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給大自然潑彩陳詩之悠游
我們開車北向，穿山沿海，奔馳在這山野起伏，波濤低吟的原野上，一路風光如畫。在這一片摺叠不平的土地上，日本人從古至今，用勤勞智慧給山坡墾出梯田，用幻想幽情寫下詩歌。這就是稻浪飄彩、禪鐘悠揚的能登半島。
來到「白米千枚田」這旅遊勝地，我們從山上拾放而下，看到35度的斜坡，有1004塊稻田，由1638年種植至今。最小的一塊田約12平方，最大的不過半畝。它們沿着山坡彎曲廻旋，稻草或綠或黃，呈現一幅綫條與顏色互相輝映的大自然圖畫。這裡出產的白米，古人烹成「握飯」，孕育了多少代藩王與農夫，成為舉世盛名的美食。今天，這塊土地又以「世界農業遺產」和「日本國家指定名勝」的美名，迎接來自遠近的遊客，教他們有一陣的感嘆，怎麼日本人可以打造一片稻田為名勝﹗「握飯」其實就是一個飯團，加上各種不同的味道，它甘香美味，原因只有一個，就是這兒出產的白米圓滑甘香，樸實而可以填飽空胃。如今，正因為飯美，能登又迎來不下30所美術工藝中心，生產著名的「九谷燒」瓷具和山中漆器，用來盛載上百種「碗飯」，伴隨野菜、海鮮、牛肉、鮮菇和松燒。
本地人說，握飯是詩人四郎氏稱為Oringirin的美點，曾經風靡皇后的宴會。而飯就是和同土地，被信為神聖的東西，必須受到尊敬。詩人說，國土不單是可以種植谷子和果樹的東西；它是我們祖宗的住所，記印著民族的靈魂，一種不朽的精神。能登半島到處都有溫泉和神社寺廟，現代更添上各種「青年營」和「工人休養所」，十分熱鬧。
日本人古承孝道，敬祖祭天。半島在6至8世紀的200年間，曾一度稱為能登國，與海洋對岸的中國勃海國頻密往來，農業、漁業、工藝、和文學都盛極一時。這兒的「親王塚古墳」，「雨之宮古墳群」，不但規模可觀，而且受着細心維持，加上沿海的許多近代墓地，寫照着孝道的實踐，至今不衰。
能登的「鹽文化」和「發酵文化」，均是遊客馳騖欣賞的。離白米千枚田不遠，我們來到「古輪鹽場」。它展示着古人從海洋挑水澆田，然後把蒸發過的咸水放在巨型鐵鍋裡煮乾成鹽。今天，這兒稱為「自然鹽」的產品，被配上各種「海味」和「山葉味」，成為治療多種病痛的良藥。這兒出產日本酒。遊客如果在半島逗留數天，可以就地學習釀酒，或品嘗著名的「能登清酒」，伴隨各種美食，滿足而樂也。我們只逗留數小時，走馬看花，以文化為重點。
一個重點是曹洞宗大本山的「總持寺祖院」，建於1321年﹝中國元朝中期﹞，由瑩山紹瑾禪師所開創。原寺曾遭大火燒廢，今天的建築宏偉，藏有十分重要的禪宗文物和日本古文學手寫本,佛堂內更到處展現佛理書道，最顯眼而渾厚的是由畫家山罔鐵舟寫的「襖四枚」，分為鐵樹、抽枝、石樹、開花，意境寂靜又充滿生機。
今天，香客由「山門」內進，往右巡反時針方向拜殿，可從「香積台」，「待鳯館」，「仏殿」，「紫雲台」，「蓮池」，「法堂」，「伝燈院」，「慈雲閣」，「妙王殿」到「鐘樓」，每一建築都肅穆宏偉。展現中華古建築和佛教傳統建築的莊美。最後，我們步出山門，還要注目那座由加賀六代藩主於1743年特建塗漆鍍金的「藏經閣」。它獨立在指天杉群中間，不時發放禪誦清音，為離院的香客祝禱安心吉泰。受染中華智慧和禪道的日本人愛好文學和舞蹈，表現在祭天感恩的行儀中。我們遇上海邊的「太鼓天祭」，由十數個壯漢擊着大鼓歌唱，聲比雷濤。這是民間文化的一種表現。在文學上，能登古人給日本民族留下最寶貴的《萬葉集》和《梁塵秘抄》，前書傳到中國，獲得廣泛的愛載。
今天，在漢文文學史上，《萬葉集》是可貴經典之一，因為它寫照了日本人在古時及奈良時代的思想和情感，以及日本詩歌和文學的色彩。因為是手抄本，《萬葉集》有三、四種樣本，均收集了4500左右的長短歌，包括民謠，挽歌，相聞（情歌），和雜歌。它被稱為日本的《詩經》，開創日本詩歌和文學的先河。古時日本人用漢文寫詩。最早有《懷風藻》﹝751年﹞，內容全載儒家倫理道德思想。同時代的歌﹝成和歌﹞用漢文和日語唱，其歌調流傳至今，成為日本歌曲，包括日本國歌，日本風味濃厚。值得注意，雖然日本古今都重男輕女，《萬葉集》所收的詩歌，其作者478人之中，有124人是女人。她們應該沒有機會受教育，却在「旁聽」中學識漢文，可見聰明及喜愛文化。
