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記印的一人二三事                                           江紹倫

            在時間長河裡,社會為個人提供做人條件,助他成長,進而取得「自我完成」。同時,眾人的成長與奮鬥,又合起來構成歷史真實。這種真實不載於史書,卻是歷史建造的圖樣與結果。

成長

            1942年12月,日軍侵佔香港。在一星期的驚惶不安中,開悟一個八歲的小童,叫他認識兩件大事:行動可以改變現實,祖國是遊子的穩實靠山。           

            頭三天,香港遭受搶掠和轟炸。搶掠者是國人,轟炸者是日本鬼子。第五天,我看見日軍當眾殺人。第六天,我表舅父從惠陽冒險前來帶我步行回鄉,沿途親見逃難的悲慘。第八天,我回到鎮隆墟我姑婆的懷裡,遠離了母親和哥哥。 

           大時代的經歷充實人的經驗。在隨後的幾年中,我用赤腳捱過夏日被灑沸了的禾田水土,冬天冰涼結霜的草坪。我愛上故鄉的一草一樹,每一寸土地,純樸而自强不息的親人。 

            1947年初,家鄉陷入無政府狀態,誰人有槍即可任意殺人,為了私人目的。那年農曆除夕前一天,我第二次告別母親,獨自步行到天堂圍站,迎着未停定的廣九列車,奮力爬入車廂,回到香港,開始新的人生里程。 

            香港的家大而複雜,我父親於和平後十天逝世以後,這裡的家便由我的三哥主掌。我排行第八,是兄弟中最小的。這裡的家提供基本的生活和學費,沒有其他,卻有無人理會的自由。 

            我進入位於荔枝角道的「培新英文書院」從ABC讀起,家裡的一位侄兒和侄女已經讀了三年英文,都在名校。 

            培新的黎校長很有辦學智慧,讓學生每半年升級,而且可以隨時申請「跳班」。學生都像我一樣,超齡又有人生經驗,可以自主。師資一流,有大學畢業的中國老師,有英軍的妻子,熱誠教學。受着他(她)們的影響,我日後選擇以教育為終生事業。 

            那是一個濃縮變化的大時代,每天的國事都衝擊人心,老師和學生都不能專注書本學習。 

            我在培新讀了兩個學期,升了一級,再跳了一級。在中國,解放軍渡過長江以後,南行勢如破竹,每天告捷。我的一位英文老師,黎鑫先生,每天下課後都跟我們一同讀報。當他看到星島日報用頭條報導〝解放軍解放全國〞的新聞後,歡喜若狂,反覆告訴我們;〝是解放人民!〞,〝是解放軍〞,〝英文叫做liberation〞,〝中國真正自由了〞。 

            黎鑫當時是三十二歲。他早年中山大學英文系畢業,即投入抗戰,在填緬路當美軍翻譯員。和平後中國陷入內戰,社會動盪,他來到香港當教員。他文學修養好,更彈得一手美妙的手提琴,很得學生仰慕。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在天安門樓上宣佈:〝中國人民站起來了〞。兩個月後,黎老師北上廣州〝參加建國工作〞。行前,他把多餘的行李寄放在我家,一套精裝的《世界文庫》,一個小提琴,數十本中英文書。他對我說:〝祖國需要你,需要大家。但你還年輕,要先讀好書,將來有機會去外國裝備自己,再回來為人民服務〞。我當時十五歲。 

            黎鑫和另一位教中文的李希盈老師同時走了,好像在我心中挖了一個深洞,無以填補。三星期後,我收到他的來信,附有兩張照片,一是解放軍正式入城,街上人群夾道歡呼,另一是珠江橋被國民黨炸癈。他興奮地說:〝看,祖國得救了,今後將積極建設,一切為了人民。〞 

            那年春節一閃即逝,我於空寂中埋頭讀書,一口氣看完全套世界文庫和十多本流行書,包括周立波的《暴風驟雨》和高爾基的《我的大學》等。 

            二月十九日,我接到來自廣州的第二封信,一張薄薄的皺紙。晴天霹靂,信說:〝黎鑫死了,被判為托派。他希望你忘記他,好好珍重。我是他的妹妹。〞 

            我悲痛,憤怒,又不明。我對托洛斯基知道不多,但我知道他是蘇聯紅軍的創始人,又寫過革命理論。他反對史太林被放逐,成為權力鬥爭的「敗家」。那麽,黎鑫的「托派」又罪在何方呢? 

