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山千寺的日本信仰
 
晨早從旅所行去租車的「易駛」車房,需要經過七個街口,其中有三條斑馬線。我發覺,行人每步入斑馬線,往來的汽車早已停下,絶不互相搶撞。甚至在沒有斑馬線的地方,汽車亦一定讓行人過路。我在世界行走過不少城巿,唯獨在金沢遇上這樣行人受汽車禮讓的清況。
 
租車是預早用電話訂好的,等我們到埗簽定文件和付款以後,汽車已經準備妥當,包括放在車箱內的兩把雨傘。職員笑對我曰,“雨傘亦可用作手扙,方便行走”,然後躹躬請我們上車。在路上,我抬頭四望,問樂文︰“怎麼看不見有廣告或戶外招牌?”他笑答︰“日本人不靠招牌做生意的。”然後補充說︰“也許是地震會隨時發生,掛在戶外的招牌是危險的東西,即連東京亦鮮有。”
 
汽車在數分鐘後便駛入郊外,邁向綠油油的稻田,間中出現小樹叢旁的農莊,遠方天邊的青山,呈現大自然的和熙景象,數十里如一。
 
先前,我們特別駛經金沢火車站停下拍照。此站有兩個入門,其一是原建築,通往地面大堂。其二是設計大門,通往地下商場。後者成為一個名勝,迎引多數遊客前來欣賞拍照留念的。設計師的原意是象徵兩個大鼓屹立在兩旁呼喚遊子歸家。有藝術評論家高木真弓則認為,門檻兩邊是撨夫收獲的兩把巨形柴木,他挑着柴木歸家給妻子燒飯,意在「歸家」。我同意她的說法,因為不論近看遠看,這大門亦含濃郁的薪火咪道,十分溫馨。我憶起前天初到車站,地面的大門雖然是鋼鉄結構,在簷頂卻新加了一大片「陰蓬」﹝awning﹞,用巨形木條交差織成,有大自然風味。
 
說起歸家,金沢亦是菩薩神明之家,大小寺廟與神社盈千,所以它有「小京都」的美稱。我們去到美山,原意想參觀那著名的美山神社,卻因為斜路難行而放棄了,只在山腳走了一陣。這裡每隔一條巷或數家人,便有一所禪寺或神社,規模大的有鐘樓鼓樓經堂和大雄寶殿,以及連綿不盡的庭園。小的只有兩三室。
 
我們參拜了13間寺廟,都少見僧人或香客,只有肅穆和靜寂。顯然,這些地方是有人管理和打掃的,花草樹木都生機勃勃,廟堂一塵不染。但是,我們所見,只有空寂。
 
 在廣濶的香林寺的廣庭,我們遇見一位和尚站在門前向香客合十行禮,亦禮到為止,沒有其他表示。後來,我們在大殿側面那一片墓碑深處聽見陣陣人聲,見到一家人在拜祭祖先。此廟是臨濟宗的法場,建於1650年。今天,它是青年香客祈願愛情和美滿婚姻的盛地,設有各種生肖土菩薩和宏偉的不動明王的雕像,全披上彩衣。這裡的純白色蟹爪菊花又大又多,盛放在樹影與陽光仿動的園地上,好像映照着到處排着的許願書,熱鬧非常。
 
在門外,我幾乎與一位外籍青年相撞。他匆匆地走來,向我說一聲pardon之後,微笑用不太熟練的英語問話。他先介紹自己是葡萄牙人,喜愛佛教,剛才去了美山神社,看很多事情想知道答案。我見他年約三十,一身輕裝,顯然是熟悉旅行的人,不為消閑,而在尋找生命意思。他合十向我點頭詢問︰“這是甚麼意思?”
“表示和平有禮。”我答
“何解?”
“當你把手掌合起來,就不打架了。”
“這許多泥造神像呢?What about all these earthen figures?”
“是神”
“神不祗有一個嗎?為何要如此多?”
“Thank God﹝感謝上帝﹞。”我向他幽黙,然後問他︰“你有一件衣服不就很好嗎?假如你有很多衣服,可能因為你富有,亦可能因為你愛美,更可能因為你有很多愛?”
“唔,這有道理,但十分複雜。”
“請問,你不可能是怕複雜才千里而來的吧?”
“也真是這樣。但是,先生,人總需要有答案才安心的。”
“對。也許日本人的安心不祗一個。他們尊敬大自然的山河草木,天地之間的靈氣,就創造了這許多廟宇,庭院,菩薩,儀式,以致空寂。”
“先生,你說得很簡單具體,然後又抽象了,教人糊塗。”
“日本人有一句諺語,“為愛而行者,千里如一”,說明喜愛經勵的人,不怕勞苦,因為行即是愛。年青人,我相信你自己會尋着許多答案的。現在我們道別,我亦要趕路了,幸會。”
他合十敬禮,然後又習慣地揮手說adieu。
 
我們坐上汽車,由樂文掌控,沿海邊駛入能登。我一路欣賞自然風光,不禁想起剛才的緣遇,聯想到文化是甚麼,人生意義和信仰是簡是繁的問題。簡言之,文化由人所創,包括生產和享樂,對已安心及關愛他人他物。而信仰則是心靈依托和慰藉,小者在家人和親朋,大者訴諸冥冥中的宇宙力量,實是心感靈通,由每個人親身而放心感到的東西,無需組織或者他人指使。當一群人在遇上天災人禍中感到無助,個人力量過微,合起來建築圖騰或宏偉的神廟,並寫下經文,久而久之成為宗教,應是該群人的文化,值得尊重。這樣,不論西方古時的十字軍東征,或今天的恐佈主義行動,都是好戰者借用信仰滿足一己執着之舉,不是甚麼「文化衝擊」。
 
