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知識是甚麽呢?知識是甚麽東西呢?知識有哪些用處?知識有哪些意義?知識怎樣發生?知識可以即學即成為「我的知識」嗎?
 
這六個問題不是全部,卻足夠我們淺說知識了。
 
問題一有哲學形而上學的考慮,亦有生活上的考慮。學者可以天馬行空,說得很深很廣,包括人性好奇和思想,人本性要知(know),引生問題二。
 
問題二把知識等同東西,即物了,可以成為學校的課程內容,亦可以分為主觀知識和客觀知識。即是「我的知識」和「他人的知識」。
 
這樣就解答了問題三了。知識可以用作生產或謀生,俗說「打工」。它可以用來幫助他人,亦可用來殺人。
 
所以我們要問第四問題了。知識可以幫人高貴,亦可以使人卑惡下賤。天使與魔鬼都各有意義嗎?問下去會走得很遠。
 
問題五是貼身的,也可以是深遠的。前者說嬰兒怎樣自學。後者進入「知識發生學」(epistemology)的領域,考究甚麽是真理,信仰,和理由。
 
問題六的答案簡單:〝可以〞。
 
友人看我寫到這裡告訴我:〝你真煩。〞
 
我說:〝我不煩,是你覺得煩吧?〞
 
友人:〝對,我覺得煩,因為我沒有必要問這些問題。〞
 
我:〝就請放下吧。〞
 
友人:〝你為甚麽要給我看?看了便煩。〞
 
我:〝看了也可以放下的。你之所以煩,是因為有興趣,又不想追隨自己的興趣。〞
 
友人:〝你太煩了!〞
 
我:〝選擇放下,可以清靜。不放下,煩了,可以看下去,都是自由選擇。〞
 
友人:〝你說得容易。我就覺得你煩!〞
 
我默然一笑。這不就是知識過程的一部份嗎?他是入門了,停留在門檻上想。
 
心煩是情,選擇涉及知識和情。所以,知識不但是「知」,而且涉「情」。
 
101分的知識
 
 1953年我在九龍華仁書院讀第五班,有一位姓葉同學聰明又友好。教數學的博克神甫(Fr Bourke, WYK 45-54)特別喜歡他,因為每次發問,幾乎全由他正確回答。我們則樂得聽和筆記。
 
 中期考試的幾何試卷有五條題目,任選答四題。等到開卷的時候。博克神甫十分興奮告訴我們,葉同學得了101分,比滿分為高。
 
 原因是試卷中有一題設錯了無法解答。葉同學在考卷裡寫上〝This is impossible to prove〞,連同答對了的其它四題交卷。博克神甫沒有向我們致歉,只讚揚葉同學的精明果斷,有膽指出老師出錯題目,所以給他101分。我們全班鼓掌叫好。
 
 師生有緣。我於1960年到新加坡南洋大學教學,有一天碰見伊根神甫(Fr Liam Egan, WYK 52-53)。異鄉相逢,大家十分興奮。他當晚車我去見博克神甫,當時耶穌會在師範學院設立宿舍。我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更喝了酒。
 
 乘着酒興,我向博克神甫提起那101分的往事,大膽指出他沒有公平對待我們全班同學。
 
 神甫聽了哈哈大笑,問我底細。他說:〝你現在是心理學博士,一定很有高見,坦白說話,亦讓我們這些老師學習學習,同時感到安慰。〞
 
 我說:〝神甫您當年教我們,大家公認您數學知識很捧,但您教的只是一個學生,沒有關心我們。〞
 
 他聽了呷下兩大口啤酒,沉思片刻,悠悠地說:〝那真是不小的罪過?〞
 
 我:〝我不說罪與不罪,只說我們當年的感受。神甫您教得很快,只有葉及兩三位同學跟得上,我們其他人只能於課後慢慢互相學習,可以應付考試,卻沒有掌握到知識。〞
 
 我說完大家又一齊靜靜地喝酒。然後神甫說:〝真讓我得悟了,你再把話說完。〞
 
 我:〝今天喝酒多了,說錯了請神甫包含。幾年前,我想起舊事,覺得神甫給葉同學101分很有鼓勵作用。但是,如果給全班同學多加25分就更加好了。原因簡單,因為多數同學看了那條錯題,都花了時間去prove它,等到覺得「太難」方把它放下,另選答其它四題。我們沒像葉同學那樣知道它不可能,因為我們不知。我們「知難而退」,已經花了一些時間,而那些考試是有時間性的。葉同學告訴我們,他是選答了其它四題以後,仍有多餘時間讓他去試答那條錯題,結果得出impossible的結論。他肯定是優卓的「知」者,我們則只認得難。就是說,他是知識的主動者,我們是知識的被動者。這是神甫應該知道的。不知是否這樣?〞
 
