝每一文化都跟隨自己的夢想而發展……而語言就是夢想的動力和表現。〞 

          在西方文化,十八世紀是一個由保守到創新的分水嶺,文人哲人輩出。那是西方人掙出由宗教襲斷思想的「唯教旨主義」(fundamentalism)的枷鎖而邁向自由自主的時代,即啟蒙時代(enlightenment)。新的思想林立,包括歸納性科學,政治自由,公眾教育,理性貿易,主權國家。「進步」(progress)概念首次出現,連同「幸福」(happiness)。理性戰敗了迷信,牛頓提出,「宇宙是一個有秩序的、理性的、及可瞭解的實體」。貝多芬創出了他的《第一交響曲》。在文藝和思想上,由歌德、伏爾泰、到傑斐遜,西方社會掀起一個又一個社會革命。不過,西方人在追求急速革新的忙碌中,經常忘記革命應該給人類引生和泰、安寧和幸福。他們在激情中恒唱具有進步標緻的《馬賽曲》的末句,長遠高歌:〝讓敵人骯髒的血,澆灌我們的田畦!〞難怪,西方一直忙着摧毁創造、掠奪自然、自我中心、殘殺同類、貪心無厭。 

          然而,真正的進步在語文革命,伴同着科學革命。西方國家放下拉丁語文以後,由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創出了新的「陳述性語文」(propositional language)和散文(prose),啟開一種新的敍述文體(narrative)。它讓作者描述「真實以外的真實」,創造看不見的生命及後代(unseen living and posterity)的情節。現代小說和科學報告,都是由散文表陳的產物。 

          愛因斯坦創造了他的「相對論」(Theory of Relativity)以後,用了兩星期時間決定為它命名,因為他知道「時間」、「空間」、「同時性」(Simultaneity)的傳統及習慣性意義,恐怕他的命名引起無窮的誤解。後來,在他的《相對論真義》The Meaning of Relativity),他向我們解釋:〝我們的概念和概念系統的命名,旨在代表複雜經驗;除此之外,名字沒有必要。〞而他的命名所代表的真意在於:「相對論的概念是,時間、物質、及長度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於速度和位置。」 

          人類渴望自由以後,首先要知道的是人心(mind)和人情(feelings),以及人和自然(物)的相互關係。心理學最初要解釋的問題亦是語言的意義,就如愛因斯坦有了「意」(他的相對論概念)以後,怎樣及用甚麽字把它表達給大眾知曉。心理學發現,人們不能經驗「真實」(reality)的「裸體」,不論我們遇見甚麽,都是通過一種號碼系統(system of codes)而「見」的。而這些號碼有形、歷史、和執見、合起來確定我們見甚麽和怎樣見。所以有說:「我們不見事物如事物,只見事物如我們」(We see things not as they are but as we are)。而我們最常用的是語言,尤其是母語。母語不但教我們怎樣看世界和表達世界,它同時教我們習俗與傳統,我們的文化祖先怎樣看及處理世界,包括生、死、對、錯、以及「化」。 

          有了這些認識,我們對莊子的宇宙觀、自然觀、人生觀、藝術觀、夢想觀、以及它們怎樣幫我們面對和超越當前的種種困境,應有一定的認同和信心。他所代表的智知和文字功力。他對名和實的多番闡釋、辯說、和鞭撻,說明了他的瞻見性的智慧,至今猶新,仍可看前。 

三千年前的瞻見

          莊子把大與小歸為空間和境域問題,把時與化看作時間和運動的問題。他認為,時間的存在是無限的,絕對無限的。但是,時間的存在又是有限的,相對於生命而言。《齊物論》說:〝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即是說,在「未曾開始」之前存在「未曾開始的開始」,推理下去,可見時間沒有開始。 

          然後,他在《德充符》說明時間的替代與轉換,不能立定。莊子着重的不是物的客觀存在及主觀存在的種種關係,而是時與動的關係中,個人怎樣從經驗中獲取化脫和意義。他在《秋水》表陳他的見解: 

          〝夫物,量無窮,時無止,方無常,終始無故。……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 

          莊子說明,運動可以生變,一切東西的位置可以因為時間的流動而遷移,就是「自化」。所以,「化」是依照一定目的之積極動作。而目的是人所定的,即人掌握着時與位的變動,說明人的主導地位。 

