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的山水史詩     江紹倫

 

記實詩風 

    陸游所處的南宋社會,戰火遍燃,國家分裂,民族矛盾,宋帝國的半壁河山淪於異族統治之下,皇帝苟且偷安,無力反抗。他自小即立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壯志,可惜,他報國無猶,一生在壯志難酬的景況中度過歲月,深感悲哀,卻又無可奈何。

    他曾經投筆從戎,在軍中過了不少歲月,卻無補於事。晚年罷歸山陰故鄉,拾回他早年既熱愛田園生活的情趣,寫下綺麗情玉的山水詩篇。一般教科書介紹的陸游,給他冠上“愛國詩人”的稱號。實在從他遺下的一萬首詩中,大半是寫山河風景人情的實錄詩。包括他寫軍中生活,戰地人民的災難,及他抒發豪情的唱吟,陸游實在通過自己的經歷和感想,記錄了宋朝史實的一面。今天,我們選讀一本《劍南詩稿》,在欣賞美詩的同時,即如概覽末朝宋史一樣。而作為一位卓越詩人,陸游應該戴上《田園詩人》的稱號更為貼切。

    俄國詩評家別林斯基講述詩人的發展過程說:一個詩人越是崇高,他就越是屬於他故鄉的社會的;他的才能發展傾向和特點,更越是密切與那社會的發展歷程聯繫在一起。《羅蒙托夫詩集序》。這一論說是為陸游的詩作發展度身而寫的,因為他一生寫詩,每一轉變都是他身變的時代和地域的情況的紀錄,一方面寫實,另一方面寫他的心。 

屈杜風範 

    陸游繼承着屈原那種對國家政權的執著忠試,同時亦繼承着杜甫那種揭露朝廷種種弊政的嚴正立場。他關心國家,不惜為國犧牲,等到他的壯志破滅以後;他的愛國主義思想在跌宕反激之中更是深化,而他的詩作亦進入一個新的境界,試讀這些詩句,看你是否感動: 

遺民淚盡胡塵裡
南望王師又一年《秋夜有感》 

樓船夜雪瓜洲度
鐵馬秋風大散關《書憤》 

楚雖三戶能亡秦
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金錯刀行》 

夜闌臥聽風吹雨
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 

宋亡以後, 林景熙在《書陸放翁詩卷後》追悼陸游,同樣感人滴淚。他說: 

天寶詩人詩有史
杜鵑再拜淚如水
....
床頭孤劍空有聲
坐看中原落人手
青山一髮愁濛濛
干戈況滿天南東
來孫卻見九州同
家祭如何告乃翁 

欣然山水  

    陸游十三歲讀陶潛和王維詩,竟然“欣然會心...讀詩方樂,至夜,卒不就食。”十四歲便開始遊覽山水,並渴慕隱居生活。他遊盡福建、四川、浙江、江西等勝地,愛好大自然的興趣愈加濃烈。所以,在歷經患難之後,在1190年他棄官歸田之時,他的生活方式便《雨笠煙蓑自灌園》,樂在其中。所謂“不飢不寒萬事足,有山有水一生閑”了。

   心理學家兼存在主義哲學大師海德格爾論人生享受說:「人愈有心境自由,愈能經驗美的至高享受」。把這說話用在陸游的後半生,可以得到証驗。他雖然有着對功名和抗金的執着心理貢獻,但他的文士性情又決定了他對山水美麗的酷愛和強烈的佔有欲,叫他每置身大自然之中,倍感自由和快樂,心滿意足。他晚年的吟唱超越時空與國事,表達了他與大自然渾為一體的享樂。試看這些例句: 

村村皆畫本
處處有詩材《舟中作》 

放翁真個是村翁
釣渭耕莘事不同
蹴蹋煙霧兩茫屩
憑凌風雲一蓬籠《村翁》

獨來獨往   

   陸游詩以境界壯闊和氣勢奔放為特點。他壯懷激烈,熱情如火,神采飛揚,個性酷似李白,一種獨往獨來,鄙視流俗和一意自由的性格。他的詩作充滿浪漫幻想,行文飄逸奔放,卻又沉郁頓挫,可以借這首《長歌行》裡所見: 

