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設想一個10歲,15歲,25歲,35歲,55歲,75歲的人決定自殺終結生命,他們的感覺大概都是絕望,看不到有好日子,以及「活夠了」。然而,有不同嗎?最少有時間上的不同,和經驗的不同。也許說,第一、二個人不懂生命意義。然而,不懂即是沒有,所以,自殺不是「理解」的事,而是感覺或感情的事。或說,才活了十年便夠了,不太倉促嗎?回答是,人的時間不用年月度量,是用「我感」所決定的。
一句話,要了解自殺一如人心,真不簡單。亦非「科學」的所能。心理學用神學、哲學、人文、科學、精神分析等方法了解人心,得出的認識比較全面而貼身。本淺說就這樣給讀者畧為鋪陳,同時點出防此自殺的方法。
集中營的生還者
我認識的對「生命意義」和「生命自主」最實在和深層研究和認識的學者,是維也納精神分析醫生維陀‧法蘭科(Victor Frankl)。他父母由莫拉維亞移民到維也納初時,家中經常不夠食物。從那種環境開始,法蘭科奮鬥成為20-21世紀最權威的精神科醫生,人生受苦難的解脫者,「洛格治療法」(Logotherapy)的創始人。他歷經納粹的「死亡集中營」,細微觀察誰人自殺、誰人掙着生活,用甚麽支撑受難和絕望,加上他個人的遭遇和思考。他最有資格教我們生活和超越人生。
1959年暑假,我首次讀他的《人對意義的尋索》(Man’s Search for Meaning),即時十分感動。那時我剛讀完碩士學位,在餐館打工,賺錢支付下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我的恩師羅蒙納斯(Ramunas)是精通七種文字及貫通四個學科的維也納「國家博士」,亦是死亡集中營的生還者。他介紹我看此書,希望我體驗生命真諦。
在餐館,我見到三名做「企枱」的青年人很不快樂,因為覺得裝笑應付客人要這要那,很有卑賤感覺。所以每到星期五晚,他們便請我替工做「雙班」,好讓他們聚賭,或者驅車去滿地可的夜總會,大洒金錢,充作「濶佬」。我第一次見到幾個大好青年不快樂工作,自暴自棄,所以讀法蘭科的書,印象更是深刻。
我自己亦身處困局,因為必須賺夠經費,才可以順利讀完博士,所以雖然連續雙班工作,每天只有三小時的睡覺時間,亦看在金錢份上,勉力工作,而且感謝有工做的機會。
多年以後,每當我回憶那年的暑假,我回味當時的快樂,因為雖然工資每小時五毫錢(加幣),但是,時常受到客人的同情,我每天可以賺到約20元,即8元工資加12元「小賬」,而且我年青力健,生活目的明確。所以,人生的「苦」並無客觀標準,而是每個人自己的經驗和感覺,有工作和回報便「不苦」,有目標更是寧願「多苦」一些。
我用經驗印證了法蘭科的論說。他的「洛格治療法」建基於四個信念,全部得自受着最無希望的被迫受害者面對生死大事的抉擇:
(一) 生命在一切情況下均有意義,甚至是最不愉快的情況之下;
(二) 人類生活的主要動機是人們有志在生活中找尋生之意義;
(三) 我們有自由為自己的活動和經驗尋着意義,或者在面對最難忍受的景況中站定自己的立場。
(四) 人有心、身、精神的三個維面,互動互賴。精神所最重要的是公開和統合,促使我們立志悟見人生目標。
對於心存自殺的人,法蘭科努力幫助他們為自己建立這些信念,積極工作和生活。袛要這樣,人們即可以見到生命目標和價值,朝氣勃勃,不會輕生。
法蘭科被救出集中營回家以後,才知道他的愛妻、父母和哥哥死在另處集中營裡,悲傷至極,他投入醫院做心理治療工作,25年如一日。
三種流行治療法
在美國,面對如是多的患着抑鬱症(depression)的病人,各種樣式的治療方法充斥市場,比較浮在專業圈中的有下面三種:
(1) 心理治療加藥物。這是多數醫院所設的。
(2) 辯證式行為治療法(Dialectical Behavioral Treatment 簡稱DBT)。
(3) 認知行為治療法(Cognitive Behavioral Treatment, 簡稱CBT)。
DBT療法,顧名思義,是對準問題的。醫生在診知病人的情緒問題以後,用長期講話,幫他了解自己的信仰,思想或心態如何消極地影響他的感情,至使失望或絕望。
根據埃利斯醫生(A. Ellis)多年的病例,多數病人因為躁急(irritation)而不能控制憤怒,造成仇恨家人或任何選定的對象,結果造成抑鬱,深感世界黑暗無望。
躁急的源頭是不滿或不認同,根源深淺不定,視個人的禀賦和幼年經驗而定。
