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歷史和社會開發歷程很值得我們熟知。日本文化深染印度和中國兩大文明古國的精華,人民在適應改變封建陋習的過程中,緊守傳統,作為創建新生力量的根基,不但毫不厭棄,而且引以自豪,滿足及樂在其中。
兼六園是一好例子。它於1676年的江戶時代,由加賀藩家族藩主始建,尉成規模。
1759年金沢發生大火,庭院遭到燒癈。以後,列代藩主修建,並設有藩校,教育武人。1822年,第八代藩主加賀齊廣引山水建造曲水小溪,並加添各種石椅,配合一座雄偉的御殿和竹林,全園佔地11 4000平方公尺。此時,藩主引用中國大學者李格非所寫的《洛陽名園記》的內容,更按其總結理想花園的要素而定名。今天兼六園的三個大字,靈氣十足,就是當年書道大家所寫的。
李格非是名詩詞家李清照的父親。他畢生遍訪當時中國的19所花園,寫成中華園藝的要訣,並且以史家的視度總結,一個民族的興衰,直接與其庭院的興旺與敗落相關。宋朝由鼎盛到分裂到亡朝的三百多年間,見証了宋代園林造藝的發展。
甚麼是理想的庭園?李格非提倡它必須兼備六個「勝質」﹝Attributes﹞,包括宏大,幽邃,人力,蒼古,水泉,眺望,總稱為兼六園。
1867年,明治維新結束了日本的封建時代,步入現代。七年以後,新政府開放兼六園給民眾遊玩,讓它成為人民所有。
1922年,日本政府設立《史跡名勝天然記念保存法》,依法指明六園為名勝。
1950年,日本身處百癈代興之期,仍然不忘保護傳統。它立定《文化財產保護法》,增强兼六園的價值,定它為國有名勝。
1985年,政府更立法重定兼六園為特別名勝,直至今天。
我們從紅葉樹下的「琴柱燈籠」拍照開始,慢步去到「時雨亭」坐下,眺望不遠的「噴泉」風景。樂文熟悉這兒的景點,告訢我他來過八次之多,以後有機會仍要再來。噴泉建於1861年,是藩主吉德引用山水,用自然水壓迫水噴高的,平均高度為3.5呎,是日本最古老的噴泉。單是古老不足為奇。奇在利用天然水壓,無需電力。吉德武人在156年前一定多方觀察水流的性質,從而悟出噴水的方法,實是人與大自然互動的美麗創果。
從時雨亭左轉行約50米便到逹「花見橋」,橫跨小溪和潭地。名符其實,人們通過此橋,自然驚奇繁花遍地。看花亦會驚奇嗎?如果你看見無盡多的紫色的燕子花從水裡拔起,遇風不動,你會不禁幽思,這到底是「六勝」之中的宏大,抑是幽邃?而不論屬於何者,其人力創造的背後,又藏着怎樣的心思?據說,若然你是春天到此,單是經過花見橋,你的衣衫和頭髮都會洒滿櫻花。而你眼前的杜鵑花,一定叫你目無旁顧,讓你深感自己與大自然的美融在一起,滿足快樂。
多數人會過了橋後即時回頭的。一來因為那水上的花形和顏色都美如夢幻,教人著迷。二來因為橋頭的右邊滿佈茂松。這些松名叫「唐時松」,記念它來自中國唐代。它們樹枝紐曲四劍,伸向六方而無懼,一棵樹的佔地寛逹數十立方米。松樹是武士家宅的必然標記,聽說古時武人不但愛它四季長青,而且愛用松針和松子做菜,吃其清香儉樸。這裡的松林還有一景。為了保護冬天的積雪把松枝壓斷,每一樹枝用繩子吊着,遠看好像每一棵松樹都掙着一把巨傘。
兼六園裡生長着8750棵樹和183類花草,間格有序。遊客走在長短石不一的曲徑上,沒有喧嘩,只有怡然自在的觀賞。我們不覺來到瓢池看翠瀑布。它不來自高山,只是流經一條長長的小溪,驟然下降,水花濺入深池。走了差不多二小時,我們坐在海石塔旁的柳樹下暫息。遠方,池水在樹蔭下呈現墨綠色,叫人眺望其間,看一對鴛鴦愔愔地出沒在一個小島間,不顧時空變換,亦不求覓食。我心想,這不正是陶潛的詩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亡言”嗎?怎麼顯赫風雲的武士,亦有珍惜自然閑靜之情?
