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才子曼殊詩云:

名譽東方號波神,星殞洛城香港魂。
丈夫有志衝霄漢,男兒傲岸立不羣。
辛勤創業终歸静,一桿懸空未能伸。
廿載孤獨憐兄弟,群英薈萃少一人。

當香港還未有「神奇小子」傅家俊,當中國還未有「東方之星」丁俊輝,在香港的士碌架界出了一位明星,名叫姚錦慰,渾號「肥B」。近日人們在紀念鄧麗君逝世二十年,我懷念我的朋友兼生意伙伴肥B。逝者如斯,倍感浮生若夢。他黃泉路上已經走了二十年。

(一)  神童

他是上海作曲家姚敏的小兒子,歌唱家姚莉是他的姑姐。圓圓嘟嘟的臉孔長得與父親一樣。自從呱呱墜地,他就是一顆閃爍的幸運星。出生後父親在香港的事業慢慢地好轉,佳作連連,「三年」,「情人的眼淚」,「我有一段情」等名曲譽滿香江。
此子為姚家帶來了起色,更因有乃父基因,繼承了父親的音樂天份,故而得到父母的寵愛。又因生長在音樂家庭,耳濡目染,結它,鋼琴,笛子,無師自通,樣樣皆精。
克紹箕裘沒有他的份兒。小孩子愛上了一項運動,英國人發明的士碌架:在十二尺乘六尺鋪上綠絨布的大枱上,把紅黃綠啡藍粉黑七種顏色的小球兒按次序打入小袋子。兄弟倆喜歡流連在尖沙咀的「樂宮」波樓「督」波。
母親打電話來波樓找兒子,她的口音就是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上海女人的廣東話:「David 在嗎?」
櫃檯回答:「肥B 說他不在。」
「他哥哥呢?」母親再問。
「什麼哥哥?肥B的朋友?」也難怪,兄弟長相不一樣。

從尖沙咀金巴利道家步行到「樂宮」波樓,喇沙書院學生肥B短衭波鞋,數著數著用心算,日久能數出走多少步。

在那龍蛇混雜之地,由於家教得宜,上海少年待人彬彬有禮,尤其得到叔伯們的喜歡。「波樓」從來是betting 的好地方,也是培養臨危不亂,心狠手辣的好地方。笑臉迎人,深藏若虛是「揼雞」的必備。肥B從打「波鐘」到打錢,贏多輸少。

當時明月在, 七種颜色的桌球猶如七道美麗的彩虹照耀肥B的少年時代。他找到了與生俱來的天賦,不必在鍛鍊身體的球場上操練,不必在尋找知識的圖書館裡奮鬥。他在撲克牌的智鬥中沉思,在音樂薰陶中成長,在那煙霧彌漫的波樓中磨練。日後造就了一代香港波王。 

(二)  朋友

人生在世,喜歡的東西分階段。有一段時期,我沉迷打橋牌,茶飯不思。放工後打錢,週末打比賽 。我是在橋牌桌上認識肥B成為好友的。

打牌講究牌品。肥B就是風度翩翩,君子一名。個子高大穿著得體,上海仔品味獨到。眼睛墨亮深沉,隱隠藏着要作一番事業的堅定。我們打橋牌的朋友是梁醫生與羅醫生。打橋牌之前,他總愛與梁醫生操幾盤十三張,五元一注當時是相當大注碼了。
輸錢時他會說:「哈哈哈,你個乞人憎!」他笑得那麼開心。

兩個醫生都打得好,尤其羅醫生是香港大學橋牌高手。我與肥B都是初學,出錯牌時被駡到「眼眨眨」,肥B從來不「駁嘴」,他虛心接受批評。

他剛剛從加拿大大學畢業來美國,在銀行工作順利。開一部綠色的六字頭寶馬,看上去就是天之驕子。天之驕子結婚了,他娶了密宗黑教大師林雲的標緻女弟子為妻。

鳳凰於飛不到半年就飛落地下。妻子為「挽救」婚姻,纖纖玉手往床底擺放紅豆,黑豆,符咒。

肥B:「噹,嚇死我咩。」

我:「嘩! 我都驚。」

多年以後他返香港發展。我到灣仔一家波樓見他,他正在「鋤弟」。他再婚了,婚姻美滿。一子一女,兒子長得如肥B一個模樣。

他在「健牌」香港邀請賽中,與「泰國之虎」華達拿打足九盤敗落。他也是首位華人球員,在世界業餘大賽中奪得季軍的。那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士碌架波王。