 當天我們談了約兩小時,幾近午夜纔由伊根神甫開車一同返回大學。在路上,他開朗地說:〝今天我們暢談,大家都學到不少的深層知識,真是天定緣份。〞
 
知識的個人本質
 
 知識是意識和直悟引生的東西,其中求知者是主宰。其他人,包括父母和教長,都只是輔助知者學習的代理人(agent)。
 
 知識不是客觀存在的物質或者課文,不可以由一個人授給第二個人,像甲把一隻橙子給乙一樣,甲可以給乙傳交一個信息(message),或一個數學公式。那不是知識。衹有當乙把收到的信息或公式取得了解,成為自己所有,纔是知識。就是說,知識需要有一個主人;知者就是主人。
 
 知者所擁有的知識屬於他的,不可與他分離,更遑論給遺忘或者丟失了。有人說,我以前讀中學時學了不少數學知識,現在生活在社會裡,甚麽代數幾何的,一概忘盡了。這人是說,他中學時强記了一些數學的公式,為了考試,現時再記不起了,而且也不關心。實在,他學到的不是數學知識,只是一些零碎的印象或資料。
 
 知識是內在的東西,不像貨物一樣被送來搬去。知識是通過意識明白的,是人清醒和反應的心理狀態,是思維的運作。意識以看、聽、需求、運作、想像希望等形式去認知世界事物和人間互動。通過它,個體對環境裡的各種現象和刺激進行問究:哪一個,哪時候,哪裡,甚麽東西,誰人,怎樣,為甚麽?一個人對某物某事發生興趣,自然要尋找答案。為此,他觀察相關的一切事象,加以回應運作,產生互動的經驗,或簡單,或複雜,結果形成答案。這是個人主宰學習和創造的知識,稱為「我的知識」(my knowledge)。它完全屬於知者,對他顯示特殊的意義。意義有大有小。小的如知曉一個道理,給一件東西配上名字、或解決了一個難題。大的如悟見生命意義和目的,引生安泰幸福。
 
 「我的知識」不同課本內容,它是有生命的,融入了知者的生命裡。所以,它是動的,充滿可用的活力,隨時供知者運用。
 
 有一次,我到朋友家裡聊天。朋友是安大畧省的司法部長羅伊‧麥慕慈(Roy McMurtry),退休以後當約克大學的校長。在他太太端上咖啡的時候,我忽然聽見身後一個聲音說:〝Have coffee, have coffee〞,感到有點奇怪地轉頭看,原來聲音來自一隻小鸚鵡。牠從屋樑上飛下,停在我身後的櫃頂。
 
 在我的知識庫裡,我知道鸚鵡可以學會重覆一些短句說話或單字,如「歡迎」等,卻不知道牠可以聯結一個情景說話,如上述那樣。
 
 羅伊告訴我他怎樣訓練那隻鸚鵡聯結事情說話的。
 
 〝重要的是自由。〞他說,〝你看我家裡沒有雀籠,我這小鳥是自由飛行的。牠平時喜歡棲在樑上靜觀全屋的情景,每當我回家之時,牠一定飛下同我玩,我即教牠學話。我養了牠三年,牠現在可以叫我Daddy,叫我太太MaMa。另外,像剛才你看見的,牠會請客人喝咖啡。〞
 
 〝這真是一個很大的突破〞,我說。
 
羅伊:〝你研究心理學,知道學習的基本要素是自由,人和鳥都一樣吧?這隻雀好像有悟性,不單是重覆聲音,而且可以聯結牠熟悉的人和事說話。我真為牠感到驕傲!〞
 
 我們不知這鸚鵡是否知道生命有意義。我只知道,牠生活得十分快樂而有己有人。我想起莊子善長打通人與動物的界限,例如與蝴蝶相互化夢變換存在,或從受困的小魚悟到「相忘於江湖」的哲理等。
 
