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這問題,是古今中外任何人都關心的。尤其是哲學家和宗教家,往往由此開始發展其宗教式哲學。在西方,可能對生死比中國人看得更嚴重,更認真。例如西方佛教,其思想「苦諦」,就應該是其建立理論及修持方法最關鍵之一。所以在「苦諦」上,就會講到「二苦,三苦,四苦,五苦,八苦 」,以至一百一十種苦。講出人生各種苦。當然死之苦,應是苦中之苦。基於此 「苦 」所建立的哲學及宗教,當然就是對現實人生充滿各種苦的喧染和誇張

 

影響西方思想哲學,一直到今天,最深遠的哲學家,應該是古希臘的柏拉圖Plato,他對人生死的看法,分開兩種講法。世俗人之肉體生命是短暫的,肉體是容易腐壞的。受到生命短暫穩定的影響,人就容易被世間各種虛幻,歡樂所迷惑,而沉淪於人世間之各種名利,各種個人慾望。結果死後就帶來無限的悲傷痛苦。只有極小數的哲學家,在其生前之作為,倍養出純潔的靈魂,高貴的想法。然後在其死後,肉體雖然腐爛,靈魂就能升到永生之域去。基督體會到世人之苦難,罪悪,因此死後亦會極之悲慘,因而悽惶地去宣揚基督教義,教導人懺悔,努力改過。其理論就是聖經上面所講上帝根據自己形象,性質,創造了人類。人類最初在伊典園中,同樣具備永生不死。遺憾是人類受到蛇的引誘,欺騙,吃了禁果之後,上帝一怒之下,將人驅逐出伊典園。結果人失去了神性,然後才有死亡。基督通過懺悔,要將人類原始祖先亞當,夏娃所犯之原罪解除。要通過各種懺悔,和特殊的宗教修為方法,死後能夠解除原罪,恢復神性,才能達到永生之域,恢復其永生

 

上面所述之佛教,基督教,乃至西方哲學,他們對人生的看法,籠統歸納來說,大概就是在其着作或口述中,會講出死亡的情況及體會。在講述死亡的體會時,往往就會找尋到死亡的根源的所在。此為第一點。第二點,在尋到死亡的根源後,通過如何解除,解救死亡的根源,找尋出救贖的方法來挽救,改變自己的死亡。然後通過此救贖的方法,令到人超脫死亡,到達永生之榮。第三點是永生之榮不是生前可得到,往往在死後才能實現。所以他們認為,用宗教術語來說,我們這個世界是一個不幸的世界。真正幸福永恆,能夠永生的世界,是另外一個世界,宗教哲學家稱之為「彼世」才能找到的。所以他們對生死之間,尤其是在今天現實的人世來講,生是苦的,死也是苦的

 

相對於西方的宗教和哲學,遠古的中國人在原始時代,對生命的看法,可能都是比較充滿樂觀的。例如有名的方東美老教授,他曾研究遠古文化。從考古遺物,感覺到仰韶文化的原始白陶器,往往有紅色的缐條。根據考古學來說,紅色在原始中國民族象徵生命。他認為仰韶白陶器上面的紅色缐條,是象徵對生命的關懷,同時強調生命的重要意義。另外,在商周的銅器及各個遺物中,不單對人的生命充滿了希望,甚至對許多長壽的動物,都特別展現出欣賞和崇拜。因此壽命較長的象,馬,烏龜,獨角獸等等,往往就成為古代遺物的圖案。他通過大量考古的遺物,得出遠古中國人對生命採取了樂觀的態度。所以到了中國文化的核心時代,春秋戰國時代,中國文化哲學的主流,儒道兩家就繼承了更古老的傳統文化,建立了他們的生死觀念。就是從宇宙的生命發展立論

 

老子的哲學中心叫「道」。「道」既是指宇宙的本體,更指宇宙的生長,運動,變化。在『老子』這著作裏,講到「道」生出天地,生出萬物和人。而這種「生」,是持續永恆,不斷地生長出來。他只強調「生」,對於 「死 」就很少講述。因此在他講到「道 」之時,是肯定宇宙之生,亦肯定人類之生。莊子更進一步,從「  」之觀念講述到宇宙萬物之生。他認為所謂道,老子的道的運動性質,就是「氣」。它凝聚時就成為萬物,分散時就是萬物的消失。但這種氣的運動變化是永恆無息的。因此任何事物的產生,變化,甚至到最後的死亡,只不過是由現在的形體形式,轉變成為另一種形體形式。用今天的術語講,個別的物體,是有生死。但這物體之所謂死,其實只不過是變為另一形狀,形態,性質。而形成萬物本質之氣,本身並無生死,是一直永恆無息地發展下去

