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说:「烽火連三月,家書扺萬金」。今天的中國人没受到戰爭之苦。至於家書,現代通訊發達,執筆寫信,把信放入信封,寫上地址貼上郵票,然後萬里飛鴻把信寄出,相信是老人家做的事。 

當九十五歲的母親寫信給一百歲的伯父,這就不是老人家事那麼簡單,那是人間佳話了。 

「噹,關公的臉孔為什麼那樣紅?」母親吃飯時經常問我,因為她看到玻璃櫥櫃摆的公仔。 

「噹,"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你去過揚州未?掦州是否好靚?」母親看着掛在牆壁上的父親字畫,也問我。 

「噹,什麼是obamacare ? 什麼是 ISIS?」看到了 CNN 新聞,又問我。 

我對母親說:「老媽子,你已經問過我幾百次。關公的臉為什麼紅我不懂,掦州我未曽去過,obamacare 不關你事,你什麼卡都有。ISIS 是恐怖組織。」 

「你的問題,是restless. 最好把心靜下來,不要亂想。」 

有時候真希望她有一個宗教信仰,心靈或可平靜。 

一年多前,母親喜歡在家中彈彈鋼琴,閱讀報章,現在不做這些了。她只愛看舊照片,回憶往事。「憶苦」莫問,僅有「思甜」。 

我想到一個方法,叫她寫信。寫給在澳洲的伯父。 

「你可否寫封信問侯一下大伯父,他的耳朵不行了,只能看信,不能聽電話。」 

「寫信給大兄?寫什麼?」 

我教她:「你就寫你每天重複講的說話;你好幸福,兒女聽話,媳婦女婿好,孫子乖。。。」 

「你要把字寫得大一點,太小他看不到。」 

母親聽話,戴上老花眼鏡,伏案寫信,她安寧高貴,密密麻麻寫了半頁紙,字跡很小。 

「唏,你要寫上日期。」 

她問:「今天是什麼日子呢?」 

我說:「今天是2014年10月20號。」 

「郵票幾多錢一張?」母親什麼東西都要問價錢。 

「五元!」她已經失去了銀子的價值觀念,五元,五十元,fifty cents 是一樣的。 

老人家時空錯亂,舊曰的事情記得很清楚,最近的事立刻忘記。上月的九十五歲生日慶祝已經忘記得乾乾淨淨。 

母親背誦唐詩,一首白居易的「長恨歌」,竟然可以從「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開始念,中間斷了一下,只見她背上眼晴,含糊其詞之後,又重新上路。一直念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母親最近經常說:「人都是會死的,我就是捨不得你們。」 

這善良的老人,有一套自己的人生觀,永遠往好的方面看,就算在文革的黑暗年代,也是這樣。她看人老是看到優點,缺點不理。不像兒子,兒子總是看到別人的「古靈精怪」。 

現在,她快樂的人生觀發生了變化,她想到死亡。

我安慰母親:「你是萬中無一,享盡人生。你的身體好得很,你聽我話,死不了。」 

還是叫她寫信,但寫給誰呢?她的朋友都走光了。去年九十四歲生日會,坐在她旁邊的黃伯母也走了。 

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辦法。封鎖逝世親友的消息,二表哥,三叔,四舅父,黃伯母。。全部活着,斯人常在她心中。那樣,信就可以繼續寫了。 

但願母親長久,思甜看舊照,念故傳家書。 

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