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守舊與進步
從機場巴士下車到火車站,需要三次過街和行走一條約30米的大道,行人都往一個方向前行,熱鬧中秩序井然。沿途的綠化工程很是明顯,連地下通氣的圓環建築週邊,都種滿青翠的荗藤。所以,雖是經過高温日晒的薄暮時刻,仍然清涼。
我因前年做過膝蓋手術,步行緩慢,正好邊走邊看,應用「實地視察」(field observation)方法,研究即場現象。行到車站門前,小兒樂文會意,請我坐在路旁的石座觀察景狀。他入車站安排吃晚飯的地方,然後回來接我。
粗略估計,在十多分鐘的靜觀中,約有2000人經過我的視場。行人約有80%是下班一族,20%提着行李前去坐快鐵到各地歸家的,或帶小孩往車站裏吃飯和消閒的人眾。
我發現如下的鮮明事象,掀起我對日本人一些新的認識,可以比較香港金鐘站和倫敦King’s Cross火車站轉運站的人群狀況。三地人群各有不同的特色,反映人心及社會秩序。
不需兩三分鐘,我看見日本人守舊和安定。以後十分鐘的觀察更証實這一事象。所見的男者大多數穿淨色西裝或恤衫,手提公事包。女者穿着素色衫裙,長及膝蓋,或穿寛大長褲,手提包袋。我竟沒有看見穿短褲的男女,或者揹着大小背包的青年老幼。而且,行人並不急步趕路,儘管當時是星期六黃昏。這裏沒有人「搶先」或者跑步,沒有幼兒亂跑喧嘩。更為突出,我只偶然看見有人行路中「打機」,却是十分罕見的。
回顧香港的景色十分不同。近兩年來,港女和來自大陸的女士,多數(約75%)愛穿短裙短褲,而且愈來愈短,可比傳統內褲。上衣亦是稀薄的,大概為了涼爽。男者穿短褲的也不少。不論男女,香港街頭所見,儘是揹着「背包」的,沉重者過半,外加手提的一包二包,好似要把家中所有都隨身帶着。
至於在街上,車上,電梯中隨時上網「打機」的人眾,相信香港是全球之冠,竟連菲傭和印尼傭也不例外。至於大家要看甚麼,以及為何急着要看,那是各人自知了。作為一種強烈的社會現象,它反映出我們愛好新科技,不惜用金錢、時間和精神去求新。或說,人們不忍無聊,必須結連通信打發時閒。
倫敦火車站的人群不同。它最明顯的現象是「急」和「闖」。倫敦市民多元化,
不論人種、服式、知識水平、語言都是。與此同時,各種汽車和設施,時間和地
點的多樣,亦使人們四方奔走,難以適從。我年前的一個星期五下午四時坐在King’s Cross大堂觀察,等候我住在倫敦工作的女兒與我相會,所見人群的「亂、驚、急」,印象深刻久留。
不論人種、服式、知識水平、語言都是。與此同時,各種汽車和設施,時間和地
點的多樣,亦使人們四方奔走,難以適從。我年前的一個星期五下午四時坐在King’s Cross大堂觀察,等候我住在倫敦工作的女兒與我相會,所見人群的「亂、驚、急」,印象深刻久留。
該天,我準時坐在女兒指定的大堂一角。眼前,人潮怱怱飄過,使我眼花又感到有趣。想起大英帝國曾經一度「征服」全球,標榜「大英國旗無落日」的豪氣。我又想起上世紀七十年代,有色人種曾於一天在特拉法賈廣場集合示威,反抗政府收緊移民。他們拉起長布,上寫「我們到此,因為你們曾到那」的有力標語,訴說侵略者的必有「報應」。
思遊中,我眼前忽然出現女兒的人和聲。她背着三大袋東西,迎面跑來,大聲呼叫:「爸,快點跟我來,巴士即將開出,下一輪是四十分鐘之後!」我併命快步跟她趕去車站上車,佔上最後一個位子。去她寓所的車程是45分鐘,我有機會問她是否每天如此趕車,又背着些甚麼東西。她平淡地說:「這是倫敦,我背重東西是為了體訓,今年52歳了,需要腿力堅強。」我無言以對。
這些事情說起來似乎瑣屑淺薄,只是閑談。但是,它們反映的,不但是各地人心所在所向,同時亦是整體的「社會和經濟發展馳向」。說深一層,它們代表教育的結果,影射國家民族的未來。
我大半生在教學和社會開發領域工作,遍及先進和落後國家。我的工作自然涉及歷史和國際關係,以至人類的景況和前途。
如果用「進步」(progress和progressive)檢視世界,尤其以科技進步為基礎,應該是英國比日本「先進」,而受過多年英國殖民地管理的香港,則夾在二者之間,具有十分敏感的「求新動力」。今天的多數香港人少講歷史,甘心忙在現時,等待不定的明天。他們的心態和行為,恰似客家話裏的一個「浮」字,形容一種樂好虛浮的生活光影。好浮者賤看一切陳舊的東西和固有習俗。他們追求無止境的時尚新意,任由消費主義運作的牽引終日爲求新而奔波,沒有滿足和安定。
今天,我們的社會開發似乎有兩條不同的路。其一是在守舊中求進步。其二是在好浮中進行無限的追求,沒有滿足及安寧。日本人選擇走第一條路,即使在1945年戰敗以后,美囯人監管時期,逼他們放棄傳統信仰和經濟模式,他們也一樣抗拒,緊守本身的傳統精神。日本人深知,一個捨棄自己而隨波逐流的民族沒有自主權,也就沒有進步可能。
想著,我腦際忽然霊光一閃,悟見一個道理。用詞語來叙說個人或族群的行守,
像守舊、創新、進步等,並沒多大意義。甚至用一篇文章叙說,其意義亦甚為
有限。相對說,我們在一定的時空之中觀看一群人的“隨機取樣”(random sample),用所得的畫影思前審后,參查歴史文化的流程,即可以有機地看清事實。其實,寫《史記》的司馬遷早有此悟。他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像守舊、創新、進步等,並沒多大意義。甚至用一篇文章叙說,其意義亦甚為
有限。相對說,我們在一定的時空之中觀看一群人的“隨機取樣”(random sample),用所得的畫影思前審后,參查歴史文化的流程,即可以有機地看清事實。其實,寫《史記》的司馬遷早有此悟。他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我用《守舊與進步》做本篇隨筆的標題,然后用我的一時審觀聯係歷史來叙說今天日本人的行守和品格,希望可以啓發讀者的新認識,一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