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喜悅

            人生偶然的事很多,有些驚懼,有些驚奇,有些驚喜。然而,誰說偶然出於不期待呢?驚喜的偶然相逢都是期待(有準備)的,只是不知何時何處出現。因而,出現了就倍覺喜悅和珍貴。

            我上星期三到理工大學的眼科檢驗中心驗眼,選擇做早上第一個病人,迎着醫生感覺最敏銳的時候。預約時,中心告訴我,如果我願意看講英語的醫生,他們有來自墨爾本大學 (University of Melbourne) 的見習生,數天後即有空位,早上十時三十分應診。我說可以。

             準時註冊過後,醫生即時出現了,是一位爽朗的女青年。她見面即驚奇我英語說得流利,十分高興。我閒說她似乎沒有澳洲口音。她說:〝我母親是愛爾蘭人,父親是毛里(Maori)族人,我是半個毛里。呃,我叫娜塔莎 (Natasha)。〞她伸出手來。

            〝多麽漂亮的名字!〞我衝口讚說,〝娜塔莎。〞

            〝謝謝。您知道的?〞

            〝不正是《戰爭與和平》的公主嗎?〞

            〝正是。我母親是一個托爾斯泰 (Tolstoy) 迷。我有一位妹妹,您猜她叫甚麽名字?〞〝唔,不會是 Anna,Sofia 或Kitty。我猜是Larissa,雖然她是《齊瓦哥醫生》(Dr. Zhivago) 的主角。我想你母親熱愛俄羅斯文學。〞

            〝我今晚便電告我媽,叫她十分快樂,竟有香港人十足地了解她。不過,為甚麽不是 Tonya 呢?〞

            〝因為你妹妹一定像你。或者你母親這樣希望。拉麗莎的希臘文意指聰慧和爽朗。〞

            〝您真使我們驚喜!來,請坐下,您不是要驗眼嗎?有何不妥?〞

偶然約會

        檢查十分細心全面,等她解釋我患了青光眼,教我每天怎樣清洗眼睛和滴藥水,完結了已是吃午飯的時候。在檢驗的過程中,我知道她與母親一樣,迷着俄國文學,所以便冒昧邀她到飯堂一起午餐。

            〝我媽是一位典型的愛爾蘭女人,懷着一顆深邃及過份憂心民族情況的心靈。她從俄國小說和詩歌中得到安慰,它們把許多她靈魂深處的話說得十分動人。〞坐定後,娜塔莎說。然後補充:〝我不像她,只是喜歡美的小說。〞

            〝你有想過嗎?你是天生像娜塔莎,還是因為你母親給你起了名字纔像她?〞我好奇地問。

            〝誰知道呢?母親當然希望我像她。但是我缺乏娜塔莎特有的氣質,那種感動任何人的魅力。〞

            〝你謙虛了,不過,托爾斯泰在《戰爭與和平》(War and Peace) 裡記述俄國人在三場戰爭裡歷經的苦難和反思,用了五百多位各有鮮明性格的人物見證大時代中人的狀況,得出一個結論:‵人是歷史過程的偶然工具′〞。

            〝不是說人民是歷史的締造者嗎?〞娜塔莎問,眼睛睜得很大。

            〝那是學校教的?還是政治家要你相信的話?〞

            〝我真的希望自己對歷史有所奉獻。〞

            〝當然,托爾斯泰也如是想。你一定看過他的另一本小說《主僕之間》(Master and Man)。在裡面,那平日養尊處優的頭家與他的僕人一同迷失於大風雪的荒野中,經歷了可怕的恐懼和寒冷。最後,主人觸景生情,悟出一個生命真理,即‵生命的最大幸福是為了他人而活′(that the only true happiness in life is found by living for others)。這樣,他抱住衣衫簡陋的僕人,自己卻在酷寒中凍死了。〞

            〝可是我母親說,托爾斯泰寫得最精采的是女人。所有俄國文學都是,因為女人是孕育生命的母親,像大地一樣,不惜付出一切。你猜她最喜歡的小說是哪一本?〞娜塔莎真的人如其名,問得天真無邪,也不迫人。