我想起1983年去到加拿大西岸的樹林深處,看見印第安人雕成的美麗圖騰仰天林立,感到震撼。我的一位學生給我介紹一首她族人的詩歌,說明我們稱為「原始人」的智慧。詩云︰“噢,我的心,你要到哪去偷聽歌聲,你飢渴而匱乏,請堅定握緊傳統智慧,也許你永遠不必問神祈求。”
 
我又想起青年時喜歡金庸的武俠小說,欣賞其中的歷史和私情,人體的力量超越物理時空,載於美麗的文字。後來年紀大了,覺悟那些小說所含毒害,在青年人的心中種下「無盡復仇」的卑劣人性表現,竟連《射鵰英雄傳》中那純真可愛的黃蓉姑娘,亦畢生背上幫助郭靖復仇的「重任」,無以起拔。連一代宗師「高人」,亦要門人緊記比武輸了之仇,那愛惜子女的父母,在臨終的最後一句話,都要子女揭盡全力,「無私」地為「家仇」畢生奔波。這不是儒、道、釋的文化,而是中華文化的異論。
 
也許因為日本人沒有繁重的宗族現實,即連姓名亦不世代相傳,沒有同姓的村莊或區域,他們接受了來自中國的仁心義道,以及孟子所指的「義者路也」,每人負責走份內的路,沒有父母或宗派囑咐所走的復仇之路,即無止的回頭路。
 
究竟中華智慧對日本文化及日本人的影響有多大多深呢?假如我晚生30年,應是愛做又可以做的研究學問。這學問應該連同問究,為何中國人承受了如是美好的智慧,卻隨便放棄,甚至特意破壞它?如今「復興」,期以20年,會有如何的改變和創新?
 
佛教於6世紀由中國傳入日本,改變並豐富了島民的生命。由8世紀的奈良時期,到12世紀的鐮倉時期,中國禪智和修為塑造了日本人的宇宙人生認識和信仰,奠定他們的基本性格。我比較熟悉臨濟宗的發展。主角是白隱慧鶴﹝1685-1768﹞。他出身世家,從小便學智經書和熟悉漢文,更聽他母親講講《法華經》。
 
白隱14歲出家,19歲成為眾人尊敬的禪師。他聽老師講當時流行的《江湖風月集》,描述俗人間的紛爭和行樂事迹,很像日後的小說,引人入勝。白隱為一位英雄的行為所感,認為人性自由及尋找意義,喜歡創新。所以他寫了一本《壁生草》叙述自己的生命歷程,突出「無」的哲理,由是創立白隱禪,日後被公認為日本禪。
 
在《遠羅天釡》一書裡,白隱明說,實踐是創新路,死守戒律是浪費生命的行動。他勸人自由,變通,勇於新生,不念古經,日用實踐,自在平常心,僧俗同享。
 
後來,久松真一(1889-1980)繼承他的主旨,寫成《東洋的無》和《禪與美術》兩書,很得國際社會的嘉許,譯為多種外文。
 
久松真一提倡「美」有七種風格,分別是︰不整齊(asymmetry),簡樸(simplicity),孤高(austere sublimity),自然(naturalness),幽玄(subtle profundity),脫俗(free from attachment),靜寂(tranquility),皆是無的作用,即自由隨意,不拘規格,合天地人大統,發自人的本性,幽然,靜寂,簡樸和自然。本着這種性格,日本人的建築,園藝,飲食藝術,茶道,書法,插花,手工藝,紙工,服裝,儀態,柔道和寺廟,成為世人欣賞的日本人生活和文化韻味。
 
推動這種生活取向和審美情趣的是人的信仰。今天,互聯網的訊息顯示,在今天日本總人口215個百萬人之中,有106個百萬自認信仰神道,96個百萬信仰佛禪,其餘13個百萬奉信其他宗教,包括基督教,孔教和民俗拜祭。總共的神明有8百萬多個。
 
近代,有學者說明,日本的寺廟庫藏和展示神聖的物寶,包括道德標語,供人們認識和參拜。我記得,在哪一個廟裡看見一個刻在一大塊松木上的四個字「天定勝人」,直接反駁由逹爾文進化論所引生的西方思潮「人定勝天」。後者造成今天的生態危機和更貼身的自然災禍。
 
我又在另一個寺廟門外看見一塊以「金沢職人大學校,長町研修塾」為題的佈告,說明早在800年前,日本人已有終身教育的設置。轉過一條窄巷,街角上掛着一塊告示,指明來教寺內有專家給人提供服務,替幼兒命名,替家宅和墓地看風水,為人看相和漫談人生。內子看了輕輕地問我,怎麼日本這個經濟、科技、權力發逹的國家,今天仍然存在這樣落後的迷信風俗?
 
我沒有回答。實在,世間能有不迷的信仰嗎?70多年前,一個科學先進國家有數百政客和精英科學家,刻意研製並成功爆發了原子彈,相信用它殺死幾十萬平民和小孩之後,可以結束戰爭而獲取人類和平,能說不是迷信嗎?今天以至明天,一對青年父母請和尚為新生嬰兒起一個福名,再占一枝卦求取安心或者警惕,假如說是迷信,並無疑惑之處。日本人秉誠中華智慧與大自然互敬互動互存,千秋一貫,面對這種信仰行為,何人有權指責,稱之為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