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智慧
〝一年容易又中秋〞這句話是許多人愛感嘆的，感喟人生走過了三分之二的時光，剩下日子無多。其實，中秋過後不到一個月便是重陽，中國人拜祭先人的時份，卻是喜氣洋溢的節日。
記憶幼年住在鄉間，每到重陽，村人便殺豬和雞鴨，男丁們於大清早便挑起各種祭品，遠道去山上掃墓，由遠及近，把族中祖先的墳墓全部拜祭，然後於午後回家，烹製美味飯菜，全村人共同大吃一頓，好不快樂。
古人智慧，把一年時光劃分定廿四個節氣，指示季節天氣的轉變，便利耕種運作，我家的長工玉生哥一字不識，卻可以念出廿四個節氣的序列和名字，配合耕作程序。可見概念與文字雖然最好互相匹配增强，卻不一定必須缺一不可的。
中秋前是白露，重陽前是寒露，然後是霜降，再過二十天便是立冬了，預告冬至不久即將到來。這些節氣的名字有高度的敍述性，說明大自然中按時序出現的現象，不但可以看見，而且可以感到。那年代南方的農村，人們沒有鞋穿，最直接感到溫度變化的雙腳，每早醒來下床即可以體會着腳底觸地的冷暖。人與自然息息相關，莫過於此。
如今，我回顧幼年的經驗，有苦有甜，一切經驗都促使人自然成熟，無需成人催促。有些印象特別鮮明，例如重陽時份，柿樹果實纍纍，像小紅燈籠一樣掛滿樹枒，好不美麗。最美的是清早搶着去到樹下，不管腳底涼痛，眼睛從離樹老遠便遍尋樹底，每見有掉下的柿子即飛步上前檢拾，迅速撥開搶吃的螞蟻，把柿子放入口中，享受那清涼多汁的甜味。
柿子之所以掉下是因為受過蜂叼，而蜜蜂所選的準是全樹最佳的一枚。螞蟻怕冷，一般要等到陽光初照方四出尋食，所以，誰想嚐到最甜的柿子，必須早起趕到樹下。鄉下人知道，在大自然中，人與螞蟻之間存在一個搶食世界，勝者是掌握時間的一方，所得的回報直接貼切幸福，一股清涼的柿汁直透腸胃的感覺。
文字經驗
讀書以後，上述那種〝野孩子〞的生活不幸終結了，換來愈來愈遠隔大自然的文字經驗。讀書人每唸重陽便聯想起登高，與及詩人在登高活動中悟覺的美趣。文人重九登高作詩的習慣從唐代開始，沿襲到宋、元、明、清、至今的千多年間，如果把出於登高的詩作滙集成冊，恐怕有數千首。
江涵秋影雁初飛
與客携壼上翠微
塵世難逢開口笑
菊花須插滿頭歸
但將酩酊酬佳節
不作登臨恨落暉
古往今來只如此
牛山何必獨沾衣 杜牧《九日齊山登高》
你可以想像古士大夫的〝頑皮〞嗎？堂堂學者官人，竟用菊花插滿頭髮歸家？不是因為醉了失態，而是一時放開那種〝難逢開口笑〞的生活追求，回歸純樸自然。
秦嶺山脈周圍坐着許多平原，地靈人傑，歷代出了很多各界名人，是中華文化發祥的盛旺之鄉，也是登高的勝地，所謂八百里秦川也。登上秦嶺遠望，南邊是水土肥沃的東原和陽郭原，一望無際的茂盛林木和青翠耕地，呈現着大自然的無限生機。這裡流着渭河，湲湲東流，載着千年喜樂悲歡，可見〝夕陽天外雲歸盡，亂見青山無數峯〞的意蘊，叫人見着精神振奮。
秋景怡人
蕭蕭古原上 景物感離腸
遠嶠收殘雨 寒林帶夕陽
溪聲迷竹韻 野色渾秋光
吟罷還西望 平沙起雁行 寇准《秋日原上》
寇准是宋朝的名將，看厭了爭逐回到下邽故里以後，閒時常去南原登高遠望，調節身心，褪盡濁氣。這首詩描寫古原的秀麗風景及他對故鄉的深情。
詩中可見渭河南岸上的莽蒼樹林，龍吟陣陣的修竹，純潔歡快的小溪，與及大雁南飛的氣派，使人心靈自然脫俗滿足，不再沉於鄉愁。敍述這麽多的東西，興發如是悠遠的思念，繪畫絕對幽美的景象，詩人僅用了四十個平凡的字，那種詩藝功力，怎能不叫我們景仰和欽佩？也許，讀書和文字修養有成。亦是另一種滿足。
詩的魅力
風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愁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登高》
這首詩寫於767年，長期被譽為唐朝最優秀的詩歌之一。詩人敍述了秋天江邊的風景，意境雄渾開濶，襯托出他自己的傷感悲哀，感人心肺。古代詩人喜歡融合秋色和情緒，造生統一完美的藝術境界，杜甫的詩，美在把人的情緒和大自然的景象結合得天衣無縫，叫人讀了神入他的心理意象，感同身受。
不過，你喜歡分享杜甫的悲情嗎？我不喜歡，同時也不認為他這首詩是好詩。好詩不靠文字技巧，或者純粹的藝術造工，它必須有積極的感染魅力，叫人讀了有美好的感悟。杜甫登上了高原，看到美景，仍然自憐自嘆，不值得欣賞。
比較起來，寇准的《秋日原上》浪漫而寄意宏遠，讀了使人感到歡快，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