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移民異國他鄉, 際遇各不相同。一路走來,少有一帆風順者,大多數人都捱過艱苦。但是要落到這種田地,而且一捱就二三十年,看不到喜色,是百中無一。

虎爺的遭遇,從雞同鴨講的情緣開始,到今天身陷囹圄,堕入網中,令人感慨。

每人都有自己對事情的看法。有人批評這文章是種族歧視,又有人覺得,這是在鼓勵分妻,干卿何事!  

作者認為,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一生兒女債,半世老婆奴的移民故事,他心有不甘,不吐不快。

僅以此一文,為虎爺祝福,也為自己能有今天的生活感到幸運。 

多年心願 

如夢令 - 憶友人」: 

「怒海投奔風骤,半生異域杯酒朱萸少一人,友朋思故舊,知否?知否?雖非花人亦瘦。 

深秋之夜,在L城的高尚區,四人圍爐話舊。主人「建設王」拿出白切雞,鹹碎花生佐酒。他是專業舊屋翻新的實幹派。其餘三人,一乃「舊時王謝堂前燕」,人稱「詩人」的梁先生。另外一年齡較長者,對哲學大有研究,渾號「思想家」。最後一人,姓波名王,波王,人稱波少。

波少六十出頭,神采飛揚。他的料最少,話最多。

波少:「虎爺近日怎樣了?有見他嗎?」

建設王:「沒有,我已有一年未曾見他了。」

夜晚九點半,大家坐下之後,四人都惦記到虎爺,這是他下班的時間,能否參加幾個舊朋友的深夜談呢?建設王拿起電話,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邀請虎爺,講完一輪之後,答案是可以的,但他沒車,要朋友去接。眾人大喜望外,詩人帶路,波少開車,立刻起程。

虎爺的外賣餐廳離建設王的家不遠,波少沿著二街一直開。那夜晚冰涼如水,月黑風高,烏鴉都回巢了。大國小城镇的街道夜晚,用機關槍也掃不死人。波少一邊小心地開車,一邊盤算著虎爺條命,為什麼如此坎坷?今晚名醫會診,朋友能否為他指點謎津,對他當頭棒喝,為虎爺力挽狂瀾於既倒。波少的精神為之一振。

同學少年

蕭瑟的秋夜,黃葉飄零。這A镇邊緣的小商場燈光幽暗,能租出的店舖多已打烊。波少遠遠望見一矮小老頭站在餐館門口,抽著煙,背微驼。波少知道這人是虎爺,是他四五十年的朋友。一瞬間,某種莫明的悲涼湧上心頭。走近,波少看到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脸,虎爺瘦骨嶙峋,目光涣散,深陷的眼睛带着憂愁,戴着天使隊棒球帽,帽子遮蓋不住滿頭蒼蒼白髮。怎麼了,怎麼一下子就老去了。

波你好。虎爺緊緊地握著波少的手,盡在不言中。

在那同學少年,風華正茂的日子,這虎爺,全身散着音樂藝術胞,虎爺能唱一曲好歌,能拉一手好琴。在大陸的時候,被選入了廣州市紅領巾合唱團。在香港,他終日與音樂人為伍。香港管弦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是他的至交,他還差点進入了樂團。波少不懂音律,不敢評論虎爺音樂造。但波少懂體育,虎爺打籃球彈跳力強,腳步靈活。他更是體操好手,因為他身材均匀,不高,五肢結實有力,正是體操運動員身段。在小學時候上體育課,同學們排隊翻跟斗,波少敢肯定,虎爺可以凌空翻滚而落地無聲。

波少認識的虎爺,是一個性格外向,活潑開朗的人。他真誠,助人為樂,成熟中有幽默,穩重中有頑皮。虎爺愛吃,愛吃沒甚麼特別,有那一個廣州人不愛吃呢?波少想說的是,虎爺和他們一樣,凡夫俗子一名,波少問自己,怎樣了?虎爺還像當年嗎?他是波少所有同期朋友中最潦倒的,他還能保持自己嗎?很快就會知道,讓在下把故事細細道来。 

墨國情緣

這故事要從墨西哥姑娘維珍利亞說起。

天外有天,國外有國。四十年前,當虎爺剛剛踏入這異國它鄉的土地,腳步還沒站穩,就萍水相逢,邂逅了這異國情人,而這異國確不是美國,而是美國旁邊的墨國,異上加異!