         不過,「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是大自然變化中不能由人逆轉的規則。莊子把人放在「化」的主導地位,一方面勸人不要執着己願,另一方面,勸人順應大自然的「自化」,調適個人的目的和奮鬥方法。這就是中國人特有的順應自然」的適應能力的表現,寫在我們每個人的文化基因之中。 

          西方十八世紀的「大變化」,幾乎每個推動思潮變化的大宗師,都受到中華文化的這些宇宙觀和人生觀的感染。莊子的深情調濟着他們的激情,莊子對大自然的愛,更促生了他們從相信「神的愛」轉化為「人的愛」。這些都表現得異常燦爛光輝,尤其是寫在各國的文學著作中。 

西方巨人

          最為人熟悉的兩位文學巨人,是法國的雨果(Victor Hugo, 1822-1885),和英國的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 

          雨果經歷了整個十九世紀,當法蘭西策動變革尋索自由,結果親歷大革命後對人民的暴行和拿破侖的獨裁。他是詩人,小說家和戲劇作者,給人類留下那大時代法國人的生活畫卷,寫盡人間的悲慘、不公、和奮鬥、寄望和失望。他有多本詩集,《光與影集》的詩有一個主題:每人都有三把鑰匙開放精神之門:文字、數目、符號,一切認識、思考與夢想全在門裡。他說:〝沒有比夢想更能有效創造未來。〞 

          《孤星淚》Les Miserables)特別刻劃人際間憐憫的救贖權能,足以化仇人為友好。它對時代的最有力宣言是:〝寧願貧窮卑微,蒙羞含垢,死在絞刑架下,讓野狗啃屍,也不願卑鄙下流,欺騙及殺害同類。〞在雨果的所有作品中,都容易找到莊子智慧的影子。 

          狄更斯自學成材,似乎沒有直接讀過中華文化典籍,但是,他對多變時代人的狀況和進步與落後的預言,他對龐大命題的偏愛,他的哲理及人格陳述,他的美雅文字魅力,盡都與莊子相似。 

          我那代人在香港讀英文學校成長的,多數會記得他的《雙城記》A Tale of Two Cities)的故事,尤其是那詩一樣的對時代過去、現在、未來的斷言:〝這是最好的時光,又是最壞的時光。這是智慧的年代,又是愚蠢的年代。這是信仰的時代,又是懷疑的時代。這是光明的季節,又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又是失望之冬。〞不朽的寫照不但容易被翻譯成任何文字,而且所寫的真實,放在我們今天的世界,竟比十八世紀的歐洲更為清晰真實。 

          另一段原文的自白,意賅情切,如果出於二千多年前莊子的口,十分貼切:〝It is a far, far better thing that I do, than I have ever done. It is a far, far better rest that I go to, than I have ever known.〞假如譯為中文:〝我如今做的遠比我曾經做的更好更好。我如今馳向的休息遠比我曾知道的休息更為恬怡。〞文字的美固然差了許多,原文的雅意亦削了最少一半。 

         不過,熟讀狄更斯和莊子,我們容易察見兩人的文字魅力旗鼓相當,都能即時激動人心。試看狄更斯的兩則成語: 

          Tell Wind and Fire where to stop, but don’t tell me.

          A multitude of people and yet solitude. 

          〝號令風和火止於何處,不要向我指令。〞

          〝人眾聲噪之中有寂靜〞。

          英中對譯的成語成趣,不是沒有,只是不多。例如「本末倒置」,「一鳥在手」,「覆水難收」(Put the cart before the horse; A bird in hand; Don’t cry over spilled milk)等。這種例子說明,不同文化和文字具有相同的成語意表,卻表現在不同的文字美妙之中。 

科學家重言

          語言的重要和奇妙,不是由詩人或文學家自說的,亦不是語言學家的得意傑作,而是被廣泛認識的,尤其是必須說清準確不二意義的醫學家和科學家。下面舉例說明,語言在各行業專家的應用經驗上,是多麽複雜和困難。 

         *病理學及精神病專家門寧札爾(K. Menninger, 1893-1990)經歷整個二十世紀的戰爭和多變年代,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前夕,創立以他自己為名的基金會和醫療所。他又致力寫作,表述時代的弊病連結人的心靈健康和失衡,影響人類健康生存。他在《心要的平衡》The Vital Balance)這樣說: 