譬如,一組病案說明,有不少美國小孩從小聽母親重複一個普通的諺語:〝那邊的青草一定比這邊的青翠〞(The grass on the other side is always greener),久而久之,心底相信自己這邊的任何事情都比較卑劣,因此,他會看見同學分數比自己高,即時躁急起來,進而憤怒覺得不公平,然後仇恨同學,有些甚至自己的父母或自己。這是不健康的心態,嚴重的會使病人感到「草木皆兵」,自己受到隔離及無助,因而抑鬱或者動用暴力報服。
美國之所以有那麽多的校園槍殺,一個原因在此。醫生總結,宣佈美國是一個病態社會。
另一個病源來自小孩經常聽父母說:〝你熟悉的魔鬼比你不識的魔鬼為好〞(The devil you know is better than the devil you don’t know),教小孩歧視異族,造成仇恨。
美國是一個多變的社會,其中突變的事情經常發生,導致人們驚慌(panic),不知所措,形成抑鬱。離婚和失業是兩個普遍的源頭,造成不少人自殺,不是即時的,而是經過失望演為絕望的。
醫生可以怎樣認知病人的難題呢?現在最常發現的是病人在手機裡寫甚麽和查看甚麽。例如查看可以穩定神經的藥物或毒品等。
另一方法是查問他的家人或朋友,看他是否有突然的人格變化,如忽然不理自己的樣子,暴吃或者做惡性減肥,感到羞恥,自閉,向人們無故道別,感到有罪,或者突然變得安靜。
醫生說,如果一個病人告訴你他感到無聊,空虛,無所有,沒有用,或者沒有親人,你會知道這是病人自殺的預兆。
不過,埃利斯醫生的研究顯示,一旦預兆變為明顯,醫生可以幫助制止自殺的機會極少,必須交回家人或親人協助。但是,在美國那種病態社會裡,病人有很少可以關心他人的强人。
DBT治療法用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對待病人,旨在幫助他善自處理煩惱,不失行為控制或做破壞行為,達成四點效應:
a. 容忍煩惱
b. 關心他人及環境
c. 節制情緒
d. 建立和諧人際關係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般需要一至兩年時間方有積極效果。所以,現實地說,一般市民有時間和金錢就醫的,為數極少。
為此,DBT治療分為三種形式進行,一是醫生與病人一對一的治療,二是集體教習消除煩惱技能,三是電話交談,正面說,醫生幫助病人了解情緒的功用(functions),忍耐情緒痛苦(emotional pains),以及開始交結新朋友或改善同事關係,放下個人的自我中心態度。
DBT治療亦運用CBT治療的方法,從認知行為着手,講解人生意義和萬物道理,包括「變是確定的人生常態」,「極端的事情有對抗亦有整合關係」,「世上一切連結一切,互動互相生息」。這就好像要求病人讀哲學課程了。
心理治療和藥物的範圍很廣,一切視醫生的經驗和態度。有些醫生只用藥物控制病人的情緒,實是消極的做法,而且可能引生倚賴性和藥物濫用。
近數十年來,有愈來愈多的心理治療醫生運用禪理禪機,收到可喜的效果。
禪理與禪機
美國學者應用禪機作心理治療,不是近期的事。六十年前,阿倫‧瓦特斯(Alan Watts)發表《東方與西方的心理治療》(Psychotherapy East and West)。他開宗明義地說:〝It is increasingly apparent to psychotherapists that the normal state of consciousness in our culture is both the context and the breeding ground of mental disease. A complex of societies of vast material wealth bent on mutual destruction is anything but a condition of social health.〞大意是,一個銳意利用龐大物質財富進行破壞的國家不有社會健康。這樣的文化本身就是精神病的孕育場地。
瓦特斯說的東方當然還要包括印度。但是,他的精神治療法着重禪機和日常生活模式,就是恬淡,不貪,務實工作及與大自然共相生息。這些都早已不見於美國式的生活和美國之夢,今天更加倍如是。單是破壞行為,從向世界興戈到個人吸毒和自殺,美國人變得無奈和無助,精神治療被淪為無能為力,只有空殼。
本來,現代人需要解放(liberation),從身體和情緒的壓抑(repression),從自我中心的局限,從沒有意義的物品生意和銷費。今天,由美國文化和生活模式孕育而成的精神病,已經迅速傳染到全球,包括「禪鄉中國」。我於此敍說美式思維和生活的危險,不是惡意攻擊,而是為了自悟,勸人不要學非洲角牛群那樣,為了追逐更青翠的草原,一齊跳入深谷裡的奔流死亡。
