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和同解千結  韋應物(737~792)《易言》

崇高見遠

            〝詩人的職責不在於描述已經發生的事,而在於描述可能發生的事。〞這是古希臘哲人和心理學家亞里士多德(Aristotle,384~322BC)在《詩學》裡的主張。在西方美學史上,詩人、文學家和藝術家都是預言者,用他們的銳敏的心智和眼光預見未來。他們能够這樣做,是因為他們自由自信,不受過去和現在所牽覊。而且,他們比較不在乎財富、權勢或者物質的享受。

            詩人預言未來,當然要把一些好東西提醒大家,或者預告可能來臨的災害,叫大家趕快預防。不論如何,兩者都帶着教化作用。因此,雖然不少詩人以出世的態度抒發情感,或者講解道理,他們的詩,總會在結尾的時候,顯露出他們的入世情懷,他們對社會發展的關注。
 

            為了傳達預言,詩人喜歡從情入手,用感覺經驗產生情景,進一步整合成為意境。宗白華(1897~19860)在《美術散步》說:〝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的理想境界都是澄懷觀道……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意境創造的始基。〞從那時至今,意境的創造就牽涉〝道〞的觀照和體驗。道分兩派,一是道家之道,另一是儒家之道。前者是〝宇宙萬物之宗〞,或者生命存在的整體。後者是人生之道和大自然之道,一切從現實的行止出發。

 

            如果我們暫時放下道家精神和儒家精神的差異,很容易發現,兩家的概念沒有矛盾,只有不同的强調重點。對於人與大自然的關係,道家强調個人領悟道的真義,並與之和諧相處。儒家則着重個人與他人互動之時,恪守由聖人制定的道德規範。據此,古代詩人藝術家都確認道的存在,引入各自的創作活動之中。王夫之(1619~1692)說:〝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是詩家正法眼藏〞《薑齋詩話》。

意境表道

            那麽,中國詩人怎樣表現〝道〞呢?簡單地說,是通過意境。意境是由情和景所構成的。王夫之在《薑齋詩話》裡解釋,〝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

            在詩人的直感過程中,正是通過揉合有限的情和景,才可以把深藏在道內的意境表露出來,直奔無限。清代畫家笪重光說:〝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給,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畫鑒》)。我想起貝多芬的名言,更生動地說明虛與空的作用。他說,音樂如果沒有休止符便難以入耳了。我們聽美妙旋律,音符和休止符同樣扣緊心弦。

            有人誤解科學,硬說〝見(聽)者為真〞,方合符唯物真理,其實是很幼稚的見解。一切都在心智之中,感官所收之〝物〞,不過是人類經驗的基本素材,需要經過心的加工,才能生出意義的。王國維(1877~1927)在《人間詞話》裡說,〝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詩人所追求的境界無限崇高美妙。

掬土移山望山盡
投石填海望海滿
持索捕風幾時得
將刀斫水幾時斷
未若不相知
中心萬仭何由款

                                             韋應物《難言》

            簡單地說,這首詩要表達一重意思,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即是,若然兩個人不互相接受和同心,若然他們沒有共同語言,他們是無法溝通的,他們之間隔着一萬重山。詩人要表達這個簡單的意和實,動用了四個比喻,分別說明四項不可能做成的事,例如,一人用雙手挖空和搬走一座山,搬石填滿一個海,用繩子搏住狂風,以及用利刀劈斷河水。這些,詩人强調,比起人與人之間的成功溝通來說,不過是〝小兒課〞罷了。

            這首詩的風格是樸素而率直的,沿用樂府民歌的傳統。樂府有一首《上邪》,寫一位少女向情人表示她强烈的愛和一生忠貞,大聲唱出她的誓言。她說,假如有一天我要失去你,將會出現山崩水竭、冬雷夏雪的驚人景況。詩曰: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    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同心溝通

            人類社會演化到現代,尤其是二十世紀以來,溝通成為個人與社會成功的必需元素。因為信息多了,加上各種各樣的真假數據充斥生活,人們或機構之間的溝通備受語言、時空、文化和意態的影響,不易有效。等到電腦互聯網出現以後,不少人便迷失於信息超載,和虛擬與真實不分的重重障礙之中,因溝通效果不佳而感到拙敗。

            詩人早就洞悉溝通的困難,以及語言的不足,因為人際間的溝通很大程度依賴互信和知心,更不能憑藉〝無面〞(faceless)的信息移動,而達成情感與意義合一的統整傳意(message)。

            韋應物咏過〝難言〞以後,又提出〝易言〞之道,從兩人的〝相知〞談到〝和同〞。他這首《易言》,同樣運用誇張的比喻,說明事實:

洪爐熾炭燎一毛
大鼎炊湯沃殘雪
疾影隨形不覺至
千鈎引縷不知絕
未若同心言
一言和同解千結

            他說,做一些十分容易的事,比如用洪爐燒掉一根頭髮,用大鼎沸水消溶殘雪,或者像影子隨身體走動,或者用一千個鋼鈎拉斷一絲,如同人際溝通一樣容易。兩個人只要同心及分享共同語言,只要用一句說話即能互相溝通,解決任何情結。

            溝通也可以存在於隔離之中的。詩人王昌齡(690~756)以冷峻眼光看明月,不曾認識到她無所不在,足以牽動遠隅的情心。他說:〝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唐代詩人李冶(?~784)卻不同,她把人與明月緊緊扣在一起,造成人即是月,月即是人。所以,只要明月當空,遠隔的情人見了,即有互相溝通的媒介了。她的《明月夜留別》說:

離人無語月無聲
明月有光人有情
別後相思人似月
雲間水上到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