 

因此有一則莊子的喻言,已成為民間小說常引用的,叫「莊子鼓盤」,出自『至樂』篇。講到莊子妻子死了,他的好朋友惠施去探望他,拜祭她。但見到莊子坐得很舒適,不認真地在地上,敲着一個瓦盤在唱歌。傳統中國認為唱歌是代表歡樂,不是代表悲傷,和西方正規音樂,只形容悲傷,不形容快樂,剛好相反。兩個民族性不同。所以孔夫子日日都唱歌,只有知道那天有親友離世,他要去吊喪,他那天就不唱歌。惠子就責備莊子:你妻子陪伴你一生到老,為你生育,她現在死了。你就算不悲傷,也不應該唱歌那麼快樂。莊子就説:當我妻子剛離世時,我何嘗不傷心到極點。但我覺得整個宇宙的生命在不停持續發展,是一氣聚散的發展。現在她的死亡,表面上是她身體氣之散失,但即散即聚。宇宙是大烘爐,放進的礦物,溶化之後就造出新的物件。我體會到她之「 散」,已在其他地方「聚」了。好可能她現在正舒服地在另一間屋出世,又開始幸福的生活。當我明白此道理,我就覺得不應該哭,應該慶賀才對。此乃莊子的生死觀

 

他就特別提出「生而不悅」在有生命時不須開心過度;「死而不惶」,亦不要認為死是生命最大災禍。因為生死根本是同一的。即生即死,即死即生。在整個宇宙長河永恆中,個體之有限,如果溶入無限之永恆中,你本身就由有限,短命,變得無限。這就是莊子的思想。這種思想背後講出了人之生死,全是宇宙變化的結果。如果是宇宙變化的結果,我們如何做人,才是合理呢

 

『莊子大宗師』一則説:「⋯⋯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意思是說:大地承載我,令我有了最好的生活環境。它在我一生之中,用各種方式來勞動我,讓我在年老時得到安逸舒適。到最後用休息來代替我的死亡。我的死亡令我得到最大的休息。所以我不用理會生前死後,只要我好好地順從自然的規律,好好地在有生命時,順從自然生活發展,得到歡樂,這就是令我達到最好死亡的方法

 

但是莊子這樣高的理論,一般人不懂。人通常對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有莫名的恐懼。我們未見過鬼,所以對鬼恐懼。人對任何自己陌生的東西都往往恐懼。死是無人體會過再講出來,因此我們對死充滿恐懼。莊子就認為我們對未來好事或壞事預先快樂,預先憂傷,往往都是錯的。死亡之後,我們是否幸福,是否快樂,我們是不知道。或者我們可以這様説:等到我們自己死了之後,才發覺原來死是比在生之時更幸福,更快樂,到了那時,你才遺憾為何如此畏懼死亡,應及早死去,才聰明得多。莊子後來更作了一個故事,説一個骷顱托夢說死了之後,沒有人間的各種責任,各種限制。甚至君主的幸福快樂,都不及他。來強調令人明白,死亡不是恐懼,不是不幸。因此面對死亡,就不會憂心。在人生中憂悲愁苦,是極為不智。因此對生死的看法,採取了樂觀的態度。處理生死,是「任運無為」,無個人要主動做的事,只順從著宇宙的規律,發展自己的本性,生也罷,死也罷,完全不介懷,瀟遙地生活

 

另外一位道家人物列子,也談到死亡。他用比較顯淺的說法 

列子認為人生不斷在變化,人由出生到死去,是變化的規律,既然是規律,就沒有怎麼可以談了。對死亡,列子也以人生的規律去看。不過,他以死亡比喻為休息,把死亡視同回家。生存和死亡其實是同一回事。死不是終結,是另一階段的生活。 

生存不必勝過死亡。死亡也可勝過生存。沒有誰比誰更有價值,所以不必對死亡產生困惑。如果真要對死亡產生困惑,也可對人生感憂傷。

各種事物都有自身的價值和位置,安於生也安於死,這才是生死之道。

依列子的看法,死亡與生存,兩者只是人生的階段。生存有快樂,也有痛苦,老去有疲憊,也有安逸。死亡有厭惡,也有安息。 

死亡是人生的一個階段,就像離開家園後,再次回到家園的一個階段。回家是必然的,是必經的。不回家反而是放任,流連在外。同時,留戀世間,在世間營營役役,有太多責任,不想離開,也同樣是放任,是流連不返