 羅伊只從日常生活中與鳥同樂,互相感悟到某種知識,全屬於他和愛鳥的私有知識,可謂奇妙心事。
 
 佛學着重明心見性,其中的佛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一個慈悲為懷的智者。禪宗揉合了佛的慈心與智慧,鼓勵人們積極在世生活,從人生奮鬥中悟見真知和意義。
 
 貼身的意義是自助助人,生活在大自然的秩序裡,悟是見識,促使生存進入高尚安寧的平台,怡然自得。悟又是參知生死意義的門路,打通此岸與彼岸的通途,運轉生智。人類是因為明知必死而尋求生活得更好,好在往生時刻心平氣和,無怨無悔,回味歡樂滿足的一生。
 
知而偉大
 
 歷史上有許多偉大人物是因知而變平凡為偉大的。例如發明「礦工安全燈」和火車的史蒂芬生(G. Stephenson, 1781-1848)。他父母都是文盲。他自己亦是18歲以後才開始上夜校讀書。所以他的知識是從生活裡悟見的。
 
 他生長在礦工社區裡,親身感到採煤的危險和困難,所以他立志要幫助礦工安全工作,更有效地輸送媒炭到地上。這志向成為他的奮鬥目標,亦是他的做人意義。這意義是他的,源於貢獻同類,不沾私心自利。可以說,他領會了「空」的意韻,可以實踐不求利己和佔有的「空心」。
 
 為了實現意義,他白天做雜工,晚上到夜校學讀、寫、算的基本知識,用以進行發明。他先發明了安全礦工燈,減低工人的工作困難和危險。1829年,48歲的他終於成功製造成第一輛火車「羅蓋托號」,繼而建築了往返曼徹斯特和利物浦的鐵道。今天,人類紀念史蒂芬生為「火車之父」,確認他「無所求心」的高貴人格。
 
 如今,我們經驗到火車成為全人類的方便交通工具,不可輕輕地用「火車之父」認識史蒂芬生的功勞。應該靜心去了解,他所走過的道路何其艱苦,一切憑着一個務實又堅强的志氣,一顆無私奉獻的清心,排除一切障礙,取得成果。
 
 試想一個生長在貧苦礦工家庭和社區裡的孩子,到18歲仍沒有機會讀書。就憑着一個解決問題的意志,一步一步地做利益大眾的善事,首先發明一箋小小的安全燈,然後從嘗試錯誤(trial and error)的千百次實驗中,悟出蒸汽機動力的道理,繼而製造運媒用的小火車,再通往兩個城市。
 
 必須說明,史蒂芬生身處階級分明的時代,說着一口北方土音英文的下層階級的他,到了成功以後,仍然受到明顯的歧視。他的意志使他滿富信心,獨立自主地朝着遠大的志向行抵最終目的地,那艱難的一切,不是我們今天所容易同情神入的。他的求知和應用知識的榜樣,值得今天每一個人立正敬仰,擁為自己的模範。
 
 史蒂芬生沒有機會和時間知道中國文化智慧,但是我們有機會把他的生活歷程和心向融入禪宗智慧,可以更豐富地觀照生命的大道大理。
 
 聽《大般若經》說:〝窮未來際,利樂有情,應觀法空,緣一切智具勝功德。〞
 
 聽《五燈全書34卷》說:〝欲行千里,上步為初。〞。《老子》:〝抱合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
 
 聽《續傳燈錄卷29》說:〝有時孤峰頂上嘯目眼雲,有時大洋海中翻波走浪。〞
 
 史蒂芬生認識成功之路十分困難遙遠。他又同時認識個人的力量和時間有限。但是他認識最深堅的,是他必須幫助自己和週圍的同類人改善生活,馳向安樂充足的境地,體驗人生的高貴意義。根據他的傳記,他有一天把兒子叫到面前說:〝我期望你做一件事情。你知道我一生精力盡瘁,為了製造火車。但是現實不容人,也許我在未能成功之前就死了,致使礦工們永遠拖着疲倦的身軀步行運煤,而人們也不能享受到廉價的煤塊。請你答應,倘若我死了,你一定繼續我的事業。〞為了加權給他兒子,他節儉家用,送兒子去私立學校讀書,每有機會便帶他入煤坑裡體驗礦工的辛苦情況。
 
