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葚傳朝

            常言道〝蓋棺定論〞,指謂人們的功業成敗,要等到他了結人生,方可定說。對於宋朝的詩人和政治家王安石來說,清朝的《石遺室詩話》作者說:〝雖作宰相,終為詩人〞,代表數百年後的評價。 

            在宋朝那樣矛盾重重,政治動盪的社會裡,王安石最著名的事蹟是用〝變法〞力求社會進步。但是,他失敗了,換來遠近人們的責罵。不過,他卻是一個很有學問和關愛國家的學者和詩人。他的詩友黃庭堅讚他說:〝荊公六藝學,妙處端不朽。〞荊公一名出自王安石於晚年受封為荊國公的譽稱。他死了以後,還被追封為舒王。 

           王安石(1021~1086)生於宋朝,我國歷史上的大時代,不論橫看直看都是如此。它跨越了十一至十三世紀近三百年間,歷經戰亂,外族統治,官民遷移,又繁榮拓遠國家版圖不說,文化高峯迭起,從辯理、天文、航海、科學、印刷到文藝中的繪畫、書法、詩詞、散文、音樂、陶瓷藝術,都有劃時代的表現,影嚮邇遠。我們屈指計算,宋朝的高官固然多數為傳代的文學家,竟連治國乏能的幾位皇帝,也是傳世的詩家和書法家。

古風包容

            矛盾是社會進步的催生劑,同時亦是和諧社會的試金石。在宋朝,外族入侵和南北分裂固然造成了分離和悲傷,卻又激勵起强大的抗爭與包容力量。最後,歷史證明,異族的暴力强佔結果引生了中華民族的多民族融和,而以慎終追遠為文化薪傳動力的客家民系,就在這一個大時代中形成,成為奮力傳承中原古風,與及古語和禮俗的群體。以後,客家人又把這些文化薪火帶到全球的大小地方,同樣以包容的精神融合新的異族人。

            史書記錄王安石的變法,在他主持政府的七、八年間推行均輸、青苗、募役、保甲等新法,因為得不到保守派的認同,失敗下場。其實,王安石還整頓了學校和考試,以瞻前的眼光力求興學治國,實是中國教育發展史中的大教育家。

惜才儒道

            王安石熟讀經史和儒道智慧。他的文章多,詩亦多,而且多數本着愛國精神和革新創見行文。但是,他最有名的詩篇卻是真情畢露的,尤其是他惜才、敬才的一些詩作。

河北民    生近二邊長苦辛
家家養子學耕織    輸與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    州縣仍催給河役
老小相携來就南    南人豐年自無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    路旁過者無顏色
汝生不及貞觀中    斗粟數錢無兵戎
《河北民》

            詩中第二句的〝二邊〞指與中國接壤的敵國遼和西夏的邊界。在那宋王朝依靠屈辱妥協換來的苟安局面,人們雖然辛勤長智,最後仍不免遷徒,離開可愛的家園。王安石這首詩有杜甫之風,沉鬱、有層次,對比寄慨,造成美妙的跌宕頓挫文勢,詩力萬鈞。

            1054年,王安石被召入京,路過高郵。當時一位青年詩人王令(逢原)携着他的《南山之田》詩作去見他,使他十分讚賞,主動與他結為莫逆之交,並將妻妹嫁給他。不幸,王令僅活到二十八歲便逝世了,王在京師聽到惡訊,十分震撼,寫下思王逢原三首,表示哀悼。試看其二:

蓬蒿今日想紛披    冢上秋風又一吹
妙質不為平世得    微言惟有故人知
廬山南墮當書案    溢水東來入酒卮
陳迹可憐隨手盡    欲歡無復似當時

            蓬蒿泛指野草,引申自《禮記》所說:〝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指謂朋友喪逝一年後,墓土長滿了野草,就不必哭悼了。詩一開頭便說:你雖然死了一年,我仍然不能忘情。我每想起〝冢上秋風〞,心中自然出現一幅凄愴的景象,揮去復還。

             妙質指高尚的品德。微言指精辟的思想言論,出自《漢書》中的〝仲尼沒而微言絕〞一句。這兩句詩說明王安石與朋友的真摯互敬關係,接着便傾吐他對故友的深切思念。

人格崇高

            王令這青年為何幸得宰相的愛惜呢?因為他的人格高尚,胸懷濟世大志,敢說敢做,而且能寫好詩。他的《餓者行》就十分凌厲地揭示當時人民的苦難:

雨雪不止泥路迂    馬倒伏地人下挾
居者不出行者止    午市不合人空衢
道中獨行乃誰子    餓者負蓆緣門呼
高門食飲豈無棄    願從犬馬求其餘
耳聞門開身就拜    拜伏不起呵群奴
喉乾無聲哭無淚    引杖去此他何如
路旁少年無所語    歸視紙上還長吁

            王令在這首詩中選定他親眼見到的一位餓者乞食的情況,進行藝術概括,反映出時代中一幕觸目驚心的社會現實,並對餓者傾注了他的同情。我們把這首詩跟王安石的《河北民》同讀,便明白這兩位莫逆之交是如何相敬相愛了。

            王安石寫詩重視法度和技巧,他廣用聯想和借喻來創造意像,具體而美雅。他又工於煉字,尤其是動詞的選用。你讀着〝春風又綠江南岸〞和〝空場老雉挾春驕〞兩句中的綠字和挾字,能不拍案叫絕嗎?