          〝診斷正在變更,因為不適和疾病(illness, disease)的概念正在改變。……我們習慣用有形的語言說:戰勝疾病,面對它,染着癌病,感受風濕,或困於高血壓。這一切反映人們認為疾病是一個東西,一個可怕的東西,可惡、陌生、侵患個體的東西……然而,我們必須學習,多學習,兩個似乎是對抗的東西,可以是和諧的。疾病有時是受侵患;換一個情況,它又千真萬確不是侵患……部份地說,疾病是環境對患病者做成的事,但是全面地說,疾病是病人自己做成的事,而且針對自己。〞 

         另一位精神病專家瓦特斯(Alan Watts)深染禪理。他對語言這樣說: 

          〝父母指着身前一棵樹教兒子說「樹」,不是「谷谷」。兒子受教了。我們大家同意,「樹」字歷來代表那被指的東西。我們容易疏忽,我們說「樹」的稱呼來自一個漫長的歷史經驗,纔把樹叫為樹的。兒童必須受到教育,一個字不單代表所指的東西,而且代表一個文化族群的共識,把日常經驗中的事物分門別類,指定名稱。這樣,科學習慣地確定,鰻魚是魚或是蛇。我們的語法則確定,日常經驗中哪些東西是「客物」(object),「大事」(event, 或「行動」(action)。〞 

          上面這段話載於《禪之道》The Way of Zen)。我們知道佛教主張不用語言說法。佛教衍生的禪宗主張「以心傳心,不立文字」,卻在一大部經書以外添上1700個公案,嘮叨又嘮叨地說明佛理。問題不是用不用文字,而是怎樣用。瓦特斯在另一本書指出,西方今天社會搜集了龐大的物質財富,用來互相鬥爭和殘殺,所以精神病人每年增加。而他們需要的不是藥物治療,而是解放個人,讓每一個人都認識自己及他人,並接受語言的多層意義,不執成見。(《東方和西方的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 East and West)。) 

          依照這樣的語言分別,現代物理學泰斗、量子力學宗師尼爾玻爾(Neil Bohr)長期研究物與能的關係和互動結果。他去中國訪問了三個月,認識老莊的宇宙觀和時空觀,用來解釋大與小(marco, micro)可以有多種看法,創造了量化的電子軌道和「玻爾模型」。他在設計自己家族標誌時,採用了陰陽互動的八卦圖,作為背景。對於語言應用,他有這樣的名句:「一句正確的話的對面,存在一句錯誤的話;一個真理的對面,存在另一個真理。」 

          耶魯大學教授薩培(Edward Sapir, 1884-1939)畢生研究文化與語言對人格的塑造,從人類學的發展研究猶太語、漢語和德語。他曾經與《大地》作者Margaret Mead 合作而生情,亦曾到加拿大研究土人的民歌。他於1949年在柏格萊大學出版《文化,語言與人格》Culture, Language and Personality)。該書開頭說: 

          〝人類不獨生存在客觀世界,亦不只生存在俗稱的社交世界,而是深入地受動於他的社會所用的語言所衍生的世界。人們在幻覺中幻想,一個人可以適應一個用語言指派的真實,而語言不過是解決溝通和反思問題所用的偶然運用的方法。實在是,「真實世界」(real world)大程度上不過是族群在潛意識中,運用語言習慣所建立的現實。〞 

          哈佛大學教授貝克(W.S. Bech, 1923-今)是一位身體力行的多才多藝學者。他是醫學家和生物化學家和鋼琴演奏家。因為早年欣賞莊子的處世養生智慧,所以雖然關心許多世界大事,包括擔當「原子彈傷亡白血病人救援委員會」(Atomic Bomb Casualty Commission in Search of Victims of Leukemia)的特派員,平日卻生活在恬怡的狀態中(a restful life)。他寫了許多名著以後決定投身教學,很受學生愛載。他被譯為八種語言的《現代科學與生命本質》Modern Science and the Nature of Life)這樣闡述語言: 

          〝由於一切知識都必須載於語言,所以知識的重要性和它的矇矓意義,都是語言所賦予的。……奇怪的是,我們竟然不着重了解語言的現象,而它在人類世事中所擔當的角色是重要無雙的。〞 

