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教育預言
 
引言
 
 1962年,未來學泰斗約翰‧奈斯比(John Naisbitt)在IBM任行政工作。當年的IBM出產商業機器,有工程師開始設計原始電腦,為商業出納運作自動化而設想。
 
奈斯比看見電子科技的進步,開始預想社會的前景。1963年,美國甘乃廸總統促國會通過《教育國防法令》,史無前例地把教育創新與國防相連,成立國家教育部。奈斯比受委為助理部長,重點開發教育研究。甘乃廸被殺以後。詹遜總統聘他為首席顧問,探索怎樣發展「偉大社會」的途徑。從那時開始,教育研究和創新成為美國、加拿大、和日本的重點工作。
 
在安大畧省,新任教育部長的戴維斯(Bill Davis)銳意改革教育,從鄉村到城市,從小學到大學。他召集「大多倫多教育研究議會」(Metropolitan Toronto Educational Research Council)的六位成員共商策畧。結果,在十年內,省內教育經費增加了454%,地方教育局由3676個縮減為192個,基本結束所有的「單室學校」。同時建立了兩所小鎮大學,和教育電視TV Ontario。
 
我適逢盛會,於1964年擔任北約教育局的研究主任,推動新興的「校本教育研究」,把研究工作從大學的象牙塔上,下放到課堂之內。
 
我們的辦公室設於春園街(Spring Garden)的一座平房內,研究部和「學校心理諮詢部」同在一起,共有十位專門人士和四名秘書。
 
兩方面的工作都是前沿性的,沒有前例可循。所以,大家經常溝通,務求做好工作,幫教師用心理學知識教學,應付一些學生的偏常行為,促進學習。
 
做臨床心理工作不易,因為需要見到「病人」的許多心理困難,神入其中,又不容易找到解決方法。如是。久而久之,自己亦承受「病人」的心理問題。
 
在春園街的小築日子裡,同事們每天上午訪問學校,帶回滿腦子的學生、教師和家長的煩惱,表現在偏離行為,或者說不出的苦悶與壓抑。午飯過後,我們一齊開「卸心會」(de-psyche session)。有時候,大家共同享受音樂。有時候,大家互述心愛的故事。有時候,大家用希望點亮當下的昏暗憂傷。
 
每當輪到我主持集會之時,我即引用大自然的箴言〝放下有而不能藏,則汝有而不失〞,說明我們有幸深入各孩子們的心靈和掙扎,看見人類生命的多樣心思,可以豐富我們的生命,為我們所有而感恩。所以,我們不必儲存煩惱。我們在春園小築的幾年時光,留下許多大家互相勉勵和學習的美好記憶。
 
人與機械互動的教育模式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是人類的大轉折時代,當人們銳意奔向繁榮和機械化,幻想自己再無需做任何勞力工作的時候,有人醒覺到。一旦人們無事可做,將會怎樣面對時間和生命?就是說,人將有何用?
 
在春園小築裡,我們按照歌德的顏色心理學,把一間房漆成粉紅色,一間漆成「愛爾蘭霧」色,一間漆成海洋色,配上三條活潑的海豚。第一間用於de-pyche,減輕同事們從問題學生帶回來的哀傷和困擾。第二間用作聽音樂和靜坐。第三間是我獨用的,在其中幻想未來。
 
我們那小群人年齡在三十左右,受着高薪和專業重視,自信十足。我們憧憬未來,在那轉折大時代裡,我們深感人們過份迷入科技的神奇力量。同時,我們又親見家庭和小孩開始普遍受到傷害。
 
我在那漆着海洋顏色的房內長期播着潮汐的音樂,每有空便構想一個全民參予教育小孩的社區環境,寫成Education in the Cybernetic Age – a Model(生物與機器互動時代的教育模型)。寫完以後,我寄給美國最權威的教育學報Phi Delta Kappan,於1967年二月出版。
 
我在這裡重刋原文,(見附錄)讓今天的讀者看到我於五十年前對世界的預想。那時候只有雛型商用電腦,用打孔的卡片運算,沒有桌上電腦和互聯網,更沒有手提電話和智能手機。不過,當年沒有今天的幾十場戰爭,或恐怖主義的威迫,更沒有即時涉海遷移的百萬難民。在當時的加拿大,我們還不知曉中國「文化大革命」的破壞本質,不少人聽了一鱗半爪,還以為它是一場滿有創意的教育革命。例如,滿地可大學(University of Montreal)的法裔大學生和教授,多數嚮往推動同樣的革命。
 
Phi Deta Kappan 創於1915年,是美國最前衞的教育學報,刋戴的論文全是「基於教育研究的教育革新」(research – based education reform),給教育領導者,思想者及行動者提供靈感(inspiration)。我的論文面世後即引起頗大的反嚮,因為它假如得到落實,影響人類社會太大了。
 
對我來說,最告慰的是收到城市建築泰斗富勒(Buckminster Fuller)的信,表示有意把我的設計融入他的「大圓社區」(geodesic dome community),實現全民教育。
 