 

儒家同樣是繼承了遠古的樂天思想。同樣承認了宇宙規律的運行,決定了我們人的壽命長短。有生必有死。例如孔子的得意弟子子夏就講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命和天都是指命的意思。生死,富貴,貧賤都是命。但儒家所講的命,和我們常識中講的命,意思不同。儒家所講的命,當我自己用盡我的能力,努力去做,都失敗或不成功時,我們才叫做命。命就是人力做到最盡頭,人力所不能做好之後,才叫做命。未曾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就不叫做命。所以明明是危牆,你是知道的,你卻仍然站在危牆之下,給牆倒下壓死,你的死就叫「 非命 」。不是命運令你死,是你沒有用盡你的聰明才智,不小心而死。死於非命,是你自己的責任,不可委諸命運。孟子對此有更詳細的解釋。因此儒家認為,整個宇宙的萬事萬物,都受到自然規律約束的極限

 

因此我們要承認,人力做不到的,就叫做命。但是儒家特別重視我們要將自己的本性發展到極限。「命」是我們不能夠抗拒,但「性」就可以將人性盡量擴充,發展到無限大。對「命」,我們無時間的自由,無空間的自由。對「性」我們有心力,能力的自由。可以把「性」發展到盡致。這個性,當然是稱人類的道德。我們可以在人的道德方面,盡最大的努力,發展到,恢復到和天性同樣偉大。人性等同天性,甚至更進一步,在人性同天性這部份,將人性發展到比天性更偉大。因此,人就不是天的奴隸,而可以和天比美。天地人亦可並立為三,成為所謂「三才」。如果人只是天地的奴隸,有何資格叫「三才」?所以儒家在這觀念上,叫「自立人極」。「極」即是「才」,今天叫「三才」。易經叫「三極之道」,「天極,地極,人極」。「自立人極」就是儒家的真精神,易學的真精神

 

明白了儒家對「命」字的觀念,了解到「命」規定一切,規定我們夀命的長短,我們無從抗拒。因此我們可能做到的,就是在天賦與我們的「性」去着手。孔夫子通過幾個說法來說明。當子路問生死,問鬼神,孔子就提出「未知生,焉知死」的答案。字面解釋就是你都不知道在你有生之年,怎樣好好地過生活,才是最合理,最幸福。你怎能知道,你何以需要知道,你死後如何呢?更直率的解:你不知道如何生,你有何資格知道死?你何必知道死呢?這個解釋是太簡單了。有些崇洋派就提出,西方近代有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海德格爾 Heidegger 同樣對生死問題,總結成為和孔子相反的說話「 未知死,焉知生 」:你不知道甚麼是死,你怎能好好地活在今世

 

但如果我們能真正體會孔子這六個字的真義,可能就明白,兩千五百年前,這句說話,就是中國的生死觀極關鍵的一個思想。首先孔子曾說過「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此話表面意思很簡單,就是要人誠實謙厚,才能掌握真正的知識。但更深層次是孔子認為,我們在認識的事物中間,有一部分是我們能夠通過人力,追求認識的。但另外有一部份的知識,不是人類所能學習到的。因此我們只能夠盡力在人的能力可能學習到的知識部份,盡量學習,不可浪費精神,去學習人類無可能掌握明白的道理。這樣説,表面上是消極,實際上,是說不要浪費精神,要集中全力,做真正做人有益的學問。明白了這道理,就可引申說:如果我們生前日夜不忘,念念不休,為了死亡的恐懼,憂慮等等,來尋找死後的情況,死後的意義,我們就影響正常的生活,影響我們有生之年的一切作為,無意義到極。相反地,我們應該盡量將所有精神,時間,放在有生之年去做有生之年應做的事。所謂有生之年要做的事,今天術語就是要了解生命的意義,要完成生命的價值。這兩點實際上是一點。在孔子來說,就叫做「仁」。「克己復禮為仁」,「為仁由己」,都是實踐仁德。實踐仁德,可以很復雜,也可以很簡單。仁德可分二方面。如對自己來說,就是盡量發展自己的「仁心」。如對自己身外,對其他人來說,就是盡量發展「仁政」。「仁心」是盡量將「仁」在自己身體內擴充,到最高境界。這種境界,後來孟子稱為「內聖」的境界。在自己身內,令自己成為聖人。而實施仁政的話,就是在外面成為真正統一天下,仁愛百姓最理想的君主,就叫「外王」的境界

 