            我一個星期沒有上課,上培新再沒有意思。三月中旬的一天,我去九龍華仁書院求見校長,申請入學。林海瀾校長見我,順手拿了一本《魯賓遜飄流記》,揭開第二十七頁,命我讀給他聽,其間,他糾正了幾個讀音(是他的新加坡音),我照着改正了。他帶我上課室介紹給班主任說:〝這是新入學的江紹倫。〞兩年半以後,我中五畢業,是窩打老道新校舍的首屆畢業生。 

            也不是平靜的兩年,新中國的建立振奮人心,香港的中學青年同樣雀躍,迫不及待要參加建設。1950-54年間,國內大學開放,香港各「名校」的學生紛紛組織「學習小組」,嚮應回國升學。這些青年都是精英,成績好,家庭富有,志氣激昂,不計較個人得失,一意服務祖國。 

            學習小組是自發自動的,不拘一格。我參加的一個有十一人,八男三女,來自皇仁、英皇、喇沙,拔萃、華仁,瑪琍諾和聖瑪琍。我們每週一次集會,有時多加一兩次。集會在李勝和的家,在界限街一棟三層的唐樓,他一人和兩個傭人獨住,雪櫃裡經常放滿食物和飲品。他是男拔萃的高才生,人很成熟,父親是泰國華僑。 

            我們主要學習時事,用中文補習數學和理科,以及分享閱讀進步小說的心得。每次半天時間的活動還包括打球,鍛練身體。在兩年內,小組成員增添了六人,全組人回國內升學的九人,入讀清華、北大和華中理工大學。其餘有六人出國升學,二人留港,包括我和組長李勝和。 

            1953年中學畢業後,我進入羅富國師範學院。兩年後任教官立小學。再過三年,去加拿大讀心理學。行前,一位在我家長大的堂哥替我計算,給我一個「大笨蛋」的譽稱。人各有志。不過,他不無道理,而且站在我的利益說話。 

            按他計算,我當時捧着「金飯碗」,月薪 $540,一年 $6480 收入。當時深水埗的唐樓每層約為 $4500 ,我第一年置樓一層,第三年會有四層,十年後即有十五、六層,還不計升職加薪及買賣炒作。而我竟然放棄安樂富貴,遠涉重洋去那冰天雪地的加拿大,從零做起,十年後只能是一名華髮書生。 

奮鬥

            1958年仲夏,我踏上停在啟德機場鐵絲欄外的Intercontinental包機,奔向陌生的未來。 

            該機所載的117位乘客,全是去美國和加拿大求學的青年。在六天的共同行程中,我們彼此溝通熟了,談到各人的志向和情況,都是為了給自己裝備知識技能,將來為家為國,貢獻力量。117人中,只有約二十人家庭富有,其餘全賴自己工作,勤工儉學。 

            飛機孤獨航行,在黑夜裡不見星月,只有機翼的一點紅燈。白天則熱鬧了,變幻千萬的浮雲,天際的無限,晨彩晚霞,叫人感到平靜而渺小。 

            在靜寂中,我回顧自己二十四年的生命,我嘗過戰爭造成的悲歡離合,經歷過南方農村特有的豐盛與艱辛,純樸民眾的奮鬥與滿足。我看過死的自然、冤屈、怨恨、悲痛及不平。我為多少大自然的美麗與神奇感到詫異,為人們的才智與勇敢佩服得五體投地,為一些人的貪心與卑鄙而寒心,為戰爭的邪惡而憤怒。 