        〝你不是明知故問嗎?我想你意思是在《戰爭與和平》之外。如果指托爾斯泰,我想應該是《復活》(Resurrection)了。是嗎?〞

        〝都給您猜對了。母親常說,一個活着的人死了良知,要復活是近乎不可能的。托爾斯泰筆下的社會名流聶赫雷朶夫在法庭上審判着一名被告殺人的妓女,認出了她是自己舊日相識的,被自己追求過,玩弄過又拋棄了的一位純潔少女。她如今淪落風塵,受到社會唾棄,而且站在被判處死的邊緣。於是,他衝動地

在她的腳下,求她饒恕自己的罪。就在那一瞬間,他生命中的良知活躍起來,叫那妓女變為他靈魂的審判者和拯救者,給他復活的機會。〞

            〝我猜,〞我故意用她喜歡的猜字說,〝你很敬佩你母親。這是當前青年人最不愛承認或認識的事情。〞

 

大地母親

            〝您可否猜錯一次呢?這不好玩。〞娜塔莎忽然認真起來。〝是的,我兩姊妹都十分敬愛母親。她真的不容易,沒讀完中學便離開家鄉移民到澳洲,追求托爾斯泰的反對暴力;反對騙詐;反對仇恨;反對物慾;反對離開大自然;反對孤獨的理想,而且嫁了我父親。人們普遍認為毛里人生長在地球的遠角,有點笨,母親卻愛他溫順,自由,和不拘細節。所以我們有一個很快樂的家庭。母親從小就給我們講托爾斯泰、普希金 (Puskin)、果戈爾 (Gogol)、屠格湼夫 (Turgenev)、陀思妥耶夫斯基 (Dostoyevsky)和帕斯特納克 (Pasternak),講俄羅斯大地,叫我們的心靈優游於廣濶的大地中。澳洲就是這麽一塊大地。〞

            〝你真幸運。不知你心中的圖像有哪些綫條和顏色?你剛才說希望有一天去俄羅斯看看你母親的心境圖像。〞

            〝照母親說,她時常夢見白樺樹林中的千百隻眼睛,無盡的白雪天地,分不清界限的空間,難於計算的悠悠時間由遠方鐘聲不規則地做着標點,好玩的多色洋葱頭教堂點飾着永恒灰暗的天空,還有清脆的馬鈴聲,總是那麽規則地陪伴着由鞭打驅策的步伐,在煙氣瀰漫的教堂內,不時洋溢着的呻吟載着靈魂展昇……母親亦未曾去過俄羅斯。但是來自文學的這些圖景在她心中熟悉得像我家的後園,叫我們心境和平。〞

大地移民

            〝也許你可以轉告你母親,這些也出現在加拿大。我見過近似的圖景,裡面只有茫茫曠野和被白雪蒙着的天,與及靜寂。〞

        〝1963年,我在孟尼吐巴省的布蘭頓大學 (Brandon University, Manitoba) 教書,離城週邊一百里外有於十九世紀末帶着托爾斯泰主義前來的移民,一直保持着俄羅斯的傳統生活模式。我的學生到那些‵一室學校′(one-room school)實習教學,我需要前去視察他們。〞

            〝學校沒有地址,只有開車的指示。同事告訴我,出發前一定要在車裡帶備兩天的食物,兩條厚毛毯。因為,假如迷路,或者汽車突然壞了,或者停在雪堆裡,就只有坐着等待,希望一兩天內有汽車經過。〞

            〝我出發那天的氣溫是零下37度,風凍氣溫是零下63度。我依照一張手繪地圖指示開車前行,登上一號跨國公路,行若干英里,轉入另號公路去某號分界(concession),然後按東西南北指示,行經多個地段(section)以後,見到一個加油站和一家雜貨店,內設飲食,即行加油,進食,買備一壺咖啡繼續前行,最後到達學校。〞

