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陶淵明在中國詩史上地位很高,被朱自清譽為與杜甫和蘇軾齊名。他的詩意真淳,而且對人的生死問題終極關懷,不逃避亦不苟且置之。
《形影神》的結語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當須盡,無復獨多慮〞,概括地道出中國人對待死亡的曠達態度,從晉代至今,愈來愈受到文人哲士的推崇,並影響後代詩人的心思。對平民來說,因為陶詩充份表達對生活的積極奮鬥和享受,得到大眾的共鳴。
在中國歷史上,讀書人的一個中心問題是「居」,即住在甚麽地方做甚麽事。一個例子是「退隱」不做公務。另例是「退而不隱」,即是說,不做公事仍然住在鬧市之中。兩者有頗大不同,內涵不同的處世態度和修身方法。
陶淵明的《歸園田居五首》寫於晉末宋初的政治動盪時期,官場險惡傾軋。他身處其中,備受沖擊。當時他四十一歲(公元405年),在安帝的朝裡出任彭澤縣令,上任三個月便棄職宣佈「不為五斗米折腰」,辭職回鄉長期隱居。他先寫《歸去來兮辭》,再過一年寫《歸園田居五首》,表達他的心迹。
公元423年,謝靈運年近四十,在宋少帝的朝裡當永嘉太守,僅一年便辭棄,結束了他二十餘年的宦海生涯,回鄉隱居山上,寫下很多山水詩文,其中最受人喜讀的是《山居賦》。
陶和謝兩位詩人同樣棄官隱居,同樣以他們的詩文寫下隱居後的精神風貎和生活情趣,為我們探究「詩意地棲居」這一命題提供素材。不同的是謝在隱居數年後又重返官場,最後死於政治鬥爭之中。
隱居表自由
詩人把在鬧市中做官和隱居山間視為對立的兩個不同世界,對前者表示强烈的厭惡,對後者表現出熱情奔放。《歸園田居》第一首表達了陶潛的這種個性: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
塵網是官場的別稱,既俗套亦束縛。三十年是一種誇張說法,表示詩人所忍受的極端痛苦。同樣,羈鳥和池魚亦代表做官的束縛。詩人用這些符號做自我批判,深切道出悔恨之情。他在《歸去來兮辭》說得更為透絕: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己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對於謝靈運來說,官場同樣醜惡和教人厭惡,山居則是無限自由美麗。兩者互相對抗,寫在《山居賦》的序文中:
〝……今所賦既非京都宫觀游獵聲色之盛,而敍山野草木水石縠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咏於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台者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傥值其心耳。〞
陶詩的〝少年俗韻〞和謝賦的〝心放俗外〞,都表明他們試圖從世俗生存馳鶩詩意生存的幽境。他們身居田園之中,即覺得詩意盎然,無限快樂。這是一種「人性自然」的敍說。
詩人按照自己的本性回歸自然,顯然受到老子「道法自然」的處世哲學、以及魏晉玄學的「性分之說」的影響。中國詩人熟知老莊智慧,力求從大自然中開發人性自然,例如棄官歸隱,尋求精神及個性解脫。謝靈運每見〝池塘生春草〞的活潑自由景象,便觸發歸鄉之情,就是明顯的例子。
道家以外,儒家同樣親近自然。孔子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以及他喜歡在春天帶學生同遊野外的行動,都表現出對大自然陶冶人性的肯定。這兩家主張人的本性愛好自然,强烈影響陶和謝的思想,教他們離棄官場而馳向自然,進而把愛慕大自然的心情寫在田園詩中。
當然,這兩位詩人的決定和行動都必須有先決的客觀條件。陶淵明早就擁有自己的田莊。謝靈運的父親亦留給他十分寛裕的地產。不然,他們不可能說離棄便一走了之,順利地回鄉建立悠遊自在的生活,只顧寫詩,不需生產賺錢過活。
儘管如此,兩位詩人寫下的山水田園詩,誘導後代文人詩者倣效他們所創下的「詩化語言」,用千百首詩詞表達出中國詩人對棲居田園的嚮往,以及對「居」的選擇,內涵人與自然的和諧生息理想,用詩傳達其中的深意。陶的《歸園田居》第二首說: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
時復墟裡人,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甚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死霜霰至,零落同草莾。
