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切生物都有需要,獨人有需求。前者是藉以生存和傳衍物種的需要(needs),後者是一種由衝動引生活動的需求(needs)。
 
心理學用文字述說人心和行為,不論用哪種文字,都局限重重。我特別提出英文單字的need字,譯成中文變為雙字的需要或者需求。誰能說何種文字比較傳意傳神?於此,我們用需求一辭,含意比較寛濶。
 
心理學的每一學說都由學者創發,說的是人,亦離不開創發學人的狀態,包括他的生長發展背境,他的奮鬥歷程,他的研究心得,以及他的人生觀和宇宙觀。
 
這篇淺說主要介紹馬斯洛(Abraham Maslow, 1908-1970)的「動機學說」和「需求層次」(Hierarchy of Needs)。我選用兩個主要故事說明。一是史懷德醫生的人生。二是我已故摯友李漢榮的人生。希望能把事情說得具體透徹。
 
心理學家的奮鬥

 心理學家不是甚麽特殊的人。馬斯洛更是芸芸眾生的一份子,不過帶有一定程度的傳奇性,由他的自我完成的奮鬥敍寫。
 
 他父母是沒有讀過書的猶太人,從俄國移民到美國紐約的貧民區生活。他是七兄弟姊妹的長兄,父母寄望他能脫蘊而出,成為苦難移民的學者,所以加給他一個不輕的擔負,使他只管與書本和知識為伍,寂寞,孤獨兼自卑,缺乏常人的快樂。
 
 他的學業順利,1930年大學本科畢業,1931年碩士,1934年博士,全部專讀心理學。1935年,他受聘到哥侖比亞大學跟當時盛名的桑戴克(Thorndike)教授做研究,飽覽群書,很受深層心理學,完形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的影響。他研究人的社會行為,創出「社會動機」和「需求層次」的觀念,用以解釋人類「自求上進」本性。
 
 馬斯洛經歷了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的多種門派學說以後,於1963年與同儕創立「人本心理學學會」,三年後創辦一人本心理學學報」(Journal of Humanistic Psychology)。晚年,他致力問究一個中心問題:〝既然每人都有發揮個人全部潛能而求達高峯成就的慾望,為何只有少數人達到自我完成的境地?〞
 
 他於1970年的一次跑步中倒地,死於心臟病,享年62歲。蓋棺定論,他算是一位自我完成的表表者,他享受過他描繪的「高峯經驗」(peak experience),一種最滿足安泰的時光。
 
人的需求層次

 每個人都有需求,一種身心需要和心靈求上的動力。馬斯洛把所有的需求組織成為一個互相關聯又互動向上的系統,稱為「需求層次」(Hierarchy of Needs)。它大分五層,最高的一層具有特殊人生意義,反照人類高貴人格的多種特點。
 
 下圖簡單列明層次的結構:
 
   
 最基本的是生理需求(Phisiological needs),包括空氣,水,食物和性。假如一個人不能獲得這些需求,他的生存會受到威協。所以,人們為了滿足這些需求,可能動用與野獸相同的行動,包括偷、搶、殺、放下安危與屈辱。
 
 第二層需求(Safety Needs)可能與第一層的同時出現。每個人都需要安全感,分為兩面;外在的安全感來自保護,群體結構和秩序,以及人際間的互動限度。內心的安全感出於溫飽和安定,引生自信心理和自主行動。在生活中,人們需要家庭的愛和護育,工作的安定和自由發揮,以及退休金的保證。從消極看,缺乏安全的人會生活在焦慮和恐懼的心態中,影響身心的正常活動,更防礙稱心愉悅的享受。
 
 第三層的歸屬需求(Belonging Needs)直接促進人的生長發展,表現在友情,愛情,父母子女的關懷,親友和社區的和諧親善。一個人如果不能獲得歸屬感,會因為寂寞、孤獨、自閉、而備受精神困擾,直接打擊自尊的存在。在當前生活中,人們為了取得歸屬,多數尋求加入社群、宗教團體、政黨,以及某種專業行列,以致在思想上,建立個人的公益運動,例如清潔沙灘運動等。
 
 第四層是尊敬需求(Esteem Needs),大分為低級和高級。前者爭取他人的尊重,社會地位,公認榮譽,大眾注意,以及優勢和控制權利。這些可以得而復失的,不有永恆價值。後者包括勝任(Competence),信心,自尊,成就,謙和,獨立,自由等,個體一旦擁有即與他同在,不會失去。
 
