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敗瓦上騰飛

          南韓經歷過1950年始的三年戰爭,遍地瓦瀝,多數由美國轟炸造成。戰後人心惶惶,生活貧困,人均年收入為六十二美元。

          1960年,戰後七年以後,南韓經濟騰飛,成為亞洲出口經濟强國,被稱為「漢江奇蹟」,其經濟急增之勢,伸延至2000年。1972年,她成為世界第七大出口國,購買力是「世界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成員國的第十二位。

          一個不到十萬平方公哩的小國,人口只有四千五百萬,又沒有天然資源,怎麽從零開始騰飛,在短期中成為舉世矚目的幸福家園,其獨特原因值得全人類鑑賞和學習。

          在過去跨世紀的幾十年中,不論是經濟學家、社會學家或發展評論家,都一致認為南韓興邦的核心原因,在於國人謹守中華文化智慧,重視教育,勤奮向上,守德和悅,止於至善。

          韓戰把中國和南韓割裂成為敵對政權,卻沒有停止南韓人依本中華古訓生產、生活、處身立地、順應自然,以及開展和平幸福的將來。

          最近,在充滿暴力和鬥角的國際社會中,兩樁被譽為「第二漢江奇蹟」的大事悄悄地展開,更值得我們重視及期待。就是南韓總統朴槿惠分別與美國的奧巴馬和中國的習近平互相交談和來回訪問。她在美國國會山莊演講,接受全場參眾議會議員數十次鼓掌之後,又在北京清華大學演講,兩者都史無前例。

          我們只要比較南韓與美國、南韓與中國的「大、小」,容易想起《莊子‧逍遙遊》寫小麻雀與大鵬的分別。然而,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小麻雀卻在大鵬的天空裡大談她對和平、合作,建造人間幸福的志氣,更值得兩個大國的政治巨人和辛辛學子們深思,合起來為人類的光明未來携手奮鬥。

          朴槿惠並不是一個典形的南韓人,卻是後者民主選出來的領袖,宏觀地代表他們。她有過慘痛孤苦的身世和歸復平靜的心理掙扎歷程。她這方面的成功要領和轉折點,由她自己說明:〝我遇見我人生的燈塔 — 東方哲學。〞

          那哲學載在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裡。經過整夜的狂讀,朴槿惠領悟到兩則大道理,即道家的「無為」而順其自然,和儒學的「義仁」而推己及人,合起來教她自正其身、善良正直地生活,進而服務社會。馮友蘭解說人生的最高修養境界是「內聖外王」,前者是自我正身,後者是服務他人,兩者相輔相成。

          如今,南韓分別與美國和中國簽署了「自由貿易」的協議,成為互惠合作伙伴,不但本着平等互惠的價值觀發展經濟,而且基於對大自然及人類的愛心建造和平幸福。今後的發展,值得我們期待。

          更值得我們認識的是中華智慧的魅力,它對廿一世紀人類前途的指導作用。

教育興邦

          1977年夏,我受邀到南韓訪問二十天。主人是漢陽大學教務長柳洪鎮博士,請柬由「大韓民國開發學院」(Korea Development Institute)發出,明言提供全部費用。

          該「學院」不是教學組織,而是政府的一個特設機關,旨在向世界廣面網羅有識之士,攝取智慧,並建築橋樑,讓南韓通向全球,促進多面的瞭解和關愛。事實說明,我去南韓之前對她一無認識,訪問之後,則為她傾心,銳意為她服務。

          在訪問期間,柳教授一直陪伴我遊遍了整個南韓,分別坐火車和小汽車。所到之處,他介妱我認識由總統以下的237位領導人,安排我參觀政府機關,企業R&D和工廠,文藝研究和演出,教育的多方面設施,包括「新村運動」。

          在二十天的共同相處中,柳教授向我詳述了韓國的情況和展望。他說:〝我父親那輩人遇到日本入侵,有能力的都跑到中國去讀書救國。他們在外面推動國家光復,全心全意地建設獨立自主的家園。我這一輩被迫讀日本式學校,有一半人感到悲憤,想盡方法救國救民。另一半則敬佩日本人,甘心做殖民地安民。不過,不論類別,大家都生活在儒家精神和倫常習俗中,努力向上。

          〝戰爭結束以後,我們有一段混亂的時刻,不但工業不興,而且農村亦十分落後。我們現在的朴正熙總統主政以來,堅信教育興邦,同時推行全民教育,是我們韓國獨有的。我們的教育宗旨以人為本,分為社會教育和學校教育兩個層面,由一班從中國學成歸來的長老設定方針,收到良好的結果。〞

新村運動

          柳博士告訴我,「新村運動」的實踐,由大學生下鄉策動人心改造,由一系列的務實方法改良農民的行動和創新。他說:〝我們的細小國土有68%是山林,只有不到三成是可耕田地。因為天氣酷害,農民有一半時間閒懶着,沉迷於喝酒和賭博之中。〞