        〝到達前,我首先看見一個寬濶的馬廐,內拴十一匹高大壯馬,馬背比人更高。學校室內的景像立刻震懾了我。十五名小學生分坐三行,男的穿着白色寛大恤衫,腰間束着黑色皮帶。他們都剃光着頭,個別在腦後留一條幼細辮子。女的穿着花邊領的長裙,金髮藍眼,大家都坐得畢直,手放在背後。〞

            〝這不是出於十九世紀俄國鄉村的寫照嗎?事實上,這些移民都信仰托爾斯泰主義,安心地與自然大地共相生息,樂在其中。〞

            〝回程時,我驅車在這片沒有半點雜色的純白大地上,幻想假如我受困其中,又沒有人來營救,結果終結了生命,雖然心有牽掛,卻正是依照大自然的規律,回歸大地母親的懷抱。難怪長期身處在同樣環境中的俄國作家,可以超越生死的苦惱,寫下至美的作品。〞

            娜塔莎十分專注地聽着。末了,她輕輕鬆了一口氣說:〝我以前聽母親表達她心中的圖景,時常懷疑她是否過份誇大托爾斯泰的影響。今天聽您說的,我明白了。原來大自然的大和空,它的純色,都可以深深地打動人的靈魂,叫人明白自己,驅走一切害怕。〞

            〝那麽,先生,您剛才說,俄國作家擅長用女性代表俄國,並通過她們的生命歷程、際遇及結局,有機地說明一個歷史時期的運勢。您可以詳細說說嗎?〞

 

永恒的母親

            〝你一定很熟悉《齊瓦哥醫生》,尤其是你妹妹認名的拉麗莎?〞

        〝應該是的。我把小說看了兩遍。不瞞你說,進大學時,我曾考慮過學寫作的。我媽也同意。後來,我決定當一名眼科醫生,就憑我媽的一句說話。您猜是甚麽?〞娜塔莎顯出天真的神態問話。

            〝是你母親的話就不難猜了,因為一定托爾斯泰筆下娜塔莎的那句「如果黑色的眼珠可以看見生命中如此多的光明,還有甚麽不可能呢?」不會錯吧?〞

            〝我再不問您問題了,難道您不可以裝作不知一次嗎?〞娜塔莎嬌嗔地說,〝不過,我真的希望從各方面揭開眼睛的神秘力量,而且幫助人們看見生命中更多的光明。〞

            我看一小時的午休快要過去了,就言歸正傳,講述帕斯特納克筆下的拉麗莎怎樣是俄羅斯的化身。我說:

            〝《齊瓦哥醫生》這部小說雖然以他為名,實在是用他做配角,寫下拉麗莎如何現實;逆來順受;寛容能幹;樂觀;熱愛生命,與及默默地孕育生命。她就是作者的理想俄羅斯,永恒的母親。〞

            〝尤墨‧齊瓦哥(Yuri Zhivago)是一位可憐蟲,一個俄羅斯的大悲劇。他聰明,生性善良,對人厚道,奮力上進,捨身救人,熱愛自由和幻想。但是,像所有知識分子一樣,他不為祖國所容納;發生在週圍的事勢把他排擠出局外,只讓他做一個被動者,叫他在茫茫雪野中一個人身心顫抖,做一個靈魂破碎的孤獨者。最後,他於無奈的孤獨中跟一位照顧他的女工生活,生了幾個孩子。然後,經過幾年的寂寞寫詩日子,失望而無助地死在公共汽車的人群中。〞

        〝大家不是說他是大英雄嗎?而且是大情聖。荷李活電影就是這樣打造他的。〞娜塔莎平靜地問,並沒有不同意我的見解。

            〝荷李活是賣情和賣錢的能手,不是推廣文學機構。實在,齊瓦哥被捲入戰爭以後,失去親愛的妻子和家人。後來,幾經革命事態的轉折,又於緊張的政治風暴前親自送走心靈相通的拉麗莎,哄她跟着曾經沾污過她母親和她的仇人逃去渺茫的遠東。兩次愛情都於無奈中終結,剩下無盡的傷心與惆悵。〞

 

