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畫 

            中國人面對一首詩、一幅畫、或者一首音樂,都喜歡用品味來作欣賞,不單從客體去〝看〞藝術作品的主體美,而是投入其中,感〝味〞那美的特質和動力,它的神韻。

            品味的習慣由來已久。中國藝術追求意境的神在,藝術作者為了達到目的,往往在創作過程中做出〝心師造化〞的工作,不像西方藝術家那樣熱衷於捕追物的形象,而是讓外物融入己身,激發感情,並讓心靈追隨物我互動的變化,體驗其中的整體本質和面貎。

  

文化分歧

            我住在多倫多的時候,有一天接待一位西人同事到家中閒談。他看了掛在牆上的于右任寫的對聯〝聖人心日月,仁者壽山河〞,問我是否一種宗教的表象,有何內容。我把對聯的大意說了,並告訴他那是書法美。他怎樣也看不出美之所在,不能同意。

           

 

 

接着,他又指着一幅黃賓虹的山水畫問我是甚麽。我聽了好笑又好氣,祗能按下表示無禮的回答,簡單地說,〝是山水風景〞。

            不料他卻無禮地發出狂笑,完了對我說:〝這那裡有甚麽風景?你不說我還以為是你哪位孩子用墨塗出來的抽象畫呢。對不起,我實在無法欣賞到美在哪裡。〞

            朋友是工商管理專門的教授,他所教的課程在六十年代還未吃香,而MBA熱浪亦未出現。我當時衝動地想教訓他一頓,叫他走出井底觀看天地。即時又可憐他和愛惜我們的同事關係,認識到我們畢竟生活在不同文化之中,就接受了他的言行了。

            後來我想,儘管我沒有對朋友表露惡意,自己當時還是苛刻的。他告別後是下午四時,冬天的屋外已是昏黑了。我試着不開燈看那張中堂,黑處盡黑,白處全空,要是不用心品味,看到的即如友人所得,是一幅潑墨抽象畫。

 

心師造化

            中國畫着重心師造化,不像西洋畫講究寫真。所謂心師造化有兩種運作,一是宏觀透視,二是身與物化。畫家把握這兩種法門,通過心靈創造產生具有特質的作品,要求審美者通過品味去感悟個中的美和真,不論書法或繪畫都是一樣。

            鄒一桂解釋畫家的創作過程說:〝以萬物為師,以生機為運,見一花一萼,諦視而熟察之〞,然後落筆。(《小山畫譜》)

            如是,中國畫家看景和寫景,都不看片面,而看整體。他們不站在一個特定的位置看客觀景物,免受視覺的限制。他們跟隨自己的心理(或審美)需要,自由游動於景物之中,對之剪裁和加工,最後得出一個心靈意造的〝整體〞,一種〝觸目會心〞的觀點,一種〝神意〞。

三遠取景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指出,中國畫的特色在〝三遠取景法〞。畫家讓觀畫人站在一個位置同時看到一座山的峰頂,前後,以及遠近的景貎。他不理會幾何透視的規則,只管用特殊的方法把一座山的各種景緻同時放在平面紙上。

            我的西人同事沒有錯,許多中國畫的構圖和物象安排方法都是小孩子繪畫的方法,不講求規則,只是想到甚麽便繪甚麽,不管是否〝像〞或〝合理〞。

            宋代有一位專畫草蟲的畫家曾去巢於晚年授徒,傳授他的繪畫心得。他說:〝某自少時取草蟲籠而觀之,窮晝夜不厭……復就草地之間觀之,於是始得其天。方其落筆之際,不知我之為草蟲耶?草蟲之為我耶?此方造化生物之機緘,蓋無以異,豈有可傳之法哉?〞

            也許讀者看了會問,此公教不可傳之法,不知收多少學費?我們聯想起莊子在《齊物論》中的問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道理相同而有之。它體現在作畫的運作上,就是〝化〞了。

            那麽,畫家以悠遊的審美心態漫遊於大自然中,統攝全景歸入一定的神思中,把他的心靈寄想熔鑄在一潑墨和三數線條之間,描出一幅神形俱生的美景,我們要怎樣方能品味出其中的意蘊呢?答案是:〝品味者愈能接近畫家的投入精神,感受就愈是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