人生不作安期生 醉入東海騎長鯨
猶當出作李西平 手梟逆賤清舊京
金印煌煌未入手 白發種種來無情
成都古寺臥秋晚 落日偏傍僧窗明
豈其馬上破賊手 哦詩長作寒蛩鳴
興來買盡市橋酒 大車磊落堆長瓶
哀絲豪竹助劇飲 如矩野受黃河傾
平時一滴不入口 意氣頓使萬人驚
國仇末報壯士老 匣中寶劍夜有聲
何當凱還宴將士 三更雪壓飛狐城 

   詩人用明朗暢順的語言寫成整飾的句式,低回起伏,表現出儒家轉神的中和與抑制,直衝深道,盡表他的怨憤與傷心,既奔放又嚴謹,兼容著李白和杜甫的共同風範。不少人把這首詩定為陸游的壓卷佳作,值得我們一讀再讀。 

山村史詩 

    陸游是清楚他的作品會廣傳後世的,充當宋朝那複雜又偉大時代的註腳,他個人對國家河山的厚愛。他中年以後便筆耕不輟,而且細心保留作品,整理成集。作為一位寫實的詩人,他極力想逃避不喜歡的現實而失敗。他竭力迴避政治,又不能擺脫“復國”的強烈意願,以致他的田園山水詩也染上歷史的顏色,嬴得“山村史詩”的美稱。

   他晚年蟄居山陰二十年,每日都在村野間走動,即實寫村民生活,用白描筆觸給我們繪出一幅一幅樸實的牧歌情調和安閑意態的“自然”生息過程,放在戰火連年的歷史背景中,盡表“生”的美麗和幸福。 

莫笑農家臘酒渾 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復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蕭鼓追隨春社近 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 拄杖無時夜叩門《遊山西村》 

破曉憑鞍野興濃 鷺飛先我過村東
綠針細細稻浮水 絳雪紛紛花舞風
陌上秋千喧笑語 擔頭粔籹簇青紅
誰知老子裴回意 絕愛山橫淡靄中《九里》 

兒童隨笑放翁狂 又向湖邊上野航
魚市人家滿斜日 菊花天氣近新霜
重重紅樹晚秋山 獵獵青簾社酒香
鄰曲莫辭同一醉 十年客裡過重陽《九月三日泛舟湖中》 

   一個人倘若能夠樂道安貧,於清風明月中散賦樽酒,那種快樂的心境,應該滋潤那怕是最憤慨的靈魂。陸游說︰ 

無才屏朝跡
有罪宜野處
平生萬里心
收歛臥環堵《中夜起出門月露浩然歸坐燈下有賦》 

   他到了七十便不再論兵事了,亦放下功名之志。詩云︰“不須強預家國憂,亦莫妄陳帷幄籌。”唱着:“書生本欲輩莘渭,蹭蹬乃去為詩人。”《初冬雜咏》。

   於是,王維的“達境”和老莊的《清靜無為》闖入陸游的心靈深處,強化他的獨立人格,使他以田園村景為宇宙,內化為人的絕對自由。他的《雜興》咏說: 

散髪林閤萬子輕 夢魂安穩氣和平
只知秋菊有佳絕 那問荒雞非雲聲
達士招呼同嘯傲 福人吩咐興功名
一篇說盡逍遙理 始信蒙庄是達生 

    然而,忘得了嗎?陸游之所以為陸游,是他每告訴我們《滿眼桑麻》的時候,喉中總哽着一句半句甚麼說不清的“啊,我忘不了!”他仍然萦掛社稷彊場,與及他的未酬壯志。我們細讀下列兩首,便不難尋着那“壯志不已”的大詩人對宇宙人生的審美極情: 

縱轡江皋送夕暉 誰家井臼映荊扉
隔籬犬吠窺人過 滿箔蠶飢待葉歸
世態十年看爛熟 家山萬里夢依稀
躬耕本是英雄事 老死南陽未必非《過野人家有感》 

落葉掃還積 斷鴻飛更鳴
羸軀得霜健 老眼向書明
水瘦河聲壯 萁枯馬力生
竟為農父死 白首負功名《初冬感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