作家預言

            〝那麽,拉麗莎呢?請快說,我午休的時間快到了。〞

            〝拉麗莎聰明,現實,敢愛敢恨。她愛得情如深淵,像母親一樣,全是為了愛人着想的,她就是俄羅斯。〞

            〝帕斯特納克細緻地描述拉麗莎一生中的三個男人,就是要寫照俄羅斯母親與她的子民的多方面對命運的塑造。結果,拉麗莎的悲傷就是俄國的悲傷。她的沉着並沒有消解俄國的惡運。更甚的是,她為丈夫Pasha生的孩子不明下落,她為齊瓦哥懷的孩子是她妥協地跟她的仇人出走的力量,離別之際,尤里交給她自己母親留下的三角琴,作為傳承文化的象徵。只是,她後來生下的女兒也在革命運動的人流中給義父鬆手走散了,不明下落。〞

        〝帕斯特納克沒有寫拉麗莎失去女兒的傷心情景,也許是過份悲哀,難以着墨。他卻寫下她在齊瓦哥的葬禮後要求他那當警察隊長的堂兄Yergraf去設法把她尋回來,共同祭祀亡靈。

            結果,他找到了一名在革命大逃亡中變成孤兒的少女。她叫Tonya。沒有對父母的記憶。但她愛彈Balalaika三角琴。她不認為自己可能是大詩人齊瓦哥醫生的後代而應該感到光榮。像許多她的同代孤兒一樣,她對生命沒有任何憧憬,只顧做着現時的事,一種聽從集體命令的生活。〞

            娜塔莎忽然興奮起來,因為她發現了帕斯特納克對祖國將來的寫照。她說:〝如此說,作者是借着小說主人翁的遭遇和結局揭露一個事實,即使到了二次大戰以後,蘇維埃共和國仍然不容許個人知道自由和自主生命的樂趣?〞

            〝帕斯特納克擅長用感人心肺的抒情文字建造生活上的景像,讓我們通過生活背後的人們的心靈渴求或麻痺,認識一個時代的真相。我最欣賞小說結尾的兩段敍述。〞

            〝一段是拉麗莎偶然回到莫斯科,碰上齊瓦哥的葬禮。她悲傷得無話可說,只能默默地自語,總結她的愛情(俄羅斯母親的愛)經歷。第一是她敬重的丈夫Pasha Antipor,一個擅長古典和邏輯的正直青年一旦當了革命党員,便再無能愛惜自己最親的妻子和女兒,甚至命令炮轟她們居住的小鎮。想不到他會用自殺方式結束了他的生命和事業。第二是眼前在棺木裡的她的Yuri。他一生本着愛生命和愛人的理想做醫生和詩人的誠實工作,卻保不住任何自己熱愛的親人。第三是那個她曾試圖槍殺而且應該死去的敗類,Viktor Komarosky。而他竟在革命前後的動盪社會裡如魚得水,欺騙天下,沒有挫折。〞

            〝她低聲對着靜靜地躺着的死者說:「天可憐,尤里,假如有可能重新找到你一同生活,我願意從地球的一端爬到另一端去與你會合。」然後她被自己的抽泣震動着全身,再沒有思維。〞

            〝太美了。又太悲哀。等我過了這一星期回家詳細地告訴母親,叫她大哭一塲。〞娜塔莎說。然後似放不下再問:〝不過,拉麗莎十分勇敢和能幹。她應該有一個充滿希望的未來?〞

            〝可惜作者沒有這樣的安排。在葬禮之後,Yergraf Zhivago請她留下幫忙整理齊瓦哥醫生的手稿。他私底下喜歡她,卻沒有勇氣及時表達出來。然後,她消失了,在茫茫的革命大時代中,Yergraf心想,也許她有一天會被送入那與日俱增的勞改營裡,以後便音訊杳然。〞

            〝文學就是這麽一回事。作家用特別銳敏的心靈眼光觀察社會,洞悉人間在永恒時流中發展,預告未來。帕斯特納克於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寫這部小說,預言了前蘇聯社會到世紀末的景況,不出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