          我聽了以後記起我童年在惠陽大山吓(靠近如今的「仲愷高新區」)的見聞,頗為相似,就要求深入了解新村運動的成功。

          那天我進入離漢城不遠的「新村營」,被金準先生迎接我們到建於山邊的一排平房。進入他的辦公室,壁上赫然出現一幅鏡心,用端正的顏體寫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我了解到,在整個七十年代,政府部長、企業理事、和大學校長教授,每二年必須自願入營一次,為期一月。同時入營的是各行業各層的領導,以及農村的青年幹部,由他們的單位定期派出。入營後,每人必須除掉原有衣服,穿上棉布制服,大家不分年齡和等級地共同生活,晚上同睡八人一坑的硬床。

          白天,大家早起後共同體操,洗冷水浴,吃簡單的飯,然後分組討論改造和發展農村的可行辦法,每人本其見解發言,大家共同研製出一套可行辦法。

          我曾住在營裡兩天,在食堂上看到同樣出於孟子的標語:〝自暴者,不可以有言也。自棄者,不可以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是這種訓諭每天三次勸戒着每一個人。

          據了解,改革農村之初,首先関閉村中的酒店和賭場,同時教育農民認字和禮義,不准男人打女人。政府同時發給每戶人一包英泥和一咪工字鐵,勸他們討論如何合作運用。結果,多數村民運用物資合作造路和學校,同時開僻山丘種植水菓,並改造水稻種子,每年兩造耕種。

          農村又組織信貸合作社,設立「科學種植站」,鼓勵青年聽專家定期講課,實踐耕作現代化和產品市場化。多年以後,我於1992年帶領廣東省農業考察團去京幾道考察,見到農村半機械化,合作社每年分紅利,而種植市場化則運用電腦信息,預知每年全球氣候和各國種植計劃,作為計劃本地生產方畧的參考。這些發展,把中國訪客嚇儍了。

          事實說明,在同一時期,中國社會走了許多歪路,由煉鋼、大躍進、公社化、到强迫知青上山下鄉向農民學習,引生「生產是資本主義復活」,「白卷英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四人幫橫行」等社會動亂,不但喪失了數十載時間,而且埋葬了數代人民的高貴潛能。彼起此落,中國要等到八十年代初方奮起力追。

          新村運動於1971年由朴正熙總統號召全國人民啟動,不到十年便改造了落後的農村。我每次到漢城住在市政廳對面的廣場酒店,迎面望着側門外面的一座大廈的外牆,長期高掛着一幅四層樓高的標語:〝農者天下不二〞,感慨良多。一個社會尊重人性,尊重生產,敬重大自然,這些理念都源出中國古代。

          金準先生有一次告訴我,他自己沒有讀過很多書,中學畢業以後便投身社會服務。等到政府委他主理新村運動以後,他從許多學者的講話中學識,中國古典人生觀的特色十分寶貴。他認識到三大宗源中老子論道,孔子談元,墨子主愛,加上後來貫通印度佛學的禪宗主靜從樸,就是人類在宇宙中長遠生生不息的大道理。南韓這樣一個彈丸小國,之所以能夠在風雲變化的二十跨越廿一世紀的大時代中繁榮自主,全有賴追求「正心盡性,誠意致知」的理想。

民辦教育企業

          柳洪鎮教授是哈佛大學的教育專業博士。他歸國後被委任草議《教育宗旨和組織》,給南韓教育發展指明路向,在二十天的共處中,他頻頻向我詢問教育興邦之道,大家討論當前最有效的教育方法。

          從教育發展史出發,人類社會教養後代,責任落在父母和社區長老的肩上,不在政府。正是如此,教育才能貼身進行,不因機械組織的左右而他動。美國是一個只有二百多年歷史的年輕國家,卻依靠教育興邦,甚至為全球各國培養精英領導人才。她的著名大學,由規範小的長春籐本科學院到龐大的哈佛和耶魯,均為私立組織,由學者和畢業生經營。

          〝所以,〞他說,〝我們亦鼓勵民辦大學,至今超過90%的大學是私立的,不靠國家資助,亦不受官員干涉發展。〞

          他向我解釋,〝教育企業化〞的構想早在南韓發展。政府鼓勵民辦教育事業,向辦學者提供廉價土地做校園,同時容許大學本着學以致用的方法辦理企業。例如醫學院開辦醫院,財經學院開辦銀行和合作社,教育學院開辦各級學校,農學院開辦農產品加工和銷售,管理學院開辦酒店和職業培訓學校等。大學可以無限量賺錢,但是必須把盈利用於教育發展,不得私有。

          在訪問期間,我曾受邀在七所大學演講,獲得慶熙大學頒予法學博士的榮譽學位,認識創辦人趙永植總長,日後成為終身摯友。我們一同在國際上開創和平事業,包括「世界和平日」的創建,「光明社會」的成立和國際推廣,「非政府組織」(NGO)的建立,以及《和平百科全書》的編寫出版。

          慶熙大學今天有三個校園。1953年的某天,創校人趙永植在釜山街頭碰見柳洪鎮的恩師宋宇範先生,後者問他戰後準備做甚麽,他隨口回答:〝我要辦一所大學為國
家培育人才。〞