       與杜威長期合作推動「進步教育」的教育心理學家、「個案教學法」(Project Method)創始人的基伯爾特里克(F.P. Kilpatrick, 1871-1965),是二十世紀影響美國及中國教育至深的人物。他在《交感心理學探索》Explorations in Transactional Psychology)說: 

          〝即使對於科學家,文字一樣照常玩弄,因為他們忘記,當他們必須運用文字進行思想和傳意之時(時、空、態度),他們用的是抽象的東西,即科學家不能在意或無意中假設是可以被實驗的東西。只有當實驗者確知他把形容詞或副詞變換成為名詞之時,他纔可以相信有可能發現抽象與現實之間的新的有條件規限的關係。不過,這樣的現象並不存在。〞 

          在我讀師範的時候,基伯爾特里克的心理學說是最實際可用的,因為他除了講教學法以外,更講分科教學法和幼兒教學法。所以,他對語言的神妙性特別敏感,亦特別深入闡釋。後來,他研究交感心理學,由理入情,影響更為深遠,桃李滿天下。 

          拉波波特(Anatol Rapoport, 1911-2007)是二十世紀的一位天才。他出生於俄羅斯的烏克蘭,早年是維也納的一位鋼琴演奏家和樂團指揮。納粹黨興權以後,他逃往美國,在支加哥大學讀完數學博士,然後移民到加拿大,是我在多倫多大學的長期同事和合作者,推動世界和平事業。 

          他在數學領域創造了「對策論」(Games Theory)和「通用系統論」(General Systems Theory)。二次大戰期間,他參加美軍飛行隊到印度服役,曾協助「飛虎隊」運送物資支援中國內地。他離美赴加是為了反對越南戰爭。 

          這樣的一位「多面」學者和他的廣面經歷,以及他對人類和平的渴望,使他成為談論語言和教育的最有力學者。他於五十年代曾與語義學(semantics)學者Hayakawa合作研究,對語言的隱喻和抽象作用發表多篇論文。這裡譯述他在《肯定與懷疑:人生哲學》(Certainty and Doubts: A Philosophy of Life)的主張: 

          〝不像東方人那樣想像世界是完整的一體,我們西方人意想世界是許多簡單東西結集而成的,各有特質,互相運動。……人類用語言分別、定名、定位、組織、選擇、序列、和幻想「可見」和「不見」的東西,不是為了處理事物,而是為了運作(operation……當我們用隱喻又同時說明它所代表的物或意的時候,我們實在誤用語言了,因為隱喻的物或意,是留待聽者自由填上的,寓言亦一樣。……我們必須教兒童認知,字是有用的,但同時亦可以致命。一切善的、美的、高尚的、孕育的、安撫的意蘊都由字句表達;同樣,一切破壞的、傷害的、貶壓的行動,亦由字句所發動。……語言不容許說清一事一意的全部「了解」(understanding),所以教師必須慢說慢講教兒童耐心聽完一次講述,或一個故事,然後建立他的了解。〞 

結語

          文字的美和意義的美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前者是字的選擇和句的組織,生成一種叫人看了拍案叫絕的感受,後者就十分空曠致遠了,給人一個價值無限的空間,使人闖入其中自由呼吸及手舞足蹈,快樂無窮。 

          文字的美容易看見,因為它是一種韻律,看着好像聽到美妙之音。如果用書法寫出,就更是圖、文、音融而為一,給人一種多層的享受。我看過書家豐坊寫的《逍遙遊》,那筆端的靈活,那絕俗超脫的意蘊充溢紙上,表現出他能夠將文意和筆意有機地結合起來,達到一種自然俊美、恬淡平和的意境。 

          文意的美就由聞一多說了。他說:〝怎見得《莊子》便是文學?你說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艷多於情感的溫馨,他的姿態也是瘦硬多於柔膩,那只算是思想的美,不是情緒的美。不錯。不過,你能為我指出思想與情緒的分界究竟在哪裡嗎?……《莊子》會使你陶醉,正因為那裡邊充滿了和煦的、鬱蒸的、焚灼的各種溫度的情。向來,一切偉大的文學和偉大的哲學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莊子》的文學,只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驟然體驗不到。〞 

          我加一句,不是因為他神理大高。看「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甚至「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些句子,那裡會「高」?我認為,只要細讀,咀嚼,就一定可以看見清溪中的石卵和泉湧,更欣賞岸邊的輕風與蝴蝶,美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