            在太平洋寥廊的萬尺高空中,機上的人多數熟睡了,我不知為何悲從中來,淚流不釋。我腦際飄過一張張冤死了的人的臉孔,一共二十三張,老幼不等,都是好人。最後一張是黎鑫。他拉小提琴為我彈奏一首貝多芬的Romanza,使我聽着心碎。還有我小學五年級的同桌同學,十二歲的少年,被壞人誣告他當游擊隊的「小鬼」,國民黨軍把他連同做鞋匠的父親一同槍決了。 

            在九龍華仁學校的當年,耶穌教會的神父讓我看見,甚至在麥卡錫主義籠罩下的香港,學校容納了兩位持有敵對思想意態的中文老師,一位姓李的前國民黨「將軍」另一位姓馬的前中山大學「學運」先鋒。 

            我知道有很多因素驅使我毅然放下安適的生活,去追求一種我知道極少的學問。在我教學的第二年,我出版過兩本書,都用「汎野」的筆名,因為政府不喜歡見到教師創作,尤其是提到俄國的傳統和現代的教育理論和實踐。在我的研究中,我奇怪為何蘇聯以前的教育學和文學都十分深究「人心」,而現代則只有一個論「制約反應」的巴甫洛夫心理學?當韓戰發生以後,中國政府決定把心理學定為「白旗」全面拔掉,我更覺得蹊踐重重,奇怪為何「心」有如是可怕。 

            那一夜,坐在那孤單飄曳的飛機中,我驟然感到心中一片澄澈;我此去的陌生世界裡,一定讓我尋着「心」的鑰匙,開啟一個廣濶的天地。 

            到了柯太華的「心理學與教育學研究院」,我於晨早六時半見到院長Shevenell神父,一位洞悉人心的哈佛大學臨床心理學古典博士(Diplomat in Clinical Psychology)。 

            〝你有甚麽想望?〞他問,用他特有的慈祥又嚴厲的眼光盯着我。 

            〝我想盡快離開學院〞,我答。 

            〝那可以辦〞(That can be done)。他拿出一張空時間表,給我填上十三科,比一般學生修讀的多出一位。 

            〝不是說每年讀六科嗎?〞我謙虛地問。 

            〝你自己說要盡快離開,不是嗎?〞他答。 

            我接下時間表,計算每週上課三十九小時,再加每小時課閱讀兩小時,實在吃力。我又即時計算,每年六科是四百元學費,十三科亦是同價,不十分上算嗎? 

            我即時從口袋拿出我僅有的五百元,交了四百元學費,立即意想到要交租和買食物,就問:〝我需要工作,可以找到嗎?〞 

            他眼睛發亮,又是用那種眼光盯着我良久,然後拿出一張紙劃了一個街道地圖遞給我說:〝這裡有一家國泰中餐館,需人做企枱,你可以去試試。〞 

            我謝過他轉身離開。他叫住我說:〝你沒有時間做工的。但是,如果真有需要,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以後兩年的日子像狂風暴雨一般過去。又十分快樂。我超前完成博士學位,而且學識了「文藝復興型」的廣博知識。 

            1961年春天我到南洋大學教學,次年回加,任皇后大學教職,一年後,任職布蘭敦大學,於1964年任大多倫多約克市教育局的「研究部主任」。 

            那是冷戰時代美蘇兩「超霸國」競爭最烈的年代。甘乃廸總統上任後,制定「教育國防法令」,把教育發展創新等同國防設備。在即時掀起的教研熱潮中,最前衛的研究中心是洛杉磯,大多倫多,和東京。 

            在接着的五年,這三個研究中心開發了許多創新,為教學過程,學校組織和管理,教育心理和心理輔導,電腦協助學習,特殊教學,社區大學,終身學習,專業培訓,學校建築,及教學科技各方面,建設了劃時代的理論和實踐方法。 

            透視世界由「現代」過渡到「後現代」,這些創新迎應了60-70年代紛紛獨立的「第三世界國家」的發展需求,恰好為聯合國推動的兩個「開發十年」(Development Decades)服務。1968年,我受邀當多倫多大學教育學院的研究主任教授,並兼任國際組織的「專家」和「顧問」。 