 知識治國

            受到王安石的提倡,宋朝注重知識和教育,學校普及,文化典籍傳播暢通,加上印刷術的發展,方便信息的廣面流通。創造了新的社會條件,使士人重文輕財,使大眾以〝耕讀〞為訓。例如,范仲淹成名以後,給家鄉父老寫信,便提醒他們說:〝鄉人莫相羡,教子讀詩書〞。

             當整個社會着重教育與知識之時,文人志士皆力求學習進步。在那種風氣之中,學問先進對後輩提携備至,蔚成風氣。王安石一生兩次做宰相,結交了不下十名平民〝子弟,如蘇軾和王令。同樣,蘇軾入士之後,誠心讚賞劉恕終生力學不輟。詩云:

青衫白髮不自嘆
富貴在天那得忙
十年閉戶樂幽獨
百金購書收散亡

智比金高

    《宋史陳師道傳》載,陳師道游學京都逾年,未嘗一次訪貴人之門。傅堯愈想結識他,知他窮,帶着金錢準備饋贈給他。但是,見面以後,聽他論議,就因敬畏他而不獻錢了。詩人黃庭堅敬佩陳師道,讚他說:

陳侯大雅姿    四壁不治第
……
薄飯不成羮    牆陰老春薺
惟有文字工    萬古抱根柢

            比較藏書和積財的利弊,黃庭堅又詩云:〝藏書萬卷可教子,遺金滿籯常作災〞,及〝萬卷藏書宜子弟,十年種樹長風煙。〞

            王令崇尚清操,在《寄洪與權》詩裡表明他的態度:〝須將大道為奇遇,莫踏人間齷齪踪〞。

            我們今天積極看歷史,不易數盡今天中華文化的顯赫成就源於宋代。但是,當時戰禍連年,人民苦難,怨恨呼聲連天,國家分裂,最後遭受滅亡,卻留下多少不朽的詩詞,與及實用的科技。宋朝分為南北以後,人們留離失所,卻因為大規模的遷徒而開發了江南。而且,人們想望中原,自然增强了文化薪火的鞏固和發揚光大。

天地一瞬

            歷史是一個民族或群體的經驗與憧憬,又返過來映照時代的功過得失。蘇軾身歷宋朝的矛盾與豐盛,在遊湖北古戰場赤壁時綜橫看歷史,發出智深情切的感慨:

逝者如斯     而未嘗往
盈虛者如彼    而卒莫消長也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
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
自其不變者而觀之
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宋朝二百七十多年的延綿政權終於被劃上句號,由一位廣受敬仰的詩人主禮。他就是文天祥。

            文天祥(1236~1283)生於江西的吉安。他父親〝蓄書如山,經史子集皆手自標序〞。在這樣環境的薰陶之下,他二十一歲應試,在六百多人進士及第的皇榜中名列第一。

丹心長照

            1275年,蒙古軍渡江南攻,南宋政權危在旦夕,文天祥被任命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奉命出使紓解國難,不幸被敵人留扣了。他於押解去北方的途中逃脫,到閩贛邊境重組軍隊抗敵,稍有轉機。然而,元人調動重兵,由主將張弘範指揮海陸兩路進擊廣東。

            1277年冬,文天祥退移到海豐,又被元軍騎兵俘虜。這時,大臣張世傑等奉帶年僅八歲的皇帝趙昺在廣東崖山設立行朝。張弘範命文天祥寫信向宋帝招降,他毅然拒絕了,在獄中執筆行雲流水,寫成這首被國人千年高唱的七律《過伶丁洋》,表明他自己的節志:

辛苦遭逢起一經    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風拋絮    身世飄搖雨打萍
惶恐灘頭說惶恐    零丁洋裡嘆零丁
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這首詩縱橫概述一個皇朝的晚景和個人的遭遇,用了五十六個字便說清了事相,而且申表了中華文化中高尚人格的光明磊落,正視强權或危險而不屈。

            首兩聯陳說國家連年陷戰,造成山河破碎、身世飄搖的惡果。

            中句寫實情實景,對仗工穩巧合,烘染了抒情氣氛,美極了。惶恐灘在江西贛江,文天祥曾經在那裡被元軍擊敗,惶恐中逃退福建汀洲。零丁洋在廣東中山縣南面,即如今進行架建跨海長橋連接香港的海域。文天祥受俘後,被元軍押着隨船去追擊宋帝昺,經過當地。事情是那麽湊巧,詩人的兩次險惡遭遇的所在地名和心境恰好相合,在他筆下構成天衣無縫的美麗詩句。

            至此,文天祥的感情湧上高潮,引生了尾聯。〝人生自古誰無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沉重又壯烈呼聲發自肺腑,詩人的民族正氣把敵人的威迫化為烏有。

             《過零丁洋》被人千古傳誦,連小學生也記住它為《正氣歌》。它慷慨悲壯,呈現了詩人的愛國情懷和忠於自己和國家民族的高尚人格,動人心絃。一首詩竟然能够如此正氣凜然地給一個皇朝印記了句號,可見藝術威力之大。

通識之教

            對於我們香港人來說,宋朝歷史的發展催生了我們祖宗的南遷,讓中國的版圖伸向完美。宋帝昺最後跳海而死,九龍城的宋皇臺給他立碑,隔海蛇口的墓地每年由趙姓子孫拜祭如儀。在新界,文天祥的宗親族人傳承了他的血統和義節,把文化薪火傳到英國和世界各地。

            這樣,我們的教師今後教學生唸《正氣歌》,就不再要求後者像鸚鵡一樣重複憶誦,而是本着通識教育的深義,揉合民族歷史和本地史蹟,教學生欣賞自己文化根源的幽深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