名曲有唱:”South of the border, down Mexico way, that is where I fell In love, when stars came out to play....”那時候L城的downtown,還沒有被墨國人淪陷,年輕漂亮的墨國姑娘不多。桃花時節,虎爺頭頂的桃花星,星光閃耀,毋須跑到墨西哥,就獲天賜佳人,他們在downtown相遇。維珍利亞姑娘少女情懷,含苞欲放,他年輕力壮,大愛無疆。朋友羡慕虎爺,因為維珍利亞長得豐乳肥臀,兩片薄薄的紅唇溫潤,一對西洋大眼睛像水蜜桃般甜蜜。

波少聽不懂維珍利亞的說話,只是常常聽到她溫柔地喊虎爺:“huhu.”,有點兒像說捲舌頭的北京話。

波少的記憶模糊,但對虎爺說這話很清楚:虎,你的英文是有限公司,她比你更差,你倆雞同鴨講,如何溝通?

虎爺回答:波,情人要用眼睛溝通,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幸福,放工之後坐下,拖鞋就擺在面前,維珍利亞我脱鞋袜,穿拖鞋,跟著調水溫洗澡。"

現在想起来,虎爺當時已經被荷爾蒙侵略全身,浪漫的愛情烈火在延燒。假如有人問虎爺父親貴姓?是姓虎還是叫荷西?他可能不大了了。

他們都是第一代移民,父母多希望,兒女能在他鄉,找到同文同種的伴侶,他們這班人都能做到了。大家也知道,這事情輪到下一代,就很難說了,屬非戰之罪。有道:兒婚女嫁神庇佑,配錯生番淚兩行。但這虎爺,第一代已經堅守不住,舉起白旗,和番去了。
 

共偕連理

他們結婚了。歲月如流四十年,在這四十年,波少和虎爺生活在同一城市,各自奔波,見面次數寥寥可數。幾年前,聽別人講,虎爺的兒子可以飛身扣籃,朋友輩不可想像,大家為他開心。老子能跳,兒子超越老子了。墨國文化多生養,維珍利亞虎爺生下的二男一女,不算多。孩子長得像虎爺,人們可以從他們臉型看到虎爺的影子,也是唯一影子。他們墨語流利,中國話一句不通,他們身上流着墨人的血,中國血僅有點滴。

多年前在KMART,波少遇到虎爺一家和他的一大班墨西哥親朋好友,男的頭戴sombrero,腳踏尖嘴皮靴,女的穿著五顏六色,節日打扮。匆忙中他告訴波少,現在要去Danny’s午飯.

波少問:為什麼不去飲茶?” 

他回答:“我好久沒飲茶了,他們不喜歡。

愛自己兒女是人的天性,虎爺喜歡小孩子是出了名的,自己的兒女那就更不用說了。他為兒子買最貴的喬丹籃球鞋,為兒子的汽車安裝四條大車轆。虎爺是十四孝父親,一切都是兒女行先,自己衣衫襤褸就不計較了。波少知道之後,心裡感到微微不妥,墨國先用未來錢,多少花多少的文化在腐蝕虎爺,遲早出事。
 

苦幹夫妻

虎爺的外賣餐館起名筷子,夫妻俩一腳踢,開雞切肉斬瓜菜,聽電話送外賣,洗盆碗搞衛生,他是大廚兼打雜,虎爺煮的東西,尖嘴中國人不大吃,所以客人是鬼多人少。每星期做六天半,從早到晚,打風下雨未停過,剩下半天在自家花園割草。就這樣,虎爺一做就十七年,還沒有一絲絲停下來的跡象。

有一次,波少路經虎爺的餐館,衝入廚房,找不到人,結果他從爐頭下爬出來,篷頭膩臉,他正在通坑渠。

波少對他說:為何這樣辛苦?”

我不是你,沒有生意,自己不做找誰做?