            在香港,殖民地政府終於創建第二間大學,定名「香港中文大學」。創校校長李卓敏是經濟學專家,識時審世,認識到教育專業在後現代世界的開拓性功能,大學必須發展具有領導能力的教育學院。 

            為此,他於1972年發出聘書,邀請我回港幫忙。我當時職務纒身,婉謝了他的邀請。他十分果斷,立即向多倫多大學提出「合作」,請校長同意「借用」我三年,請我出任教育學院院長兼講座教授。 

            我七月到港,立即起草一份「發展計劃」呈交給校長。他看了即時同意。但是,該計劃大程度地超出當時「大學撥款委員會」對教育的看法,所以不可能獲得撥款。 

            該「計劃書」說:〝大學不是獨善其身的「象牙塔」,大學教授的責任不限於教學和科研,更必須服務社會。〞然後,它預計香港的「前景全面需求,定下相配的師資和學校規劃,造生經濟發展所需的人力資源。

            香港在1960開始成為「亞洲四小龍」之一,標榜「自由及開發中經濟體」。由2000年始,香港轉變為「高薪經濟體」。與此同時,香港和新加坡成為「國際金融中心」,而台灣和南韓,則充當「信息科技生產的國際領導」。四個小龍都承傳儒家文化,重視教育,並以仁、義、禮、智、信的道德規範為中心價值。 

            為了不斷增强這些價值,使人力資源既有知識和技術,又有自由人所必具的自持修養,香港教育必須落實母語教育,並在大學及教育學院推行通識教育,教學生認識自我,承傳文化,自主生命。 

            李卓敏校長想出落實這一計劃書的唯一辦法,親自把它交給麥理浩總督,請他直接批准撥款,結果成功了。 

            我在中文大學三年(1972-75),把教育學院發展為研究生院,開設碩士課程,把學生人數由38人增加為457人。我又破例承認台灣大學學位,為香港培訓足夠的高水平的中文科教師。 

            在「教育委員會」裡,我建議並領討草議「白皮書」,建議政府把現有的九年義務教育升格為十二年,為日後的高等大學發展提供質量均佳的生原。 

服務改革開放

            李校長給我的支持不限於教育學院的飛速發展,更有我服務社會和國家的意願,作為教授工作的一部份。他批准特假,由我帶領一群教授訪問中國,一個當時的破天荒的舉動,必須由他向港督取得「默許」的。 

            1973年4月,我們一行21人(連家屬)到中國訪問了七個城市的大學,工人大學,民族學院,和中小學幼兒園。大家感到陌生痛苦,同時又寄予希望。           

            大學已經停課,校園置空。中小學有學生接待我們,校內滿地吐痰。工人大學的工廠滿地垃圾,生產設備還是四十年代的東西。最叫人悲痛的,在「工人當家作主」的標語下,學員的衣衭補了不知多少遍。我們看見的各級學生都沒有笑容,只有機械式的表情。 

            由教育部長劉茜堯接見以後,我有機會與周培源,錢偉長,費孝通,馮友蘭,蘇步青,和吳貽芳分別私自交談。大家不約而同,一致確認並相信,中國必須改革開放,復興文化和教育。吳貽芳更在兩次會面時三番叮嚀,促我為中國教育多做工夫。 

            回到香港翌日,我向李校長報告我的觀感,說明中國的需要。我們商量擴大中大的國際關係,預期幫助祖國。我們立即行動,容納美國的盧斯基金會(Luce Foundertion)每年派六位學者到校研究中國社會發展,同時提供資源給匹克斯堡大學,每年接待四名中大教授到校深造。此舉首次建立香港(中國)和美國(西方)的合作關係,為日後的改革開放奠定基礎。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世界發生許多大事,我個人亦在那波濤起伏的大時代中承擔自己的責任。下面簡單記述一些重要的活動,聯同一些國際友人的共同努力。 