「噹,有朝一日我要在美國開間波樓。」
他再說:「波樓好玩。一邊玩一邊賺錢。沒有比這門生意更好了。」
我唯唯諾諾:「做自己喜歡的。我爸說,賣咸脆花生都要做老闆。」
這鼓勵話果然成真。多年以後,他在美國開了一間成功的波樓。肥B考慮的美國partner, 第一個是朋友阿噹。

(三)  創業

一九九四年初,我與肥B站在一個一萬多尺的廢墟裡,仔細打量。這地方是一處空置多年的雪佛蘭車行,殘缺不堪,已經成為野白鴿的巢穴,野鴿子象蝙蝠一样飛來飛去,我们就像进入一个蝙蝠亂飛的山洞。

他有點兒茫然:「噹,這地方行嗎?」
我說:「David, 我與你一樣,仔細老婆嫩。我老婆大肚還拖住個三歲的。我敢搏!」
「你看過 Kevin Costner 的電影 Field of Dreams 嗎?」

「未看過。」他不喜歡看這類電影。
「男主角要建造一個 baseball field, 希望有人來打球,他講了一句話。」
「什麼話?」
我充滿憧憬:「If you build it, he will come.」
「哈哈哈!」他又笑。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這話說來容易,攀起來困難。開波樓,從與業主商議租約;向政府申請特別牌照;把舊車行裝修;把 snooker 枱船運來美;請香港師傅來裝枱.......無一易事。

我問他:「你下午跑到哪了?」
「我去釣魚。」

我跟他去了一次。開車二小時到到市郊的湖邊釣魚。開玩笑,何來魚兒上鉤?他是在「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要自個兒想東西,靜下來。

美國流行的桌球運動是「九波」,這兒的 pool hall 只放一張不標準的士碌架枱,用來應付稀客。我們這樣大張旗鼓地開一間有二十張大枱,十張細枱的波樓,本末倒置,會有客人嗎?

他表面有信心,其實猶豫。
「香港算命先生說我會行十年大運!」他說。

裝修之前,我們請來了風水先生看風水。風水先生拿起羅盤在廢墟中來回「測量」:這兒是大門,這是辦公室,辨公桌子放在這邊,那邊做酒吧......

他問:「老師,如果生意好。此地必然是三山五嶽人馬雲集,如何保證平安呢?」
風水先生:「擺放 “和合二仙” 在收银機旁邊,包保你十年和諧氣氛,財源滾滾。」

我突然想到京劇樣板戲「沙家濱」。
「David, 讓我唱句京戲你聽聽。」

我唱:「開茶館,盼興望,江湖義氣是第一樁。」

再唱:「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得都是客,全憑嘴一張,相逢開口笑.......」

「哈哈哈。」他又笑, 笑得多麼的開心。

在那段日子,我經常陪他到本地的 pool hall 打九波,目的是廣交同行朋友,希望將來開張有人捧場。那些地方有電單車黨聚集,咖啡十五仙一杯。人一坐下,就有朋友過來邀賭。

他也經常參加比賽。雖然沒得到過冠軍,但是他打球的風度,甚得冠軍們的喜歡。畢竟,九波與士碌架真有分別,九波開波要用另外一枝cue, 士碌架單cue 上陣。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三十日中午,「樂宮」波樓新張。我與懷孕的妻子來慶祝。我們約了醫生下午三時剖腹取子。

良辰吉日, 元寶蠟燭香,燒砲仗喜氣洋洋。他終於放下一口氣,為這店辛苦了一年半,是開始大展拳腳的時候了。

懐孕的人不准許進入新張的波樓。怕衝撞。下午四時,我親愛的小兒子誕生。

(四)  波王

If you build it, they all come. 肥B打造了一個高尚的娛樂場。波樓的生意氣勢如虹,士碌架愛好者聞風而至。香港留學生;泰國留學生;印度留學生;凡是有英國人足跡遍及的地方,都有來客。

香港移民寓公找到了家,舊雨新知同唱電視劇 「Cheers」的主題歌:You wanna go where people know, people are all the same, you wanna go where everybody knows your name。

不肖子弟找到了逃學的好去處。他們流連「樂宮」波樓,歡度快樂時光。

泰國仔成群結隊,禮貌恭敬,不卑不亢,合掌道謝。

他們衝著肥B的大名而來?也不盡然。流落他鄉的移民生活太沉悶是原因之一。

肥B笑臉相迎。陪客人打「波鐘」每天七八小時。他還幫助客人修理 cue, 換 tip 頭,在酒吧洗杯。

我初學,也陪打球。他教我,這叫「圍場」,要這樣子做, 生意才會上去。在那曰子裡,我每天睡眠五六小時,早上九時到淸晨二時,一在「政治正確」的大企業工作,一浪跡在「人在江湖」的波樓。江湖好漢的「噹叔」稱呼,我深感榮幸。