我曾於中學時代慢長暑假中讀《詩經》和《萬葉集》，連同武俠小說和托爾斯泰的作品。那年代沒有冷氣機，有些日子悶熱難堪，讀了簡短而直透心田的詩句，可以解暑。我記憶中有如下三首，美麗稱心︰
新春迎歲旦 瑞雪積重重
更倩重重積 吉祥福神盈
更倩重重積 吉祥福神盈
人生既似春花艷
又如秋葉丹如漆
朝發珠洲海
夕臨長濱灣
仰觀今夜月
酷酷照歸帆
又如秋葉丹如漆
朝發珠洲海
夕臨長濱灣
仰觀今夜月
酷酷照歸帆
如今來到能登半島，親睹一個充滿文化氣質的人文社會，我更確定「詩為心聲」的真理，而祗有勤勞而與天地互動長久的人民，方能呼喚自然和滿足，用文字訴說人在大自然中的自強和感恩情懷。
下午三時，我們開車在能登最高又幽靜的寶逹山上，尋找美灣莊住宿。我們訂房時說好在四時到埗，所以樂文快駛，務求準時。他中學時即喜愛賽車，眼手都靈活準確。但是這裡山路又小又多，車開快了容易出錯，連GPS的指示亦不及幫忙。我建議他電告莊主，我們可能稍為遲到，這樣可以減低開快車的壓力。
我們終於來到一個小樹林停下。〝到了〞，樂文說了舒一口大氣。我與內子一時遲疑，因為四望都無任何房屋，祗有滿地碎石和殘技。即時，從小徑上前來兩人，大聲向我們招呼，同時趕緊替我們拿下行李。我心中疑問，他們怎麼知道我們來了？再想，深覺日本人的確犀利，連這樣古老的山莊，亦利用着最先進的科技。我們剛才不是電告過他們可能遲到嗎？他們問過我們的車號，就讓GPS跟蹤我們，在到埗前通知他們。
從碎石小徑行數分鐘，我們來到這幽靜地躲在蕞林中的溫泉旅舍。店主招呼我們坐下，立即有人奉來一杯凍茶和熱毛巾，另加一塊「菓子」。
這迎客房的窗外有一方小魚池，遊着幾條山鯉，不時反照起銀色的鱗光。右邊是一條通道，沿着一個大廰，牆上裝置着滿滿的書架。在廳中一角有一個大陶缸，插着一枝瘦長的樹幹，六、七尺高的枝頭上浮着片片綠葉，很是優雅。我定睛看着這大廳中唯一有生氣的東西，很有情趣。正好我沈思，一枝小樹怎樣能在這封閉天日的大廳裡生長？樂文登記完畢，前來與我們回房間，看見我的疑惑。他會心地解說：〝這是插花，每天往後山砍一枝便妥。〞
店主和一名助理帶我們去一間房廳，一面介紹這兒的各種設施，有細小的靜室，有眾人和單人溫泉，有圖書室，有觀鳥閣和禪房。我們的房間名為「旭初」，門口點着一個細緻的燈籠。室內有廚房，洗手間，大房，小房和書齋，可供一家五、六人居住，很是寬闊。全莊共有13間客房，分兩層，是四角形安排，所以，即使客滿，客人碰面的機會亦不大。
我們稍作整理，再到莊內莊外走了一遍，便回房吃飯了，正好是下午六時。店員早已在房中央擺設了食枱，安放好五樣「前食」。坐定後，樂文看完了調理長山下一幸用毛筆寫下的菜飯單後，點了一壼清酒，是能登特釀的「玄燒」，十分醇美。
菜單共有11道菜，其中有7道是一道三、四菜的。全單是珍味、付出、再造、揚物、蒸物、台物、酢物、食事、吸物、香物、水物，另加煮物和炭燒，應有盡有。各道菜是由店員分時奉來的，一一說明其特味及我們應該動手做甚麼。整個晚餐吃了約90分鐘。最值得說明的有兩項。一是把兩條魚褂在一盒花草上，點火燒熱。另一是用傳統方法燒飯。近年，一些講究吃飯的日本人已經放棄用電飯煲煮飯，認為不夠清香。在我們面前，廚師早已計算了用明火煮飯的確切時間，點好預設計好時數的石棉，把淘好的米和水在飯煲下生火，讓我們在吃其它菜的同時，看、聽飯煲煮米的聲音，飯飲煮沸了在煲邊浮出的飯汁﹝受到預計的控制﹞，最後把飯煮好。廚師稱此為「銀飯」，是一項食事。這是一種安靜又富滿足的享受。食者除了欣賞美味之外，又實在動手烹調，每一環節都有服務員的提示和解說。比較韓國同等級數的所謂「殘癈餐」，這樣的晚餐勝在高貴。
飯後，我們到莊舍週圍散步，親見明月慢慢升起，夜空逐漸呈現繁星，全山漆黑，沒有一點燈火。這樣的寧靜，足以洗淨心靈的任何污垢。然後，我們去浸溫泉，讓礦質熱水滌盡疲勞，驅散心理壓力的積疊，然後睡覺。
能登的溫泉在日本十美溫泉中排名第六，我這裡暫且放下不表，回想這一天所見所感所想的實在多且深遠，反思旅遊應該空白心胸，就擱筆不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