人從離開母體即感到不安,力求解脫。稍長以後,幼兒開始覺悟。原始人為求解脫不安,運用三種方法,一是擁有,二是麻醉,三是行善布施。文明人悟見人生真諦,唯有第三種方法最為有效。
禪家釋悟,勸人用慈、悲、喜、捨的行善精神建造健康快樂人生。六祖慧能指出,愛有私愛和博愛,前者障礙智慧的發展,引生煩惱和苦業。後者滋潤人心,生出智慧,引生安樂。
私愛是愛執、愛欲、愛見、愛感、愛法的表現,全是「有為」的愛,輕者破壞心理平衡,重者障礙心智成長。博愛是智知和實踐的動力,促使愛者投入積極生活,和合群性實踐。就是解脫人間煩惱,建設大眾幸福,並從人間福祉中獲得個人滿足成就。
近六十年,不少各學科的作者敍說美國人的「麻醉」心態,從用酒精、毒品、滛色、狂歡求取精神麻醉以外,更有愛聽讚言的自我麻醉,自我吹雷的麻醉,科技麻醉,及自閉麻碎。這些都不但傷害個人的正常發展,而且使人喪失自主、愛人、和創造的權能,不能清醒活潑生活。
銷費主義是當前人類的大病,它引導個人和國家尋求無限擁有和聯結鬥爭。這些罪惡是十分明顯地教人無奈,不必多說。可說的是個人仍有選擇,其正確路途就是仁愛行善。
能夠仁愛行善的人就是負責的人,對己對人。他有健康的心理,穩定的情緒,溫和的思維與談吐。
禪家與心理學同,提出負責者必須精進不退。佛教《華嚴經》講普賢廣修十大供養功德。放在大眾身上,可行的有七大供養:供養是「利樂有情」,即是實踐負責,發揮個人的才能和良心。
利樂有情是關心和尊敬,根據他人的特性給予幫助,不有操縱。心理學有這樣一個值得父母注意的提點。譬喻一個小孩在後園玩樂。如果母親上前稱贊他,或給予幫忙,或者阻止他這樣那樣,均可以破壞他的樂趣,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故事,卻足以說明自由和尊敬是怎麽一回事。
《六祖壇經》說:〝一即是一切,一切即是一〞,說明每人都有獨特的因緣、學習方法和志願。我們需要尊敬個性,方能協助一個人自覺、自信和自度。
尊敬的首要任務是了解。父母愛護子女,必須懂得兒童少年心理。子女孝順父母,同樣需要了解老人心理。而且,有智慧和愛心幫助他人,自己需要留着空間,站在一旁,無形的,暗中的,不居功的,無所求的,針對對方需要提供幫助。這樣的供養(負責)是「應無所住而行」的,可以給供養者感到自我完成,豐足喜悅,美滿人生。
沙特(J.P. Sartre)提倡,人要創造自己,設計自己的存在意義和方法。法蘭科說:〝每個人都必須有個人生意義,才能顯示生命價值。不然,生活不免墮於虛無、失衡、脫離常軌、迷失和生病。我們要挽救自殺者的生命,不能掛起精神治療的招牌邀人「受診」,必須從人的狀況出發,給大家維持一個負責而充滿愛心的大環境。
下篇,我將比較深入地介紹法蘭科怎樣從集中營那樣的「絕境」中感悟生命意義,創出「洛格法療法」,成為今天美國多數精神治療模式的基礎。
尾聲
香港和中國的自殺人數雖然遠不如美國的多,但是患着各種精神病的人數不少。我沒有統計數字可考。但是我的朋友之中,多數是專業人士和中產人士,其子女患着精神病的,50人中有7人,數目實在不少。
記得我1991年去江西大學講學,完了坐火車返港,同一卧卡中的有一位美國心理學家,專門心理輔導。他一路向我說明,他到中國做諮詢工作三年,發現中國各級學生患着迷惑和抑鬱症的,估計有10%,語出驚人。不管我們信或不信,都值得警覺,因為我們缺乏精神病的診查和醫治團隊,而我們的社會和生活模式,大體仿傚美國。
我自己於1988-94年於加拿大安大畧省註冊為心理治療師,做過心理輔導工作。最近,我一位朋友的30兒子不求上進及不思工作,被他母親約定精神治療醫生對他進行治療,向我報告情況。治療沒設限期,每星期一次,每次收費港元3000。方法新鮮,診所設有一個二呎見方的沙盆,室內設有約30種各種「玩具」,包括一些著名景物,如巴黎鐵塔和埃及的金字塔等。醫生命病人自選一兩個玩具到沙盆地玩,過程被錄像,然後由醫生分析。此青年人原是相當聰明的,學業和音樂均有優秀成就,但是會考前一年,他父母離婚了,他拒絕參加會考。近10年中,他用大量時間「打機」,在母親的公司裡做雜工賺低工資維持他的打機活動。
從我所知,此君不有自殺心理傾向。但是,他不積極生活,主要因為被動和缺乏生命意義,值得憂心。
用這故事說明,心理病不是驚天動地的事,亦不是無需關心的事。有甚麽關心辦法,請聽下回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