我們後來成為朋友,並合作為加拿大世博(Expo 67)展覽他的「生態球」(biosphere),突現人類和平共處並維持生態健康。
 
富勒是二十世紀的傳奇人物。他青年時候經歷過家庭貧困,曾想過跳入密切根湖自殺。在最後關頭,他好像聽見一個聲音說:〝你的生命不屬於你的,所以必須珍惜〞,叫他從迷惘中驚醒。以後,他苦思了三天,悟出一個道理:〝一個人只要自主思想,努力工作,不貪圖物質享受,可以改變世界及頁獻人類福祉。〞
 
富勤奮門了四十年,成為系統學說家,作者,設計師和發明者,著作等身。他給我們創發了這些名詞所代表的概念:「共力作用」(synergy),「可持續性」(sustainability),「地球太空船」(spaceship earth)。
 
他的建築為了解決平民的居住,用最便宜而耐用的科技,用最少的空間,建築成最舒適又促進健康的圓球狀區域。他曾構想用相同的圓球建造一個「自持」(self-sustainable)的城市,使它四季如春,植物與人共享清新空氣,一切用過的水和物件都循環利用,同時加入我的教育模形。不過,他的設想遇到政治家和企業的反對,不能落實。
 
然而,他的設想曾被拍成幾部電影,包括1972年的科幻電影「靜默逃亡」(Silent Running),表述地球所有植物都被滅種了,只留下幾種裝在一個生物圓球裡,被運去太空。不過,它仍不免受到射擊,結果,避過了,卻單獨地遊浮於太空,由一具機械人護航。這是一部十分耐人尋味的電影,控訴人類貪圖現時的科技方便及物質享受,不顧後果。
 
回顧與比較
 
 今天,五十年以後,我回顧往事,實看現況,及向前瞻望,可見人類從過去走向未來的踪跡,反過來看清我們當前的處境怎樣連結未來,從而得出教育下代的一些考慮和可行途徑。
 
 教育的焦點是人,尤其是小孩的生長發展,由矇矓走向清晰,由依賴馳向獨立自主,其過程的終極目的,是成長為一個有意義而快樂的人。
 
 甚麽是有意義呢?古今中外都有許多不同的說法,各執一見。但是,從個人利益出發,不難見及幾個要素。第一是能夠照顧自己及自食其力。第二是能夠自靜和審美,用恬怡心境欣賞時光。第三是在能力所及之內關愛他人和社會。人是合群動物,亦在群體的福祉中感到個人的滿足和快樂。
 
 在1966年,我用五歲的女兒江瀾半天的經驗描述她的學習,通過互動的通訊科技,追究一個簡單問題:〝鳥怎樣會飛。〞
 
 在那「教育模型」裡,學校已經不存在,人們亦無需工作,一個高度機械化的社會叫人把希望寄托在子孩們的成長之上。那樣的社會是全民教育的,社會的一切組織和裝置,全部是孩子們隨便通達(access)的求知環境。
 
 那不是一個科幻構想,而是對人類前景的據實預言。
 
 今天,五十年以後,我時常接觸一個學生的孫女寶寶,看她怎樣用她的智能手機學習,通達人類的古今知識和智慧。她三歲的時候聽兒歌和自動跳舞,在兩次朗誦比賽中獲得冠軍,一次用英文,另一次用普通話。
 
 她五歲時喜歡數學,從分數到代數,每次見我都要我提問她,得到正確答案。輪到她問我的時候,我故意想不出答案,她即拍手大笑了,好勝之心表露無遺。
 
 去年,六歲的她考進了「新加坡國際學校」,加倍活躍。先是熟悉了新加坡的建國歷史,每次見我必然查問李光耀的生平和功績。然後,她又熱衷學習美國歷史,背熟歷來的總統名字及在政年份。她立志將來擔當美國總統的重職。
 
 今年,她於學校的朗誦比賽得了亞軍,十分不高興。她至此已經在十三項各種比賽中得過冠軍。她母親給她在家的大廳中置了一個大櫃,裝滿了她所得的獎杯和獎狀,她不要把今次的亞軍獎杯放進去。七歲的她擴大了活動,學音樂作曲,學游泳和網球,同時尋找芒果的出產地方,因為愛吃芒菓。
 
 寶寶的母親於三年前辭去一分高薪的專業工作,一心為女兒的學業操勞。我嘗問她希望女兒長大做甚麽,以及成為一個怎樣的人,沒有得到確實的回答。
 
 我今天比較兩個五歲女孩在相隔五十年的時空中進行學習,發現我的預測不盡準確,因為傳統的社會機構(social institution)根深蒂固,不易被科技淘汰。例如,作為傳遞知識的學校今天仍然存在,而且有增無減。但是,學生早已自學了。
 
 今天的寶寶,一如五十年前的江瀾,自發地運用方便的互動通訊科技學習,隨時隨地隨意,不需要學校提供幫助或指引。但是,寶寶仍然每天上學,而且付出很大的代價。其一是高昂的學費。其二是高度競爭所引起的「惡性鬥爭」,可見於寶寶對自己獲得亞軍而十分不滿的情緒表現。說惡性競爭一點也不過份,因為每一項競賽都只有一人第一,其餘的參予者感到失望。重要的是,似乎鮮有人反思「競賽為何」的深層問題,難道社會不可以讓全民和諧地「各就各位」而樂在其中嗎?
 
