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尾,陰雨紛紛。九十六歲母親的風濕骨痛來了,失禁,不能走路,需要人喂食......兄妹二人决定,時候到了,送她進老人院。

早有預備,要入老人院,先進急診室。她擁有紅,籃,白,醫療卡。白卡是卡中之皇,她是「任我行」。但「任我行」也要先經急診室才進老人院。

救護車把她送醫院。檢查結果,醫生說,"She is not qualified to stay in the hospital tonight. She is healthy."

我立刻生氣,"Doctor, what do you want me to do? You want me to call the ambulance again to send her home?"

"Calm down, Mr Chen. I have a mom too. We are looking for a nursing home nearby for her, waiting for the insurance company's approval. Nowadays, you know how the insurance thing is."
........

老人院有幾種,如 Independent Living, Assisted Living, Long Term Care. 母親進入了Long Term Care, 那是最令人傷神的一種。

老人院的停車場不大,難泊車。經常有救護車停在大門口,阻塞交通。

老人院有一個物理治療室。治療師在那兒幫助幾個老人伸展手脚做運動。
老人院的男女比例失衡,女性較多。

走入這種老人院,見到老人們的殘弱身軀躺在床上,坐在輪椅上,或低頭昏睡,或仰天呆望。他們在走廊邊,在大廳裡,電視機上的影像對他們毫無意義,悠揚的音樂讓他們睡得更香,望得更入神。偶爾會有人大喝連連,召喚護理,如哀歌。哀歌沒有打擾大家的安寧,他們繼續睡,繼續呆望。

我的母親不唱哀歌,她愛唱,"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That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Sweet songs of spring were sung/ And music was never so gay/ You told me you loved me/ 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

每次見她必問我,"噹,你用了什麼方法,把我送進來?這兒真干淨,人又好..."

她數手指,一,二,三。
"還有三年,我就一百歲了。"

總而言之,她回憶一生,一切都好;沒有什麼時候是慘的,她對人只有愛沒有恨。

我服了!我回答,"你一世夠運!"

最近抽高爾夫小白球多了,把手指弄傷,要用膠布包著。母親看到,拿著我的手問,"有冇灌濃?痛不痛?"
綿綿母子情,永恆不變。
不夠三十秒,她又低頭睡著了。

我和妹妹每星期進院三次探望母親。開始時,我有感淒涼。慢慢地,我習慣了這環境,像是在這兒工作的人,懷著愛心,從他們的身邊經過。

有一天,我們帶妹妹的孫子,韓國裔「金波羅」來看母親。十五個月大的小孩子可愛,牙牙學語,剛剛學走路,跌倒再爬起。老人家們看到這孩子在大廳裡蹦蹦跳跳地來回走動,他們把眼睛都睜大了,坐在輪椅上,就像殘障人士運動會,參加者在追逐這「金波羅」,可惜力不從心,只能說,"How cute! How lovely!"

我走近一黑人老婦,俯身對她說,"Once upon a time, you were like him."
"yes, yes, yes."
甜美的回憶,她隱約見到自己孩童時的影子。老婦笑得真開心。

見一台山老伯,年齡近百,頭髮稀落,眼睛淌淚,佝僂的身軀倦伏在輪椅上。他每天等著老伴來喂食。老伴年過七十,中午前必拖著拐仗來見他,老伯見妻眼睛立刻光明。他的晚飯由護理照顧。聽說,老伯不喜歡,經常叫喊:「老婆,老婆,老婆...」。

記得那天,我帶了些牛肉球來探望母親。臨走前,牆角邊傳來一陣聲音,把音樂聲掩蓋,"I love how the Chinese take care of their parents."

那是一白人老婦大聲說出的。她有點兒生氣。我頭也不回走出老人院。事後想起,她是對的。探望老人家的多是亞洲人,還有墨西哥人。

近日讀散文家梁實秋一篇講老人的文章。他說,"老不必嘆,更不必諱。花有開有謝,樹有榮有枯。" 話是這樣說,當我這年多來目賭這老人院景況,老人們入住在人生最後一個旅館,他們又有多少人像我母親呢?

又想起了吾友才子,他時常勸人,要及時行樂。看來,才子對極。

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