           *   我於1976年應邀訪問南韓,見到我們失去了的儒家精神在韓國人中體現,表現出勤奮,止於至善,禮義,以及注重教育和文藝。一個四千萬人口的國家,每年派送二萬多位大學畢業生出國深造,九成讀人文學科和藝術。 

            在我心中,如果中國與南韓建立正常關係,一旦改革開放,將即時獲得全部文化同源的「亞洲四小龍」的支持。在日後的數年裡,我多次向北京表示我的主張,並得到南韓多位議長和總統的和同,促成中韓建交和合作。 

            *   我於1975年秋從港回加後,隨即聯絡資深外交家朗寧(Chester Ronning),共商促成中美關係法規化的有效方法。我們去華盛頓會見美國「國會亞太事務委員會」主席沃夫(Lester Wolff),準備他於1978年去北京會見鄧小平,共同促成中美邦交。沃夫是「台灣關係法令」(Taiwan Relations Act)的起草人,用以安撫受到斷交的台灣人民。 

           *   1979年夏的一天,我從多倫多經漢城到北京,回港停留三天,袁庚邀我去蛇口。我們於清晨坐船出發,船抵岸邊,簡陋的碼頭有一條由木板架着的小路引向平靜的海灘。我們爬上南山坐在石塊上,晴日當空,袁庚悠悠地說:〝一年以後,我們坐着的山石將被移去填平海邊,而這裡將是中國第一個開放的工業特區,招外商共同合資經營。十年後,蛇口將是一個六、七萬人的現代城鎮。〞 

            我眺望海上的蠔田,遠方的香港,心中一陣衝動,感到自己與袁庚的夢結緣,參予改革開放的遠大工程。我向他建議:〝物質建設雖然不易,人心建設更為重要,我們必須為參加建設蛇口的青年提供教育,共同建設一個「物我共諧」的社會。〞 

            袁庚衷心笑出來說:〝一言為定,請你今後多來講課。〞 

            始初,學員們聽我講「人本開發」的道理和理想,十分詫異和恐懼。他們認定我在「放毒」。後來,經過谷牧的保證和我多方面解釋,他們才認識自己有自主本能和尊貴本質,接受一個夢一般的共同奮鬥目標,建築一個容納是非並免除鬥爭的和諧社會。後來,這夢被冠上一個「中國式的資本主義」的名稱。 

            二十年後的1999年,《見證蛇口》出版。袁庚在《代跋》裡總結經驗說:〝一位著名學者以「人的狀況」這樣來表征一個社會的健康程度:每個成員充份發展其獨立性,知道善與惡的區別,能夠自己作出選擇,有信念而不僅僅有意見,有信仰而不是有迷信或模糊不清的希望。〞他記憶猶新地說:〝對此我頗有同感〞。 

           *   後四人幫的中國百廢待興,資源缺乏。文化必須復興,教育歪風和空白需要填補,人間倫常顛倒等待扶正。最重要的,被全面打怕了的教師隊伍亟待重建。我於八十年代積極斡旋中國與外國的教育合作,扶助合作關係運作。 

            首先是行政管理的現代化,我建議提升教育部的地位為「教育委員會」,由一位副總理主掌,比較容易決策和調動資源,辦好教育。這建議被實行了兩屆。可惜,因為領導不力,教育建設的重大工作,又交回給舊的教育部管理。 

            我於是改從大學層面做工作,幫重點大學整理行政體系和數據的系統化,接軌國際慣例,向世界銀行申請貸款,同時聯繫「聯合國開發方案公署」(UNDP),協助處理貸款。申請迅速成功了。 

            首筆貸款的一半分配給重點大學更新設備,另一半用作教學更新,包括課程設計和教學法現代化。這工作由我所屬的多倫多大學教育學院合作推行,後來又增添了「加拿大國際開發署」(CIDA)的資助,連續維持了十年。 

            後現代的降臨連接着知識時代的出現。一個社會的進步或者落後,不在乎它的物質財富,而視乎人民的教育水平及精神面貎。在此格局中,教育不但服務兒童和青年,更要服務大眾和工人,包括專業人士。 