餐館請不起人,繁忙的時候,孩子也會來幫手,但要出人工,這是大國文化。

壞消息來了。餐館捱不住,交不起租,業主要封鋪。波少做過餐飲生意,深知不容易,精神上的壓力比體力的支出更辛苦。波少從來沒有問他如何度過難關。虎爺是一個驕傲的人,也是一個堅強的人。
 

隔絕中國

人誰不老,如花美艷的墨國姑娘漸漸喪失往日風姿,變得臃腫肥胖,這樣的墨國中年婦人,在L城的跳蚤市場處處可見。維珍利亞也受生活的折磨,她也為兒女擔憂,不老才怪。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維珍利亞逐漸把虎爺隔離於中國人的圈子外,請虎爺入,入墨西哥

首先,虎爺慢慢地失去了他的餐飲同行朋友,然後,他的兒時朋友也開始疏遠,大家都不敢和他見面,因為怕看到他老婆的眼色。

虎爺喪失了自己,他生活在另外的世界裡。被維珍利亞網著。有人說,虎爺爺把一張一百元紙幣放在鞋底,怕她看到。

两年前的一晚上,建設王約好了他下班之後喝咖啡,因為夫婦倆只有一部車,波少到餐館接他。

九點半,虎爺走出來跟波少說:很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老婆是這樣的人,下次吧。"

去年,詩人生日。他一早和虎爺說好,在他的餐館聚會一次,詩人準備斬料,請波少,建設王和思想家三個家庭,帶孩子們一起聯絡感情,慶祝生日。到時叫虎爺煲個湯,做個咕嚕肉,炒個菜,幫襯他,也可讓虎爺和他的孩子們有機會一起參加,可謂用心良苦。生日前两天,接電話,不成了,老婆不准,計劃告吹。

波少最後一次進入虎爺的餐館,是在最近,波少安排朋友的汽車放在他家裡,虎爺很熱情地幫忙。波少看到了維珍利亞,她見波少如見盜賊,趕緊把銀櫃的現金拿進口袋,返回廚房。波少是不敢再進入虎爺的餐館了.

波少感嘆,此墨婆是使用甚麼法術,把虎爺網住。也許也許,這網中人,能從夢魔中醒來,逃出生天。
 

名醫會診

一碟白切雞,一盒鹹碎花生,虎爺自酌自飲,吃得津津有味。寒喧過後,波少開門見山,首先發言:今晚好難得和虎爺坐下來聊天,我們不要浪費時間講飲講食,大家都是幾十年好朋友,有什麼不能說的。虎爺,你有什麼困難,擺出來,讓朋友幫你出下主意,或分擔一些你的憂愁,吐下苦水,儘管解決不了問題,也許會令你放開下,我們幾個都不是蠢人,一兩條好計可能點條生路你行。"

虎爺用冰冷的眼神看著老友們,眼是紅色的,泛泛淚光,他站起來,手裡拿著酒杯,輕飄瘦削的身體在微微抖動,他出聲了,聲音激動:

唉!#%@#$xyz,總之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路是自己選擇的,偷渡是自己選的,來美國是自己選的,從三藩市跑到L城是自己選的,老婆也是自己選的。我找了個野人,現在是啞子食黃蓮,好痛苦。唉!冇x辦法,還有個女兒要我供,馬死落地行,條命就是這樣。

虎爺攤開雙手,悲憤陳情,大家都不插嘴,讓他喘了下氣,慢慢地繼續講。

虎爺的兒女都長大了,大兒子廿八歲,小的也廿四歲。他們都在工作,大的做政府工,搬出家住,小的在小學教體育。女兒在UCSF讀藥劑師第三年。

他繼續說:"我的女兒還要我幫忙,她在SF要交租,借錢讀書又借不夠。餐館生意好差,下降30%,以前租金八百,現在千六,我兩公婆賺不到二份人工…”

建設王是最切實際的人,他對虎爺說,有甚麼可能借不到錢,又不是學唱歌,讀藥劑師專業,要幾多有幾多,一定借到,他還舉例說明。

詩人沒有講話,他做人穩重,想得一清二楚再發言。他是很了解虎爺的,因為詩人跟他聯絡最多。

思想家出聲,他永遠有入世和出世兩方面。

先講入世:虎,你已經還了兒女債,美國社會,尤其是經濟拮据的家庭,孩子到了十八九歲就應該讓他們自己幫助自己,中國人不同,但讀完大學也就應該自己照顧自己了,虎,你已經完成做父親的責任,你已經盡了力。

再講出世,思想家數下數下手指:廿多年前,我無意中跟你算過命,你條命是七煞入申宮,我一生僅認識二位朋友是這樣的命,都算,算辛苦,所以我後來把紫微斗數扔掉,不再算命,太可怕。

思想家繼續說不停,某某哲學家講過,人會很自然地尋找自己本身認為最舒服,最安全的環境生活。一切都是命運注定,冥冥之中,走來走去,都會行回原地。思想家言下之意,虎爺跳不出墨,也不想跳出墨,因為在裡面最舒服安全。這位大悲派,總愛發表人生下來就在苦海裡游泳,游到死了那天為止的言論。