 第五層的自我完成(Self-actualization)是個別性的,由每一個人通過奮鬥形成的享受。它沒有客觀的標準,亦不依靠他人贊同,而是充滿心靈的感知和享受。馬斯洛在晚年稱它為「高峯經驗」(peak experience),是最高快樂和完滿的時光。
 
 馬斯洛借用一些偉人的奮鬥和經驗歷程敍說自我完成的意義,像努力解放黑奴的林肯總統,畢生創造學理和享受生活的愛因斯坦,尊重生命神聖的史懷茲醫生(Dr. Albert Schweitzer)。
 
偉人這樣做人

 偉人們雖然出現在不同文化和時代,他們的做人作風和行為特徵皆相當同樣。馬斯洛總結這些行為特徵為:
— 務實
— 每遇問題即用行動解決
— 整合目的和手段
— 與他人和好相處
— 靜寂反思
— 獨立自主
— 接受自我和他人如是
— 呈現不傷害他人的幽默
— 自發行動
— 簡樸生活
— 平易溝通
— 人本為懷
— 謹守人倫秩序
— 悲憫為懷
— 見義勇為
— 審美
— 緊守祖宗文化
— 創造
— 高峯經驗
— 融真善美為一整體
— 奉獻人間福利。
 
這些人格特徵是通過文化傳承和教育習得的,其中最主要的是個人勇於擔當責任及關愛人類和大自然。
 
 於此,我們試看史懷茲醫生的生命歷程和奮鬥,可以用來照顯我們自己的人生奮鬥。
 
他於1875年生於德國,父親是基督教路德會的牧師,所以家庭狀況很好。史懷德六歲時便呈現音樂天才,很快掌握大風琴的演奏技能。日後,他研究巴哈,成為巴哈音樂的理論和音律權威。
 
 入學讀書當天,他發覺自己穿的衣服比同學的優好,感到不安,亦深感不公平。他要求母親給他換上較普通的衣服。這是對己對人的醒覺。(awareness)
 
 42年以後,當史懷德已經成為世人共仰的大學者、醫生和投入非洲落後地方義務行醫的慈善家,他在《文明與倫理》(Civilization and Ethics)一書中,用更高的格調說明這種醒覺的重要性。他清晰地批評西方文明虛偽和不以平等互敬對待非洲的黑人。這種文明已經陷入衰敗(decay)的境地。
 
 他這樣說:〝我是有志生活的生命,我存在其他有志生活的生命之中……人生命是神聖的。人的良心滿載醒覺與同情,敬重其他有志於生的生命。〞他主張人類高舉「生命崇高」(reverence for life)。
 
 史懷德用毅然行動實證他的醒覺。一方面,他出版了幾本書質疑《聖經》的歷史真實性。另一方面,他於1905年三十歲的時候去西非洲赤道邊的蘭已勒(Lambarene)設立私人醫院,為土人治病,是首位親身挑戰各種熱帶病痛的醫生。他的醫院開診頭九個月,妥善治理2000名病人,包括麻瘋,約三成病人從遠方步行到醫院求醫。
 
 史懷德用醫者仁心的行動,反駁西方文明所高唱的「人的尊嚴」和「人權天授」的道德叫嚷。他强烈讉責西方殖民國家對黑人殘害和不公正,埋滅良心。他與夫人在醫院工作了11年以後,因夫人病危,暫時回到歐洲。然後他又重回那被世人稱為「野森林中的醫院」,最後死在醫院內,享年90。他遺言說:〝你必須為同類獻出一點甚麽……儘管輕微,要為那些需要人的幫助的人們做事。你做的事不有金錢報酬,卻含着做的恩惠(something for which you get no pay but the privilege of doing it)。〞
 
 從1952年至他靜寂往生,史懷德聯同英國的羅素和美國的愛因斯坦,反對核武試驗和製造。為此,更為了他行醫奉獻生命尊嚴的畢生努力,諾貝爾和平獎當局加冠給他。他接受和平獎的演講詞以「和平的困難」為題,被公認為歷年最佳的演詞,因為史懷德不僅愛惜人的生命,更愛惜一切生命。演詞的結尾明言人類的自然願望:〝原子彈實驗的終結即如希望的晨暉,是飽受苦痛人類的最大宿願。〞
 
