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步青是二十世紀的大數學家,專門微分幾何。在日本留學時期,他發現四次(三階)代數錐面,被稱為「蘇錐面」,影響深遠。

他於1902年生於淅江省平陽縣的一個農村,家貧,於放牛時站在私塾窗前聽書,很快便背誦《三字經》和《百家姓》。九歲那年,他父親揭盡全力送他上學以後,每一階段都受到恩師幫忙。1919年,他中學畢業,獲校長出資送他往日本留學。他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掌握好日文,考入大學。這一份語文的天賦才能,讓他日後精通八種外文。

1924年,他考入東北帝國大學的數學研究院,排名第一。他於七年後完成博士學位,當時已發表了41篇數學論文,成為他畢生發表156篇論文的「初試啼聲」。在中國,他是中國近代代數的奠基宗師,是學生喜稱的「幾何爺爺」。

在東北帝國大學讀書期間,他恩師的女兒米子看上了他,兩人於1928年結婚。她於1933年隨夫君返回中國,以後在中日戰爭的困難歲月中養育了八名子女,再經過文化大革命紅衛兵的侮辱和折磨,堅持本分。米子於1986年逝世,留下蘇步青獨居至2003年,終年101歲。

在大學裡,不到二十歲的蘇步青承接德國數學家克萊因(Felix Klein)提出的命題:每一種幾何面都聯繫一種變換群。他心中想起童年放牛的時光,自己騎在吃飽了而變得弧形的牛背上,悠悠行着歸家,所見的盡是不同斜度的圓形變體,很是美麗。他由是進入斜變體變換本質的空間,畢生追求計算程式,發表他的創見。

1933年,蘇步青從日本回到中國家鄉的淅江大學教學,回應好友陳建功的邀請。日本於1937年侵華,淅大遷去後方的貴州,他一家孩子眾多,過着窮苦和備受他人是非的生活。1945年,他去台灣任教,兩年後歸國。1952年,迎着新中國院校調整,他被分派到上海的復旦大學,於1956年升為副校長,於1983年任名譽校長。由他在東北帝國大學任代課講師(1927年)到1997年他結束講課為止,他整整當了70年老師。

1968年夏,「工宣隊」進駐復旦大學,開始抄蘇步青教授的家,指他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以及「當日本特務」等莫需有的罪名。在十年動亂中,他被下放到農村和船廠做苦工,受盡辱罵和身心折磨。1974年回校以後,他開始研究用仿射不變量方法引入計算幾何學,供電子工業應用。在八十年代,他又開創「幾何拓撲」的研究。

我於1974年初夏第一次會見蘇步青教授,大家在復旦大學的接見廳交換完客套話後,我建議到校園走走。那時候中國仍然乍暖還寒,他由劉大傑教授陪同,我身邊則是賴恬昌和高錕同事。校園空寂一片,我心知他受過的身心打擊,暗自慶喜他仍然腳步穩健,精神平和,默默走了一會便誠心道別。

1982年,我幫中國振興重點大學,申請世界銀行貸款,到復旦聯絡。此時大學已恢復生氣,大環境的氣氛也寛鬆得多。我有機會第二次會見蘇老。那時他已經八十歲,卻興趣十足,十分健談。

我不懂數學,逗他閒談語文和詩詞,因為我讀過他早年寫的《夜飲子愷先生家》,覺得它風格清新,表意幽默,直入人心,即如豐子愷的漫畫一樣。

他告訴我他喜愛語文,尤其是漢文,因為每一個字含着形與聲,影射着變換無窮的美麗空間,他自己就是從文字的幻想中馳想幾何學的變換形態,又從語文與數學的幻想中寫詩的。

時光和世態都在悠悠路程中過去,轉眼三十年。我於自己八十生辰時想起往事,查看舊筆記,見到與蘇老會談後陸續積存起的一些他的詩作。讀之感慨千萬,即時進行翻譯成英文,讓更多人分享其中的的真誠意遠。

這裡用中英文呈獻給讀者的十九首詩詞,寫照着一個赤誠、勤奮、容忍、愛人、忠於職守、和熱愛鄉土國家的中國人,在一世紀中不怕貧窮、屈辱、困苦和瘋狂打擊,一直堅持己任,不懈創新,及孕育後輩的足跡。

他用淡墨敍述夫妻不渝的愛情,表現出的竟是多幅彩色繽紛又百年瑩光的畫面,他用「武林」比諭學術殿堂,寫的不單是辛辛學子怎樣受老師無微不至的教導,同事間的互相勉勵,更指明科學文藝的鑽研空間無限,意義長明。他把一肚子的熱情留着表述對鄉土和祖國的依戀情懷和敬愛,不論身處何地,都情心緊繫。對於他個人的國際聲譽,他沒有沾上點墨。對於受苦和辱折,他隻字不提。

蘇步青先生的數學著作等身。他的「業餘詩詞鈔」收刋了六百首詩詞。他生長在中國歷經外犯內鬥的二十世紀整整一百年間,沉默地履行「君子自强不息,厚德載物」的民族精神。給我們留下光輝人格的榜樣。

晚年,他在《數與詩的交融》裡給青年們講話。他說:〝深厚的文學、歷史基礎是輔助我登上數學殿堂的翅膀。文學、歷史知識幫我開拓思路……我要向有志於學理工、自然科學的同學們說一句話:打好語文、歷史基礎,可以幫你們躍上更高的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