波少不同意思想家出世之說,波少想到下象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詩人終於發言了,他說來有條有理,八點意見,聽者折服。

一,同意建設王說法,六十歲到七十歲是最寶貴時光,如果可以,留一些時間給自己。

二,捱下去,對你健康沒有好處,你不是在辦公室,你是在廚房,萬一跌低病倒,你不單幫不了你家人,還會連累他們。

三,從經濟角度來說,把餐館賣掉, 你夫妻倆出來幫人打份工,更化算。

四,如思想家講,你還了兒女債,兩個兒子已經自立,屋應該由他們供,一頭家,燈油火蠟,還要地稅保險,好難支撐,你應把屋送給他們,讓他們維持。

五,如果你是痛愛老婆,不說。但你又不是,又說她野人,又啞子食黃蓮,你不解決這問題,好難。帶回廣州,請她入廣州,騰籠換鳥,如果不跟去,你自己走人。

六,講到拆數,在美國最怕你有錢。你現在一條身,有四個車轆,最多給她二個。

七,你不是沒有出路,你唯一的親姐姐剛從委內瑞拉打電話給我,她廣州有屋,你可以回去住,你現在有能力給你女兒多少錢一個月?一百,二百?一條數,還有兩年,我擔保,你如果出聲,你姐姐二三萬沒有問題。但長貧難顧,你要斬纜。

八,你有過千元社會保障金,大陸豐儉由人,還有班老友,你為何要弄成這樣子。

詩人说完,大家都不哼聲。

詩人:「前陣子我寫了首詩給你虎爺。」

建設王:「念來聽聽。」

詩云:「情陷難知所以然,逝水韶華血汗錢,靈心付託繫兒女,坐困愁城避忠言。

殘軀苦幹高危路,善得餘生了孽緣,  家鄉魚米湖光色,召汝回歸享晚年。」

波少暗想,好詩!思想家則不置可否,他少贊人。

波少心裡有點氣憤:虎爺,你要作反,不能夠被她關在籠子裡。

怎樣作反?,虎爺問,他是被關久,人變馴服。

慢慢來,首先每月放工之後出來同班兄弟飲一次咖啡。波少不敢要求他出來二次。  

他們講了很多各人的近況和活動,例如去年一班朋友到阿拉斯加遊船河,還有大陸香港的見聞,講廣州吃新鮮土綾魚,聽到虎爺蠢蠢欲動,眉飛色舞,好像解放了。到底不是墨人,他是中國的廣州人。

講不多久,虎爺又平靜下來:,   你們不明白我,我要把我的家好好收場,再等二年,女兒畢業了,我才放心。我個死鬼老豆教過我,做男人要有能耐,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你們有心,好多謝。"

哈!杜牧詩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兒,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他的思想混亂,有點語無倫次,一些東西,還停留在那個非常年代,喜歡用舊時術語說話,什麼又紅又專,兩條腿走路等。

波少對他說:虎爺,你腦亂。” 

你說得對,我的腦亂了。

波少和建設王走出門口抽煙,這次輪到波少嘆氣。

他對建設王說:你有沒有注意,四積陰德五讀書,虎爺把讀書二字說得特別重,好像是遺憾當年沒有好好地再讀書。"

波少想了想再說:假如虎爺像你,多了些你的衝勁,或像其他人,少了一點責任感,那就好了。"

建設王瞪著大眼睛回答:很對。

晚上一點半,散會。波少義氣仔女之情猶然而生:虎爺,如果你想返去玩下,那張飛機票是我的。"
 

虎爺再見

再見!詩人開車送虎爺回家。波少和思想家一部車,波少突然之間把自己的層次提高,對思想家說:虎爺的情操夠高尚。思想家不加思索:對!"

夜更深沉,波少把汽車的收音機關掉,不自覺地哼起一首八十年代的歌,那是香港電視劇網中人的主題曲

「回望我一生                                                                                                            
歷遍幾番責備和恨怨
無懼世間萬重浪
獨怕今生陷網中。

誰料到今朝
為了知心我自投入網
人在網中獨回望
世間悲歡盡疑惑........

太久了,波少忘記了整首歌,他只能重複地唱這幾句。

在那段日子裡,虎爺經常和他們在一起。人過中年,這些歌詞特別有味道。

 

塵噹    2011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