 今天,我們確認史懷德的「自我完成」,可以清楚看見他怎樣貫徹始終,誠心為己為人,用行動完成他從孩童時期即醒覺到的道理,即人的崇高不在個人「有」甚麽,而在個人「做」甚麽,一切為了他人和一切生命。
 
凡人的自我完成

 也許有人說偉人多數得天獨厚,或說他幸運。這裡,我試舉一個凡人的例子,說明一個沒有史懷德那優越的家庭背境和學習機會的普通人,同樣可以達到「至人」的地位。
 
 莊子說「至人」,最大的特點是「無己」。無己不是不顧自己,而是超越自我中心的偏窄,以及執着己見的自私。就是說,無己者不自私、關心他人,用一種開放、信任、無懼的心態生活在人間。他與外物冥合,與四時同春,不論遇到怎樣的情況,都能妥善適應,自由自在。
 
 我的摯友李漢榮就是這樣的至人。他於1935年出生在九龍新界的大埔墟,父母都是勞動工人,他是長子,有一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共同過着艱苦樸實的生活。
 
 故事從他小學畢業說起。必須說明,我曾問他是否同意我有一天公開他的故事,得到他的同意。
 
 他告訴我,1947年的大埔墟社區,人們反應中國大陸左右勢力的鬥爭,勞苦大眾响往左派的勢力可以解脫人間的不平和艱苦。所以,有人勸他父親送他到香島中學讀書,可以免收學費。幸而,他那做牧師的叔父勸止了,並介紹他進入九龍華仁書院讀書。〝如果不然,〞他感慨地說,〝我不知自己今天會成為怎樣的人。〞
說話在1954年,當時我們從「九華」一齊畢業,進入「羅富國師範學院」再次同學,大家腳踏實地,預期畢業後當一名小學教師。
 
  
 
 他進入九華以後,因為做人謙和有禮,很得兩次當他班主任的韋健愼(Mr.Wilkinson)老師愛惜,幫他打好英文底子,所以他後來成為優卓的英文教師,並兩次被政府遣派往英國深造。
 
 在羅富國兩年,雖然我們收到每月135元的生活津貼,他需要照顧弟妹讀書,而我家道中落,我們兩人合資共吃早餐,由他準備,用一點牛油塗上四片白麪包,加點砂糖,每天一樣。
 
 然而,我們的生活是瀟洒的。他有一個金嗓子,不時唱出清雅的韓德爾的Largo,聲透學院的三層樓。我則忙於戲劇《家》的佈景設計和製造,一年後由校友會盛大演出。兩年學習匆匆過去。
 
 畢業那年,我們兩人都獲得政府小學的職位,很不容易。他更即時當上沙頭角官小的校長,一間只有三間課室的學校。那不是偶然的。緣起當年世界童軍總會在香港召開,他當大會司儀,即場用流利英語震撼全場,被一位教育官聽到,即時任命他當校長,史無前例。
 
 兩年以後,我去加拿大渥太華大學讀研究院,獲得博士學位以後,於1960年到新加坡南洋大學當副教授,為了嚮應海外第一間華文大學的創立。再過一年,他來星洲見我,我們漫步在卜吉馬添的山坡談話,好不愉快。
 
 〝聽說你已成為香港教署課程部的英文教學專家,我很為你高興。〞我祝賀他的成就,用大家熟悉的客家話。
 
 〝學無止境,〞他謙虛地說,〝我真希望像你一樣,登上大學的講壇,為社會作育英才。〞他說。
 
 那天晚上,我們吃完一頓美味的海南雞飯,大家在我住所談了一夜。
 
 翌日晨早,我寫了一封詳細介紹信,促他去我的母校攻讀教育心理學。六年以後,他取得博士學位及兼任助教的經驗,受香港大學敦聘為心理學系講師,滿足了他教大學的宿願。
 
 在隨後的二十多年間,我在加拿大多倫多大學任教,同時服務國際組織在非洲及中南美洲多個國家的社會開發工作。每於國際間聽聞有學者或學生講及李漢榮博士的教學及為人,皆讚不絕口,欣賞他謙和有禮,誠信負責,勇於幫助他人,生活儉樸,風範照人。
 
 1992年,我返港幫嶺南學院晉升為大學,標榜通識教育。為此,學院邀請李博士到校教學,我們有機會緊密合作,天天聚會四年,實是生命中最幸的樂事。工作以外,他幫我修改書稿文稿,顯現他的細心,以及中文與英文同樣高超的造詣,反映出他毫不誇張,實在默默讀書學習。
 