 這故事告訴我們,所謂偉人,不是得天獨厚的幸運兒,而是從實生活中悟見人生意義而立定志向的「上步」人。他們有一顆不計私利及助人為樂的清心和善心,應用「我的知識」穩步做人。
 
學校的功能
 
 記憶我讀師範的時候,熟讀一個「五步教學法」,其中第一步是「引起動機」。怎樣引起呢,在一般課堂裡,只能用實物或問話,而這些都是客觀的。要引起主觀的興趣和學習動機,那是另一回事,必須由解放內心的恐懼或執着開始,於此暫時放下不說。
 
 求知行為是自由的,不能由他人强加或者强迫。自由的行為是自願、自欲、自發、自行的,引生主觀知識,含有意義。
 
 知識是由表象包裝乘載的,多數用符號或語言代表或呈現。有了符號或語文的表示,學習者可以把各種意像自由運作,形成概念。
 
 有人問,幼兒懂得自由嗎?懂得用自由去學習嗎?答案是肯定的。只要我們觀察,小孩是傾向掙脫限制和束縛的,自然自由地活動,包括吃與不吃。可惜,多數父母和教師都執着己意,多方面減弱小孩的自由傾向。
 
 一個自由行動是抉擇。所以抉擇是學習的必需條件。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Sartre)長年研究學習和生命意義,得出結論確認,事物有客觀存在,但是知識是個人的創造(包括聽完老師教導以後的心悟),並不客觀而普泛地存在。它是個人所生而有的。即使是日出日落這樣的客觀事實,或者對人謙讓的禮節,都由個人自己接受和見悟以後,配上個人的審美意義和行禮意義。
 
 如此,我們今天的學校必須實踐三個目的:
(一) 提供自由而豐富經驗的學習環境,讓學生自由學習,體會學的樂趣和與之隨生的意義。
(二) 幫助學生認識自我,增强一個「自我概念」(self-concept)。學生不斷生長發展而且變化。他們備受環境中五光十色的信息所衝擊,必須堅定相信自己具有獨立自主的權能,應對萬變。要達成這種效果,每一位學生都必須不斷分析世界和自己,以自强不息的精神開發自信,關心他人和大自然,認識個人只是大眾世界的一份子,有一定的愛己愛人的責任和義務(human obligation)。
(三) 幫助學生接受個人和社會的現況,並從個人的實際狀況出發,學習知識和技能,做一個勇於面對種種主觀和客觀挑戰的「老實人」。這種勇氣包括不怨天尤人,不愛慕虛名和物有,不與他人比較和競爭,不依賴他人或權威所給的「安全感」或者恩惠,只顧本着自己的本性和良知做人和珍惜大自然的恩賜。
 
尾聲
 
 問究和知識都是人類獨有而自然的行為,是每個人在自由中自立經驗的行為。這種自由是絕對的自由(freedom),不是社會公民主由(liberty)。它是出於內心,屬於個人所有。
 
 知識由許多意象組成,由符號及文字乘載,由心悟完成。我們生活在今天的信息大時代裡,每分鐘都經歷着電子通訊器的信息衝擊(bombardment),至使人們無暇兼顧自己和大自然的本性和利益,每分鐘在隨波(電波)逐流。
 
 假如我們靜心自問,同時觀賞一些偉人的人生歷程,可以挽回自我,定下人生意義,領航學習,以及知識的應用,服務一個目的,即是滿足康寧的人生。 這種人生有我有他有宇宙,不在一個智能手機的開關之中。
 
 作為求知識的人,我們可以從書本或手機中抬起頭來,進入一個人生的高台,了解孔子所說:〝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譯為白話文說,道理不是獨立存在的實體(或者說具有普世價值的所謂真理),它是與人相關的,與人性本質及生存方式保持着天然而親和一致的東西,其意義在促進人間福祉。換一個方法說,道之作為人類認識世界的發現和成果,必然是為人的,如果離開人,就不成意義了。
 
 我們在上面提出史蒂芬生的故事,很具體地敍說清楚,道之為知識,由每一個人自信自發而辛勤地探求和應用,最高至善的意義是造福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