白日掩荊扉,對酒絕塵想。
時復墟裡人,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甚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死霜霰至,零落同草莾。
因為具有這樣的經濟條件,詩人纔可以享受〝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種自由情趣。是美,卻不是很多人可以得到的。
自由與死亡
在明淨如詩如畫的環境裡,詩人仍然醒覺到「凡人必死」的問題,必須面對。
怎樣面對呢,陶氏沒有直接回答。但是,他把死亡寫成為大自然的一種現實,是正常而必然來去的過程。所以,人們可以淡然處之,不必多想或者懼怕。
陶氏本來就經常想到時間和死亡的。但是,在詩中,他選擇讓大自然中的景象表露死亡,教人看了反思。這樣,他在《歸園田居》第四首裡將死寫成一首「沉思曲」,連帶着兩代人一起經歷前人的舊事,含有「連續」(continuity)的美意。詩云: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
試携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試携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採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
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陶淵明在《形影神》的《神釋》裡表露他的見地說:〝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正是死亡在原野中的寧靜變化。
最後,在《歸園田居》的第五首中,陶氏寫下他看清死亡慘象以後,怎樣繼續日常活動,與大自然生息共同進退,單純而悠閒自在,用最後兩句收場:〝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比較起來,謝靈運寫的是山居的詳細意境,通過對千百種草木和動物的實描,凸出大自然的美麗,用審美方式表達棲居深山的詩意。他的文筆綺麗,可見於下列片斷:〝近西則楊,賓接峯,唐皇連縱。室、壁帶溪,曾、孤臨江。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漳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這一切的對大自然美的敍述,目的只有一個,即提出詩人對人生的觀點,濃縮在兩句詩中:〝生何待於多資,理取足於滿腹。〞
今天,人類沉淪在「消費主義」(Consumerism)的深坑裡,不少人講環境保護(environmental protection),卻不停購置因廣告推銷而自己無用的大堆物品,不明這些物品的生產,正是污染大自然的致命因素。
謝靈運提倡熱愛自然,同時主張「好生」和「不殺生」的行止。他自幼事佛,而且熟讀《易經》和莊周的智慧。簡單說,當我們認識到天地人合一,萬物共相生息的道理,尊重動物生命,就是尊重人自己了。世界如果嫌棄「人有捕殺動物的優先權」,人與自然便一定和諧共處,戰爭更是不會發生。
謝氏在《山居賦》的最後部份力陳山居怎樣幫人提升精神,更因為山中禪院和寺廟林立,方便居者與僧人往來、互參佛道。於此,我們更欣賞詩人的文筆美,如〝對百年之高木,納萬代之芬芳。扽終古之泉源,美膏液之清長。謝麗塔於郊郭,殊世間於城傍。欣見素以抱樸,果甘露於道場。〞
對於死亡,謝靈運用詩化的隱喻,寫山氣之所以日夕始佳、晚林相鳴之歸鳥始樂。所以人的死亡只是一種「歸鳥」的自然過程。這一喻說亦合乎陶淵明反復吟誦的〝鳥倦飛而知還〞的詩意。
小結
我們今天認識到大自然的無限魅力,可以在〝沒有時間〞的生活中,追求對大自然美的享受嗎?答覆是肯定的,不單可以偷閒讀田園詩,而且可以在假日奔向大自然,投入自然懷抱,感染大自然母親的愛,享受那種樸實的美感。
若然你有幸住在都市的單獨屋裡,甚至高樓上的窄小單位,同樣可以裁養一盆小菊,早晨起床,低頭賞花,抬頭遠眺天際,讓心胸曠濶,勇於事業進取,不忘自我修身。苟若能夠持恒,一定有利教養子女,同樣詩化人生。
這就是山水田園詩的作用,我們的共同寶藏,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享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