          宋宇範先生曾任南韓的國會議長,於1987年與我結為誼兄,頻密往來,亦結緣多次訪問北京,他早年讀輔仁大學的地方。他告訴我一些趙校長的創校故事,說明原是一名中學教師的「普通人」,怎樣立志創成舉世聞名的大學,並且服務人間和平福祉。

          當年在釜山街頭,週圍一片瓦瀝,宋聽了趙的說話,滿以為他說了算。然而,戰後兩人回到漢城,趙便迅速買了一座山林,並在路口建起一個高大的門樓,在接着的三年內便辦起慶熙大學。

          隨着大學的辦理,趙永植也學習成為學者和詩人、世界著名教育家及和平使者。而他的教育理念,則見於他時常記誦的兩句金言:〝風雨如晦,師恩浩瀚。〞

回顧與前瞻

          自我初到漢城為它傾心至今,時間流過了三十八年,世界改變把世人類拋入一個難知共同去向的境地,在神州大地,山河和人心都再不如原樣。在這數十年間,我去過南韓106次,遇見過六屆總統的更替,四大企業的三代人接班,以及各種大事業的完成,包括中韓建交,世運的舉辦清理了漢江的沙石,南韓企業成為中國的投資及生產的重要力量。

         歷史是由人建造的,而人又是歷史的產物。我浮游在歷史的洪流中,所見、所聞、所感,都不是文章可能記載的,則可以在悠悠的回照裡回味和感慨,寄望更為光輝的明天。把這些經歷選擇地寫給讀者看,也許有助大家立體地知識歷史。諺語說:〝誰人忽視過去,將不見未來〞(Those blind from the past will not see the future)。

          記憶中,我於1980年春第37次訪問南韓後前往北京,詳述我的見聞和感受以後,表達中韓正式結成邦交的需要和益處。當時獲得的回答說:〝中國重視公義和情誼,有三個國家永遠不能結為朋友,包括以色列,南非和南韓。〞我表示不以為然,因為國際間沒有永遠的朋友或敵人,尤其是進入「地球村」的後現代格局世界。

          當年沒有誰能預料,不久出現的「韓劇」可以風靡全中國,叫人們放下工作和午餐,追看續集。但是,我當年已經知道,甫改革開放,招商局的遠洋輪船,已經頻密往返香港與釜山之間,滿載貨物。

          如今,北京接待到訪的朴總統,採用與接待美國總統的同等規格,而習近平去訪首爾,用書法做國禮,寫上王之渙《登鸛雀樓》的名句:〝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寄望兩國關係的無限前景。他在韓國大學演講,邀請一百名學生到中國留學。

          也許沒有許多人知道,早在1980年,韓國青年已經嚮往到中國留學。韓國教育重視人文學科和藝術,一個小小國家每年派遣出國深造的學生約二萬人,95%攻讀人文和藝術學科。正因為這些人了解外國的社會人心,可以超前設計他們的物質需求,為韓國製造業和出口商品提供信息與內涵。韓國青年的英文水平不高。但是,他們立志攻讀人類大小國家的語文和法律,為商品出口市場服務。1982年,我有三位好友的子女希望到中國讀大學,我介紹他們進入了人民大學和吉林大學,十分滿意。

          如今,朴槿惠總統站在清華大學師生面前,用流暢的普通話演講「心信之旅,韓中前途」,鼓勵他們放眼世界,加深溝通及文化交流。她又提醒清華學子記認校訓:「自强不息,厚德載物。」

          這兩句話源出《周易》的陰陽二卦。卦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它的意義貫通千秋萬國,說明做一個好人應有的修養,即〝君子責己甚厚,責人甚輕,處世接物,坦然無芥蒂,厚也。〞

          在韓國大學,習近平對學生講話,說明中韓兩國有得天獨厚的歷史,友誼應該天長地久,韓國國旗以太極圖為標誌,顯示它的文化淵源。他提出,兩國青年以維護和平,促進合作和謙虛學習為奮鬥目標,必定給中韓關係帶來新前途,足以共築亞洲夢。

          在結束本文之前,我再次說清南韓人怎樣重視民辦大學。朴正熙總統在位十六年,一直保持他以私人名譽在家鄉創辦的嶺南大學為私立大學。他遭槍殺以後,女兒朴槿惠曾經度過數年最黑暗痛苦的人生歷程,深居寡出,謝絕一切公開活動。然而,她堅持承傳父志,擔任嶺南大學理事長的職位,用行動表示她對民辦大學的執着。

          當總統而辦大學,最出名者要算美國的傑弗遜總統了。他退休以後有人問他一生最得意的事業,他說是當維珍尼亞大學的校長。在南韓,朴家父女當總統辦大學,不出偶然,而是需要投入的,必須了解教育的意義和過程。朴槿惠在清華大學演講,一開始便引用《管子‧權修》〝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方面稱讚清華以百年樹人為大學基礎,另一方面勉勵學生終身學習。清華學子都是現代的精英學子,專門科學和工程。假如他們知道講者的大學專門是電子工程,而她講的盡是人文和哲學智慧,應該耳目一新,進而謙虛奮力,用最大熱誠學習自己祖宗的無限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