我勸他:「David, 不可太累了。小心身體。」
他告訴過我,經常感到胸口作悶,正在吃藥。

「沒辦法。需要把他們的興趣提高。」他嘆氣。

世界上有一種人,天生是在這種場合出人頭地,才子們望塵莫及。肥B滿臉威嚴之氣,而且和善可親。「鋤弟」,「麻將」,「牌九」,「百家樂」,「打機」項項全能。更兼會把小球兒用棍打進小洞口。

保齡球的滿分是300分,士碌架的滿分是147。我無福份看過他打147,但130 我見過。已經是神乎其技了。

球迷們愛看肥B打球。我對他說:「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四十州。」

他問:「什麼時候學那麼好的中文。」
我笑:「學你。不愛讀書愛打波。我則是不愛讀書愛看武俠小說。」

波樓從來是 hustler 聚集之地。偉大的美國 hustler Minnesota Fat 是其中表表者,此君進入了 Billiard Congress of America 的名人堂。保羅紐曼的經典電影 Hustler 就是講他。

「David,你將來必定是東方人的 Minnesota Fat。」

「哈哈哈。」他大笑。

那夜晚狂風暴雨。波樓進來二人,一黑一白,歐洲口音。他們要打「比賽」,肥B無任歡迎。歐洲人要求打九波,肥B要打士碌架。由於盤口談不攏,與肥B的「比賽」不成事。但他們找到了波樓的其他高手「比賽」。

連續兩天晚上,外面雨打芭蕉,室內焇煙瀰漫。這是君子之間的較量,但絕不友誼。pool cue 挑戰 snooker cue, 人們重重圍觀士碌架「波王枱」,歡呼驚嘆緊張,下了注的比賽最是精彩。

「噹,要有這樣的氣氛才行。」

暴雨過後,花落知多少,黑白雙煞是最終的贏家。肥B以勝利者的姿態站在站在大門歡送。歐洲人講bye bye 不再回頭。人在征途,下一站是何處的 pool hall?
 
肥B辛勞的工作正在開花結果,一切欣欣向榮。我心裡想,他要行十年大運,我要行二十年!

(五)  哀歌

波樓開張僅僅四個月。1995年四月三十日,晚上兩點半,我與肥B一起關鋪,滿身疲倦歸家去。

人稀路闊。我的車子停在山谷大道和聖盖愽大道的十字路口,等待綠燈。
突然間,一部嶄新的黑色平治從後面駛來與我并行,他左我右。那是肥B的新車。

他把車窗打開,大聲對我說:「噹,明天分紅。」
我回答:「那麼快。」
「哈哈哈。」紅燈轉綠,他踩盡油門,揚長而去。

當天晚上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睡。破曉時分進入夢鄉,朦朧中我見到他在晨雾缭繞中飘然而至,站在後窗,祥和的臉孔向我微笑。

早上八點接電話,噩耗傳來,肥B心臟病突發走了。

出殯那天Forest Lawn 陽光明媚,風和日麗。除了親友之外,他的粉絲全來參加葬禮,人們心情沈重。我幫肥B扶靈。他的妻子和一對兒女相隨在後,兩歲女兒拖著媽媽走,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哀歌一曲我心底唱,唱的是淒風苦雨愁煞人。僅有四十二歲,   英年早逝,英年早逝啊。

一枝跟著他南征北戰的 John Perry cue 與他長眠在荷理活山頭。青青綠草如茵,我仿佛看到肥B昂昂七尺, 站在「波王枱」的綠絨布上,猶如常山趙子龍,手拿長槍,傲視群山。

後記

幾年前我遇見肥B的哥哥。問候肥B的一對子女。他告訴我,都很好。小女兒代表美國到首爾參加「打機」比賽。我回家告訴兒子們,他倆齊聲:「oh, all the kids know her. She is famous.」。想來,她今天應該大學畢業了。我絕對相信遺傳基因這回事。

二十年後,我攜鮮花一束重臨肥B墳頭。念一首蘇東玻的《定風波》憑弔故人。

莫聽竹林穿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却相迎。
回首来时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全文完。

塵噹 2015/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