          *   1982年初冬,我陪同聯合國屬下的「教育規劃國際學院」(IIEP)的院長羅里(Sylvain Laurie)到中國考察,商討合作方案。教育部長何東昌安排我們參觀了太原和上海的工人大學,結果制定兩個建議和合作方案,由UNDP協調推行。第一,中國定期派遣專才到IIEP學習教育規劃的科學方法,開發全民的終身學習(lifelong learning),包括制定各專業的持續培訓方案,使專業實踐與知識發展同步。第二,運用電視教學協助普化工人教育和民眾教育,並為各行業工人的進修課程設立統一規劃,以期畢業證書在全國各地獲得承認,幫助工人流動。我們預期,中國改革開放以後,工人將會大量移動。 

           *   1986年夏,中國科學院上海生物研究所邀請我演講現代心理學的發展和應用,為平反心理學提供理據。翌年,我應華東師範大學胡寄南教授的請求,接受他的一名博士生到多倫多大學學習一年,完成學位。他是新中國的第一位心理學博士,現任教於復旦大學,桃李盈門,開花結果,為中國的人力資源應用、教學、與研究提供重要的服務。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各行業的企業飛速發展,人力資源的訓練和管理均需要知識和方法,复旦大學迎應時需,發揮領導性作用。 

見證香港主權回歸

            1990年,我關心香港主權回歸,決定離加回港,落葉歸根,終結三十二年的海外漂泊生涯。我向大學申請提早十一年退休,校長尊重我的決心,頒給我一個「終身榮休教授」的職稱,讓我保留利用大學資源的權利。 

            我同時辭退的還有「安大畧省多元文化諮詢委員會」的主席。省長在接受之時,勸我〝不要燒掉你的橋樑〞(don’t burn your bridges),維持我多年與各裔族領袖的良好關係,繼續幫助促進多元文化的社會和諧。

            我出生於香港,在港前後生活過二十一年。我經歷過英國人的專橫與高傲,同時又欣賞他們的寛容和瞻前氣度,他們在治人治國中的先動(proactive)作風。 

            我三十多年前出國求學,相信只有知識可以救國。如今歸來,我相信自己有助主權回歸談判的順利完成,因為我熟悉香港,更認識英國的智囊思維。 

            英國人前瞻,早在中國受困於四人幫動亂之際,即開始籌謀獲取持續管理香港的新合約。當年的港督麥理浩是一位精明的外交家和行政精英,他以澤福全社會的政績贏得港人的愛戴,同時寄望以〝維護港人利益和意願〞的〝理據〞,威迫中國延遲收回香港。此手段後來稱為「打港人牌」。 

            麥理浩曾於1975年兩次邀請李卓敏校長和我茶敍,探索我們對他的政績的看法,並說明香港的繁榮發展有利中國的必然改革。我對他說:〝英國以公平和公正的哲學影嚮世界幾百年,如果拖着一條殖民主義尾巴邁向21世紀,不知怎樣向先賢智者交代?〞他答:〝你說得成理〞(you have a pont)。不過,利字當頭,1979年春,他還是去北京見鄧小平,試探延續管治香港的問題,拉開中英談判的序幕。 

           不同層次的談判持續了十八年,其中在大陸和香港都發生過震撼人心的歷史大事。結果,《中英聯合聲明》於1984年底簽定,確定香港主權回歸,在「一國兩制,五十年不變」的格局中,由港人治港。 

            我終於見證了香港主權回歸。1997年6月30日早晨,我以「殖民地公務員功臣」的身份參加盛會,親見英國海軍降下米字國旗,在滂沱大雨中操步離場。 

            等到午夜時分,我又以「港事顧問」的身份參予歷史盛會,親見中國國旗和香港區旗同時升起,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官員宣誓就職。 

