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過去了⋯⋯

楔子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最近聽到電視台播出我們大義凜然的國歌,我的毛管就不期然豎起來了。幾年前風起雲湧的反國教運動,網上流傳一份小學生答題紙,問的是聽到國歌的感受,小學生的答案是「很危險」,換來批改老師的一個大交叉。我的感受大概跟小學雞差不多,原因卻有點複雜。

在特區政府這個充滿政治正確意識的廣告中,在播放激昂的國歌之前,其實是以一家人晚餐的溫馨場面作為引子,旁白這是中國人的美好傳統。套用了「薪火相傳」這成語,以炊餐寓意中華文化精神、以及愛國情懷的延續本來構思頗為巧妙只不過,一家子圍坐進餐的習俗,今天果真處於「危險」境況!呵呵呵!得加把勁了!「冒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因為近年來,社會風氣大變,「無飯主婦」已是多年前的舊詞,真要煮的話,可能以夫為多。更何況今天的香港,在某些小口子家庭中,煮飯成了勢所不能、或須戰戰兢兢從事的家務。「不能」是説居住面積隨時代進步,越縮越小,建築最佳設計是浴室厠格之上置睡床,更何來地方裝置洗濯盆和爐具?「戰兢」是說爐子就置於座厠之側,手一滑,整條魚就會隨冲厠水而去,這頓飯登時就有食無魚之嘆。

住得寛敞一點的年輕人,也多不煮飯了,叫哪一小店的外賣是他們的生活強項,買些經已洗切調味的外國食材回家,下㕑表演一番叫浪漫。原因很簡單,他們都是現代君子,自小已遠離㕑,三餐從來由媽媽或外籍傭工料理妥當端至桌上,小時能好好握筷子、乾淨俐落自己吃完一頓飯就很不錯,你還敢期待他懂得下廚?再説小學、中學時代,下課後十樣八樣家課,還得忙上興趣班、補習班、攪活動,哪有陪大人上街買菜的空暇?讀大學更不消提,上莊、掙外快、結交男女朋友、投身波瀾壯濶的社會公益或鬥爭事業,直教熱血的大學生夜夜無眠。好不容易終於畢業了,謝天謝地找到份好工,卻陷入天天朝九晚九的泥淖中,雖不至於像古人「肅肅宵征」,放工時抬頭望向夜空,已是月色朦朧,也許還有「小星三五在東」,菜市場呢?早就關門了。

不過偶爾仍有一家人在外圍坐吃飯的時候,可又總是手機先吃,美食總得讓遠在天邊的朋友先睹為快,現代社會不是說要不吝分享嗎?後各人就忙於在網絡上虛擬社交,一桌子的低頭族,靜靜一邊吃,一邊撥弄手機,就像各不相干來搭枱的陌生人。

上世紀的七十、八十年代,普通的主婦還是作興煮飯的,在晩飯時刻,一家人圍坐面對電視機,邊吃飯,邊談論劇情、月旦藝員是生活常態,只是,在那經濟飛躍的社會大環境下,某些小角落裏,上演一幕幕的吃飯瑣屑故事,盡是大城小景⋯⋯

其一

她踏出升降機,長長地呼一口氣。剛才在裏面,她想挨在角落的牆壁,好讓重甸甸的頭有個倚靠的地方,但忽然想到管理處的閉路電視,不自覺努力地把腰背挺直了。

行人道上冷清得很,疏落的路人,步伐雖仍是匆匆,但面上沒了白天煞有介事的神色。店舖全都關門了,晚上的中環,比任何一個小街角還要黑暗。她掂掂中午從超市提回來的購物袋,心中飛快地盤算着:今晚可以蒸個豉汁排骨,炒盤番茄蛋;明天洋葱炒肉絲,冬菇炇雞翼⋯⋯家中兩個飢餓的男人,此刻必然攤開了報紙,對着電視,一心一意等她回家做飯吧。她只覺一股氣自胸臆升起來,半梗着喉嚨。

夜已開始涼了,手有點冰冰的,明早要加件外套,呀!出門前把要滿滿一籃子髒衣服丟進洗衣機裏,乾洗的挑出來,午飯時拿去洗衣店,記着早點回到公司準備開會,十一時正老板有功夫接見,三時至五時約了人客⋯⋯計程車在馬路上飛馳而過,夜空是一樣寥落的幾顆星星,冷冷一陣風撲面而來,她眯起了眼,拜託啊!不要吹!走在隻影踽踽的路上,但覺整個人已點燃盡了,只餘下心㡳一點點的灰。

其二

聽到大門響,她就扯開喉嚨連串喊道:「你回來了?有沒有淋着?又會忽然下起雨來!桌上有盒月餅,是我今天從公司拿回來的。老闆說隨便拿,竟給我拿到一盒雙黃白蓮蓉,老字號,你先吃塊月餅。囡囡!給爸爸倒杯茶!」外面沒有人應聲,只聽到她丈夫的腳步聲一逕回房去了。她在圍裙上搓搓手,倒了杯茶,擱在桌上,又躂躂的走回廚房去。