兼六園由大名將軍佐久間守正始建,歷經多代後人續修,再經過1868年明治維新,日本人結束了封建時代,卻一心遵守着一貫的等級和人倫秩序。日人留着人所必須的安全感,迎接世間的驚人蛻變,在山河震撼中創新生路。如今,兼六園是日本三大庭園之一,受着人民熱愛和保護。這種「庭園」﹝Garden﹞在日本各地均有,傳去外國,它不提中國園藝的源泉,只以「日本花園」﹝Japanese Garden﹞為名,受到西方各大都會和大學的建設,作為人頪文明的閑息象徵。在北美洲,日本花園與禪園有盈300所,各大城巿均以設有一所而自豪。
更值得注意的是設在大學的日本花園, 意在培養青年精英。在加拿大,我最喜歡去逗留數天的有兩所。其一是位於溫哥華「英哥侖比亞大學﹝UBC﹞」的Nitobe Memorial Garden,其二是安大畧省「貴爾芙大學」的植物研究中心花園。
加拿大 貴爾芙 (Guelph)原是農業中心,早年原土人出没的好地方。在上世紀60年代,台灣學者曾於此研究新水稻耕種,頗有成續。後來,80年代以後,中國學者亦曾在此合作研究牧草種植。我曾多次前去做協調工作,可惜,中國新經濟開發的步伐急速轉向,學者難以適從。今天,該大學的醫學中心頗注意中藥研究,是世人目光凝注的地方,連同它的美麗花園。
上世紀60至90年代,我與UBC的卡茨﹝Joseph Katz﹞教授共任《加拿大與國際比較教育學報》編輯,每年二月都去溫哥華「避寒」,住在大學的學者樓內。它就在「新渡戶紀念庭園」(NMG)側面,是我早晚必然前去散步或靜坐的地方。本隨想集前文說過,新渡戶稻造是日本大學者和改革精英,《武士道》的作者。他於1933年在維多利亞巿逝世,他的一位友人為紀念他的事跡,在UBC建築這所紀念花園,作為“連接太平洋兩岸的文化橋樑”﹝Bridge across the Pacific﹞。
可惜,這條長橋的兩端,近年的人事和經政事故,鬥爭日愈加多加亂加大,挑戰人類和諧共存。不過,這邊植物研究中心的8000種不同植物,與日本千百庭園的高樹與繁花,依然悠悠自在。再遠一些,兼六園的花樹溪湖,與洛陽名園記的智慧,亦一脈相連。
我那天從瓢池邊橫過馬路,去到對面的將軍府。在它閃閃生光的灰白鉛瓦之下,屹立着200個房間,長300米,外牆全白。我坐在有兩個足球場大的草坪這邊的樹蔭下,看疏落的遊人拖着疲倦的身軀前行,憧憬進入大宅裡看見莊嚴的廰堂由寛大的屏風間格,呈現着精美的繪畫和書道,寫明武士的四大誓言︰
奉武士道者絶不遲疑
忠心為君主所用
終生孝親父母
為人大慈大悲
誓言亦是古時的教育宗旨,由儒學博士中江藤樹所定,提倡文武合一的武士修為,包刮音樂審美。
奉武士道者絶不遲疑
忠心為君主所用
終生孝親父母
為人大慈大悲
誓言亦是古時的教育宗旨,由儒學博士中江藤樹所定,提倡文武合一的武士修為,包刮音樂審美。
午後的熙陽把大地照得暑熱,我坐着讓綑倦驅我渡入夢鄉。不知何時,我好像聽到從哪兒飄來的兒歌,日本小學生愛唱的《庭之千草》 (The Last Rose of Summer),絢麗飃緲。它是吉籐聰美宙用愛爾蘭名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音調配上日本歌詞,抒說生命靜寂自然,應有天地共和的信念,在悠悠韶光裏永恆芬芳。
驟然閒,清音遠馳, 換來八尺笛聲,悲怨中間雜着頓頓高音,好像奏鳴情與義的矛盾。時至今天,日本人最怕受到恥辱,所以每人都揭盡所能,謹守本份,做好大小事情,塑造光煇人生。
像悠悠樂聲所表,笛音運韻不斷,受到日本平民喜愛。然而,日本的統治階層一直由貴族襲斷,在今天民主政制中亦沒有改變。統理人雖然緊守傳統,卻惟見榮譽。所以,日本在1945年戰敗,並受原子彈殺死平民的恥辱,不需等待多久,給違忘了。如今,日本每年增加軍費,名為防衛,實是野心要在一個世界的格局中張揚武力,高漲榮譽,再不怕恥辱折磨。
我記起湯恩比(Arnold Toynbee)的名言:“歷史雖說峯迴路轉,卻由醉心榮譽的人走入岐途。”他畢生研究人類文明發展歷程,言出鏘鏘有聲,迅雷蓋過笛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