            回歸儀式大堂的背後一角坐着兩人,我和來自台灣的辜振甫,在轟天掌聲過後,我們緊握雙手互相道賀,眼睛潤濕。 

            〝您今後任重道遠了〞,我說。

            〝嗯,您是說向台灣人民解釋一國兩制?〞他有點愕然。

            〝我知道您早已做了,但今次有了具體的見證,大概有助。〞

            〝一切盡力而為。台灣人民受過荷蘭和日本的殖民地統治,飽受屈辱。但是,我們的文化意識濃厚,教育發達,人民嚮往統一歸宗,我有信心。〞 

              我1990年歸港,最初幾年在嶺南學院發展「通識教育」,着重教學生認識自我和傳統文化。後來,學院升格,成為香港唯一以通識教育為本的大學。我同時主持「亞太研究中心」,開拓中、朝、俄三國合作,共同開發圖門江三角洲的經濟特區,聯同遠東大學為該方案培訓領導人才。為此,我兩度訪問朝鮮。 

推廣華夏智慧

            見證香港回歸至今的17年間,我深居寡出,讀書和整理中華智慧資料,為建構一個接軌國際、教育進步、弘揚文化及富强安樂的祖國努力工作。每年一兩次,我仍然去外地講學,維持國際橋樑。 

            在這段時間,中國各級教育發展迅速,校舍建築日逾寛大華麗,教育理論和師資培訓則沒有配合,教育專著更是缺少。這種〝進步〞並不健康。我曾於嶺南大學出版一套《通識教育叢書》,為香港學海書樓出版一套古詩評釋,並由中文大學出版《認知心理與通識教育 - 二十一世紀透視與實踐》,和《四書英譯》。 

            這些書本都以通俗語文和現代英文寫作,旨在適應一般教師和大學生的閱讀能力。與此同時,為了幫青少年認識自己和祖國,我又協助組織「兩岸四地關係促進會」,每年組織數百位中學生和教師巡迴訪問,共同學習。青年人容易交朋友,通過「學習營」的活動,數千名中學生經常在互聯網通信,越過兩岸。 

            鑒於中華文化的儒、道、釋智慧古籍不能適應今天大眾閱讀。我一方面用現代英文翻釋了約五百首古詩,包括從漢代至今的傑作,又用現代語文,把難解的古文鋪陳在今天「一個世界」的生活格局中,讓讀者看見我們的傳統智慧如何塑造了世界文化,特別是日本文化,又怎樣告訴世人生命的真諦,成就個人快樂尊貴。 

            為了讓這些文章能夠激動今天廣大讀者的情感、審美情趣、和自我認知,我把寫作登上博客,邀讀者回饋意見,然後編輯成書。 

            最近,我完成了心願,寫成《安身立命 — 活用孔子心理學》,《安心自在 — 活用老子心理學》,和《安寧自得 — 活用禪宗心理學》,由中華書店出版。現代人最渴求得到安心和幸福,居於心靈之所。我們的傳統智慧以人為本,闡釋安心和幸福之道。今天,這些智慧成為全人類共同尋知和實踐。 

結語

            個人怎樣與歷史互動呢?有說緊跟歷史前進。不然,這樣做只有使歷史原地踏步。 

            我記起吳貽芳對我表白她的人生和寄望。她七歲跟着表姐到鎮裡的教會新學堂念書,後來去美國密切根大學完成生物學學位,歸國後二十七歲便當上「金陵女子大學」的校長。〝然而,〞她真誠地說,〝我愧對教育,歷經半個世紀的努力,這些日子青年在鬧文革,我留在家裡不願外出,不是怕被紅衛兵打駡,而是怕見他們浪費自己的青春。我懇請您為祖國教育多做工夫。〞 

        如今,星移月轉,那四十一年前的話言猶在耳。我想起劉大白的幾句詩,〝歸巢的鳥兒,盡管是倦了,還馱着斜陽回去。〞請容我借用他的擬意,試寫自己的心曲: 

黃昏一歸鳥

儘管筋疲力倦

仍然馱着斜陽回家

 

他雙翅翻騰

把陽光散滿山河

染色大地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