當一個人要自己在身內努力修德,擴充自己仁心,充滿自己身體,具備內聖外王的要求,同時又要將仁心擴展到身外,令所有人類都因為我而得到改善生活思想,得到更幸福的生活。可說是忙到極點,根本沒有片刻時間去想到死亡的問題。荀子大略篇中,孔子告訴子貢「惟死乃息」的說話。子貢瞭解到「大哉死焉,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就是人一生努力進德修業。惟有死亡才得到永恆的休息,得到最大的快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一則講出了「未知生,焉知死」。如不好好地瞭解生命的價值,死亡是沒有意思的。孔子體會到宇宙事物的變化,也有類似道家的自然哲學觀念。任何事物的發展,由生到死,是一個連續的過程,慢慢發展的過程。死已經包含在生的過程裏面。所以我們要好好地做好「生」,「死」就是這個過程必然的結果。何必需要只關心死,不關心生呢?這點可說是中西整個生死觀念最大不同點。西方人太關心死,生前一切都是為了來世,另外一個世界着想。而我們中國的道家,儒家都認為人生活在世間,我們的努力作為,就是在這世間好好地盡力。「仁」就是孔子的主張。這個主張,可分消極和積極兩方面。消極來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子解釋為「對能保存生命,我們很看重,但有比保存生命更重要的東西,能令我們放棄生命」。死亡是我們最恐懼,最討厭的,但有比死亡令我們更討厭,更恐懼的,能令我們不逃避死亡。例如復仇,報血海深仇之念能令人放棄生命,與敵俱亡。又例如真正的愛,亦可戰勝死亡。當在危難時,父母可以為了保護子女,犧牲自己的性命,一點也不覺得恐懼驚慌。也有失戀的人,選擇死亡,走向死亡,毫不畏懼。因此孟子和孔子所講的是有道理

 

至於從積極方面看,曾子說得最好:「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用「仁」作為自己一生追求的最大任務,因此道路很遠,至死方完結。「仁」乃儒家對生死觀念的重要點。引申出來,死亡也是仁的一部分。為何而死?怎樣死才有價值呢?死有重於泰山,死有輕於鴻毛。儒家的死亡的意義,死亡的價值,第一點是承繼春秋時候,叔孫豹所講的:人生有三不朽,立德,立言,立功。人生在世上,不是單純為自己而生活。應該要為別人而生活。首先注重在自己個人之「修德」,然後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去立言,立功。因此整個儒家的生死,道德觀念,都重在首先自己做好個人,因為這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人人都就自己可做到的,好好地去擴充仁心,令仁充滿自己的身體。一切的思想行為,都合符道德的要求。立言,立功則並非人人可以做到,因此放在次要。但儒家所講之立言,立功,有最低要求,亦有最高,連聖人都做不到的要求。其實任何一個人,好好地照顧父母,好好地教育自己的子女,令父母能歡度餘年,令子女能做一個好人,一個有用的人。如能做好這兩點,儒家認為已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家庭主婦好好地照顧丈夫,好好地教育子女,好好地完或家庭主婦的責任,她的丈夫,子女就可有時間為社會服務。人類的偉大,是全人類共同努力的結果,無限多的無名英雄的努力,偉大的君主聖人,只是鼓舞號召全民去努力。人人抱這種心態,大可大立功,小可小立功。在歷史上,普通人,邪惡的人,小人,奸臣,賊子,數不勝數。但在整個歷史洪流來說,歴史告訴我們,人類一直向前,向着更幸福的未來發展。

 

這裡舉出兩個實例。曾子一生實行仁道,「顫顫驚驚,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克制不合理的行為,努力實行儒家的道德。曾子臨死前,服侍他的童子低聲說:「曾子睡的蓆太華麗,太高貴」。他的學生子春低叫:「不再講了」。曾子聽到了,就說這蓆是魯國的執政大夫孫子送給我的,此蓆是大夫身份用,我是不應該用。要換。他兒子和學生勸他不用急。曾子就説:「君子愛人以德,小人之愛人也以姑息」。真正的君子愛人是用道德來勸勉規範大家共同遵守。一些無見識的人,只是通過個人的私愛,忘記要做的正事。曾子要立刻換蓆。換蓆未畢而逝。這則故事很囉嗦,很累贅,但背後有偉大的意義。人一生要實行道德,到死亡才結束,不能有任何疏懶,或偷懶藉口。甚至都最後一刻,也不願為死亡恐懼,牽掛。其細微處就是一張不合其身份的蓆,不知由可,一發現就要改正。這就是儒家的精神。歷代儒家的真信徒,都保持這種精神