「囡囡!來幫手開飯!今天我買了真正的黃腳䲞,只算我三元一両,不能再便宜了!還有淮杞燉水鴨,今早上班前已用電子瓦罉燉下了。天氣涼了,該進補。」一家三口終於坐上飯桌

她的丈夫呷了一口湯,挾了幾筷子的菜,眼睛越過她,盯着她背後的電視畫面上,忽然說道:「這個但芷蕙,真人一點不胖,不錯。」她的女兒「哇」的一聲:「爸爸,你見到她啦?還有誰?」她爸爸的視線沒有移開:「嗯,今天在麗晶喝下午茶,她在鄰桌。我們坐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還見到其他幾個小藝員。」他放下飯碗,站起來説:「飽了,我吃了兩塊蛋糕,添了杯咖啡,胃還撐着。」她靜默下來,大筷大筷的挑魚肉,把好的都挾到女兒的碗裏。心裏跟自己説:今天我買了頂新鮮的魚,還煲了極好的湯。「呀!」她叫了出來:「我還買了水柿擱在手袋裏忘了!可不是常有的呢!」心又有一團高興浮起來了。

其三

她除下圍裙,把飯菜都端進飯廳來了,咕噥說:「老是不知道吃飯時間,誰耐煩天天去叫?」她的丈夫從報紙中抬起頭,望望壁上的時鐘,低聲説:「中中乖,中中去叫爺爺吃飯。」小男孩老不情願地放下手上的玩具,飛快的跑到走廊口,探一探頭,大叫一聲:「爺爺吃飯!」就跑回來了。

他父親出來時,他們一家三口早在飯桌上等了好一會。老人慢慢坐下,皺着眉説:「我的茶呢?」她不作聲,霍的走回廚房去,端杯茶擱在她公公的面前。老人指着一碟菜,問:「這是什麼?」小男孩很得意的望着母親說:「爺爺什麼都不知道,這是我們天天吃的肉餅。」老人一邊問:「有沒有放鹹魚?」一邊把筷子揷進肉餅,挑挑搗搗他看看搗爛了的肉餅,説:「爸爸,説了多少次,鹹魚吃得多會生癌。你要哪樣菜告訴我們,我們用公筷替你挾。」他的爸爸連「嗯」幾聲沒有答話,又把筷子伸向另一盤菜,胡亂的翻幾下,然後一臉不高興的說:「又是豆腐煮魚,我不吃了,等會給我下碗雪菜肉絲麵,記得放點紅椒絲。」就踱着步回房去了。他望望對面的妻,也是沉着一張鐵青的臉。

其四

他環顧在座的眾人一匝,方徐徐開口説道:「我的想法和你們不同。你們老是害怕失去這個客戶,一再減價相讓。但假使他下次又施展同樣手段,莫非又減價?這類客人我認為不要也罷,反正是白做不賺的生意。我們設法開拓新客源才是正道。目前這情況,如真不能放棄的話,唯一可讓步的是延長貸款期,至少可對其他客戶交代過去⋯⋯」開會的人最初流露出一絲惶恐的神情,隨後默然,似乎對他的提案沒有異議。他轉過頭去看看總經理,見到他微微頷首,正準備説下去。就在這時,會議桌上的電話響起了。總經理皺了皺眉頭,按下了對話掣,女秘書以她一貫公事化的聲調清晰地説:「張先生的媽媽在接待處,請張先生出來一會。」

有幾個人飛快地瞟他一眼,有些故意望向牆上的掛畫。他感到「刷」的一下,全身的血都冲上了頭部。他遲疑了好幾秒,才解釋似的說:「不打緊,我們先把會開完。」但驟地之間,他找不回中斷了的思緒,他拿着筆,輕敲着手背,無法連接下去。總經理望着他説:「也許我們今天到此為止,CK,你還是出去看看。」

他覺得有股熱氣,如龍捲風似的在他體內盤旋上升,他想:太過份了,什麼面子都丢光。他大踏步走去接待處,他的母親坐在沙發上,正和接待小姐瞎聊看了一眼,沉下,剛步入老年的母親戴了每次上中環不可或缺的假髪,面上搽着簌簌的脂粉,身上穿的是僅有的一套洋裝。他擋着接待員的視線,盡量把聲音放得柔和:「媽媽,有什麼事?我們正在開會,不想有人打擾,我實在很忙。」他的母親綻開燦爛的笑容説:「開會也得吃飯。我就是來和你出去吃飯。你知道你有多久沒回家吃飯了?家中只有我們兩老,每頓飯我都不知該買什麼菜,反正總剩下大半我説再忙也要吃飯,老闆他自己也總得吃飯你爸爸説個多月沒見過你了但他硬不肯到公司來,只有我來啦⋯⋯」他的母親還是嘮嘮叼叼的説個沒完。他嘆了口氣,不再理會接待員投過來的疑惑眼光,搭着母親的肩背,步出公司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