 我寫的六部《通識叢書》涉及古今中外的哲理和學問交流,所以我們共同討論書稿,時常涉及各層面的大小生命問題,以致個人取向。我們討論莊禪心理學對人頪的積極影响,更有機會探究人的生死意義。
 
 當李博士不幸患着乙型肝炎,真實威脅生命。有一次,我接駁到一個難得的關係,由北京華僑部負責迎接他去權威醫院換肝。我在他的住所談了整夜,勸他接受。他答的仍是一句「生死有命,不需强求」。他又說,〝應該留着那寶貴的肝給更需要的人。〞
 
 李博士酷愛古典音樂,十分希望購置一套精美音響器材,作為晚年的最高享受。此時的他享有頗高的薪酬和社會地位。但是,他穿的、吃的、行的、盡是一般市民的水平,守着客家人特有勤儉修身的德性。他不是沒有意慾,因為他花了兩年時間為一套合意音響格價和考慮,最後還是我執着為他購了,送到他家裡使他歡欣若狂。
 
 對於死亡,他淡然告我,即如一支蠟燭驟然熄滅,生的意義不在怎樣往生,而在如何在生命中妥善對己對人。他唯一的準備是在燭火熄滅之前,聽着莫扎爾德的《安魂曲》,跟隨那騰馳星際的樂調渡入新鄉。
 
 我於1997年離開嶺南大學。兩年以後,他亦決定退休,每年環遊世界一次,探訪他那盈萬的學生和友人。再過六年,他必須接受「化療」,回到澳洲他弟弟的家由親人陪伴接受。2008年暮春,他又到香港,匆匆逗留了五天再返回澳洲接受第二輪治療。
 
 他要求我一定在家裡燒一盤「梅子炆鵝」請他食飯,懷念他先父的拿手好菜。那天大雨天氣轉涼,他來到我家時面色蒼白。原來他跑了半天山頭,分別拜祭他父母的墓地,還有那不到兩歲便夭折了的弟弟。
 
 晚飯他吃了很多,還喝了酒,大家興緻很濃。我請他高歌一曲他特長的Largo。他請我給他背誦一首紀念我們友情的詩。我默想片刻,選了楊慎的《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      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壼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      都付笑談中
 
 一時,我們都沉醉在peak experience 中,心底迴盪着Largo和這首豪放詞,情牽人生中投身此岸與彼岸的奔波中,沒有留戀,只有無限美的記憶和滿足。
 
 等到他預約定的學生開車前來接他回去,我們緊緊握手道別。我有一點失去醒覺,望見他的車在路尾消失以後,纔驟然想起,他剛才看着我的眼光柔和又特別慈祥,帶着無限祝福。我意識中說,難道他知道這是永別?
 
 約半年後,噩耗傳來,他於安祥的睡眠中離開人世,聽着他心愛的《安魂曲》。
 
 我這些年日時常想到他,夢中出現他那慈祥祝福的眼光、耳際響起他的歌聲。我時常於清晨醒來之後,一片片地回憶我所知道的他的生命與奮鬥歷程。可以說,他沒有很大的功業成就。但是,他建立的「功」全在人間,有他有人,這不就是「自我完成」的明顯例證?在這樣想念他的時候,沒有例外,我知道有不少人像我一樣,以無限的安慰想念着他。
 
尾聲
 上面提到的那套音響器材原價港幣11萬元,兩年後減價,我替下不了決心的李博士用8.2萬買了,讓他享受了15年。他最後來港,除了拜祭親人和看朋友之外,更委托了兩位舊學生連同他的弟妹管理一個教育基金,共480萬元,是他的畢生積蓄,捐給中國貧困的山區建立三間希望小學。他告訴我:〝我自己有機會讀書,雖然穿着補釘的褲子,吃着小賣部親戚送給我的隔夜麪包,仍然感到十分幸運和感恩。每當我想起那些天定沒機會讀書的小孩,我就覺得應該做點甚麽,盡管是小小的。〞
 
 如今,我在清晨想念他的時候,面前時常會出現一群小孩的歡笑和歌聲,單純而充滿希望。在他們身後,我隱約看見老朋友那直身而立的姿態,含笑地展現我們當小學教師那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