 

第二例子就是子路。他在衛國做官時發生了一事,衛國一班臣子擁立了君主的兒子,將君主衛出君驅逐出國。子路知道這件事,各同學都勸他不要出頭。但子路認為此仍不正義的事,兒子竟然驅逐父親。他去見衛出公的兒子,請求他將策動政變的大臣蒯聵治罪。蒯瞶亦是任用子路的大臣。他的手下與子路格鬥,子路受傷甚重,其頭上的冠,亦差不多跌下來。當子路重傷臨死時,發覺頭冠不整,想起老師孔子的教訓:任何時候,死時都要端端正正。於是勉力整理頭冠,才徒容死去。這事可與曾參之死亡比較,說明儒家由生到死,處理死亡之方法,處理得光輝妥當。這種精神,就成為我們中國無限的志士仁人,追求死得有價值,死得光釆,死得可影響後人。子路的精神影響日本人極深。日本人武士道的殘忍剖腹,死前的從容,不畏懼死亡的精神,可說是子路精神的昇華版本

 

我們尊敬的,曽到過香港的南宋末年的忠臣文天祥,他兵敗被元人囚禁三年,仍不改其節操。最後元人認為無法令文天祥投降事元,決定在北京柴市口行刑。文天祥在刑前表現得從容鎮定,預先寫定了遺矚:「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以後,庶幾無愧」。孔子教人有殺身以成仁,孟子教人捨身取義。文天祥就是根據這個標準行事做人,在其一生中,實踐了孟子所說的做人最適當道理之義,就能達到孔子稱頌做人最高理想的仁,從容就義之後,就可無愧於天地。文天祥被囚三年,能在元人威迫利誘下,堅持不變節,非常難得。他用死來成全其成仁取義之心。人有最初之剎那衝動,不怕死亡。明末大將洪成疇兵敗被清兵所執。起初仍表示忠於明室,宣告絕食。但很快便投降,替清朝入主中原立下汗馬功勞。唯在乾隆年間國史館編纂的明季貳臣傳,將他排行首位,列為頭號漢奸。就是因洪做不到最後的堅持。最後的堅持,就是道德的堅持。一分鐘的衝動正義勇敢,很多人都做得到。真正的勇敢是能拒絕一切好處的引誘,而為真正的價值堅持,這才是偉大

 

近代戊戌六君子中的譚嗣同,本可逃避淸朝的搜捕,與康有為,梁啟超等托庛於外國領事館。但他認為革命一定要有人犧牲,用自己的鮮血,死亡來喚醒沈睡的民眾,於是他選擇犧牲。他在獄中寫了一首很有名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用死亡來激勵中國的人心,知道國家危亡,不能不去格新。所以譚嗣同雖然有一着作叫『仁學』,在學問上頗有見解。但以事業和學問論,當不及康有為和梁啟超的成就。但何以譚嗣同在戊戌六君子中特出?是因他用死來完成他生命的光釆,來影響鼓勵後人,成為以後志士仁人仿效的對象。這就是儒家對生死的觀念

 

因此儒道兩家對死亡和人生都是充滿了樂觀豪邁的精神。他們並非要在天國中找尋幸福,而是在現世中找尋幸福。而這現世間的幸福,就在實踐人生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中。在極度艱難困苦中,生命的毀滅過程中,因為有此信念,結果在人生中,充滿了真正崇高偉大的樂趣。但儒家並非宗教的苦行僧,不是用苦行來表達,而是同樣可以在人生中,享受應該有的,合理的正當歡樂。因此「樂天知命,安土敦仁」是儒家生命觀的兩個關鍵原則。知道我們生命的極限,不作無意義,不合理的要求。但同時要體會天地生長萬物,生生不息之德。宇宙是整個生命的大洪流,無限的萬物,包括天地宇宙,都在宇宙的洪流中間,永恆無息地生長。我們人類,如果能將有限的生命,溶入無限宇宙生命中,我們本身的生命,就變成永恆,在不停的改變,根本沒有死亡

 

儒家認為,宇宙的生生不息就是仁,宇宙的規律就是義。亦即是人類的仁和義。人要服從宇宙的規律,就是站在人的立場去實行仁義。再進一步,在順從自然中,提升自己,令自己跳出自然,才能自立人極。在上天賦與我們的本能,本性,盡力發展到和天地比美,與天地並立。推動天地合理的變化,稱為「參贊天地之化育」,並看破生死,從生死中提升進德修業的心態,這就是儒家樂觀的生死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