 五十年前,人類追求科技代替勞力和興旺財富,致使人們享受休閒和充足,社會和諧昇平。可惜,我們今天有了科技和財富,卻備受競爭和不公平的困苦。不但成人普遍怨恨太大的財富差距,連五歲小孩亦為比賽而失去安寧。
 
 古今中西哲聖和大教育家的言論,均不提競爭,只言自我發展。心理學家偶然發現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創造測試人的各種特點,最初為了說明人的特性,非為比較人的高低。
 
 是戰爭興起競賽和比較。古時,部族間的戰爭表明人的獸性,為了搶奪食物、女人、和地方。到了現代,這種獸性的表現變質了,變為爭取權力, 一種超越物質和生育需要的私慾表現。現代舉戰者的私慾愈演愈大,用沒有實質的意識形態或信仰擴大權力範圍。曾有詩人把這種霸權爭奪說為〝一將功成萬骨枯〞的不公平悲劇,其實,今天的「將」和「功」已經非人化了,成功者多被歷史唾棄,而千百萬人民的痛苦與哀鳴,則永恒廻響。
 
 今天,由戰爭和比賽衍生各式各樣的對人的評審、測試、和度量(evaluation, test, measurement)注入學校,强迫學生為爭取「高分」而學習和比賽,心無寧日。戰爭服務政治目的,教育的價值亦被淪為同等地步。
 
展望未來
 
 在未來20年,當今天五歲的小孩大學畢業渡入社會的時候,能夠駕馭社會變化的强者,與不能適應的弱者,兩者的差距將日趨拓大。前者將取得更多的物質享受和權力,後者將平淡過活,有者自足而幸福快樂,有者匍匐前進,相當被動。
 
 一般說,教育是區分强者和弱者的關鍵因素。但是,教育大分兩種,一種教人競爭,另一種教人自主及助人,止於至善。明智的父母將引導子女學習遵從自立而滿足快樂的人生。
 
 三千年前,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力,自勝者强。〞在動盪的世界裡,擁有億萬財富的人凡事有力,一如高新科技的創發人。但是「有力」不等同有意義或者安心快樂。
 
 物理學泰斗奧本海默(J.R. Oppenheimer)於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自1942年始,領導「曼克頓方案」的三千多名尖端科技學家,連同60萬人力支持,研製世上第一枚原子彈,與希特拉的德國競賽。1945年七月十六日,他與同事們觀看核爆成功,轉身默默自語:〝我如今成為死亡,那無盡世界的摧毁者。〞(Now I am become death, the destroyer of worlds)。
 
 戰後,奧本海默再沒有參加氫彈的研究,並以國防顧問的身份,多次反對核武及其發射科技的研究。他於1946年去普林斯頓大學繼續研究理論物理,直至1966年逝世前一年停止。
 
 奧本海默從「力者」變為「强者」,因為他深知自己做過甚麽,又應該怎樣做人。他那句話引自古印度約萬年前出現的《博伽梵歌》(Bhagavard Gita),一部由智者克里希納(Krishna)敍說瑜伽理念,戰爭的悲哀,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以及人們怎樣從物質生存的無知中解救出來,成為獻身永恆和平的智者。
 
 歷史是人類行為的公平明鏡。我們今天查看鏡映;可以明見人類走過的愚蠢和智知道路,應該悟見將來的路途。
 
 在太平洋戰爭的末日,日本軍人在中國大陸窮途末路,日本海軍被美軍鏟除。然而,美國仍然決定趁機嘗試她新製成的兩枚原子彈,把它放下日本京都等六個城市,消滅日本全部文化。幸而,幾位將軍在最後關頭發現良知,把原子彈投下廣島和長崎,「救了」京都,屬於全人類的寶貴文物。
 
 今年,我們在廣島紀念它的悲劇七十週年,仍然見到核爆圓頂樓的殘駭。但是,日本人已經重組軍隊,與美國合作,準備有一天動用比當年「小胖」原子彈萬倍殺傷力的各種武器向人類舉戰,美其名為「防衞戰爭」。
 
 還是再回到60年前,聽奧本海默講完《博伽梵歌》以後,警告世人,用詩一樣的清音。他說:〝原子彈已經預期未來的戰爭不可容耐。它已經領人類走向高山渡口的最後梯級;再過去便是異樣的境域。〞 (The atomic bomb made the prospect of future war unendurable. It has let us up those last few steps to the mountain pass; and beyond there is a different country)。
 
 智者之言,含着他對人類過去,現實與前景的統識,他反對權勢魯莽的勇氣,以及他關心全人類福祉的深情。我們今天教育後代走向未來,可以用他的奮鬥和卓見做故事素材。
 
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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