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為崇高

            陸機的《文賦》於公元301年面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篇系統的文學創作論。它提出〝詩緣情而綺靡〞,給詩作家指出一條趨麗逐美的敍情道路。在此之前,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詩賦欲麗〞,多少仍然停滯在道統限制之下的。 

            《文賦》對劉勰寫《文心雕龍》啟示很大。它主張作品的思想內容是主幹,文采是枝葉,創新是生命。在創作動機方面,它側重藝術構思。陸機的文采清新意顯,如〝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或言拙而喻巧,或理樸而辭輕。〞《文賦》對後代影響至深的,是它為詩人開拓了〝情〞和〝慾〞的解放,打破審美的禁忌。這樣,把情慾寫美了便是崇高了。 

            陸機繼承了屈原所代表的載道文化,亦開拓了陶潛所代表的閒情文化。今天,不少人提起中國歷史,尤其是史書所寫的道統責任,或民間疾苦,都不覺皺起眉頭,誤以為中華文化只有〝封建〞和〝苦難〞,中間夾着勾心鬥角。其實,文化是古人生活的整體遺產,有苦有樂,有莊重和閒散的兩種維面。 

閒情崇高

            中國人的閒散含着特殊的文化意義,不能與懶散相等。它是積極人生的理念,同時亦是藝術創造的寫照。於是,〝閒情〞成為中華民族懂得生活,知道為生命加添意義的言表。今天,在人們備受〝無聊〞所擾的現實中,我們考究和欣賞〝閒情〞的種種情趣和活動,意義重大,實用無盡。 

            孔子就頗重視性靈的怡樂。《論語‧先進篇》有一段寫他命諸學生說志向,聽完以後,贊賞〝浴乎沂,風兮舞雩,咏而歸〞的野遊樂趣和賦閒風範。           

            老莊思想所開拓的〝任性靈、卻塵累、超物負的人生態度〞,亦深深地影響着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這種態度有冷漠和玄虛的一面。但是,它又同時叫人們追求閒暇、散漫和優遊,視各種類型的閒情活動為最高尚的生活形式。它勸人用絢爛的生命之〝輕〞,來平衡或挽救莊麗功業之〝重〞。由是,中國人居則泉石花竹,詩酒(茶)棋書,清淡酬唱;行則披閱中壑,遊戲曠野。濯清流以釣游魚,坐茂林而觀落日,忘情於自娛自樂的快樂人生之中,延年益壽。 

            閒情反映了中國人的心理結構,包括對感受性體驗的偏好,及對靈性的重視。我們越深入查究古人的生活世界,越發現那兒最令人親近的,便是他們的精神品貎,一種理性與功用相拒的直覺性靈。在這種品貎之中,最為突出而又對21世紀有用的,是那許多閒情形式的精微美妙的具體把握,以致閒情嗜好成為來自心靈底層的慾望。我們的弈、琴樂、繪畫、書法、品茗活動,都有情定的對象、技藝、和標準,從而生出特定的感知方式,品鑒時空的意義。在這些活動過程中,人就充份融入感性與理辯相關的心智中。所謂東方型的智慧,就深藏着對閒情的把握和鐘愛。於是,生活得精采的人,一定精於玩賞,善於玩賞,敏於玩賞,及忙於玩賞的。他們對人生快樂的渴求投入充份的心機,又企望養成優雅風致的人格。這不是現代西方人追求的〝休閒〞(leisure)所可以同日而語的。 

            縱觀世界歷史,沒有哪一個民族比我們更知道善用閒情逸趣的。不少民族的哲學把世用與燕閒劃分為對抗和互相侵蝕的生活取向,(請看今天多少人說自己沒有時間做運動或讀詩)。這種思想把人生的內與外、個人與社會、自由與限制演成衝突。於是,人們視世用為〝不得已〞,〝形役〞,〝吃苦〞和〝塵勞〞。他們不知道,閒情所生的快樂,是對生命本身的欣賞和鍾愛,同時又是一種征服時間的最有效的方式。中國古代文人普遍認為,正因為我們能够拋開世用行為而享受閒情逸趣,人生方有意義。可以說,崇高的人生,必須也是充滿雅趣閒情的人生。 

痴心情慾

            在陸機以後的轉變中,我們可以看到像劉希夷寫的《公子行》,宣示閒情的新方向: 

古來容光人為羡
況復今日遙相見
願作輕羅著細腰
 願為明鏡分嬌面 

            此詩寫作者的痴情,兩個願作願為,都表露了詩人對美人〝投降〞,指的也是真正的美人,而不是古詩裡虛擬的〝神女〞。這兩句詩可能來源於陶淵明的《閒情賦》,陶詩的極端範例。 

            在許多人的心目中,陶淵明古樸平淡而文采平易,為何他寫的《閒情賦》卻是華艷驚采。它表現出重情輕禮,直接寫詩人對奢靡與女色的貪求,突顯感官上的享受,神魂顛倒,〝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詩人更提出〝十願〞的媚意與奢望,然後又有〝十悲〞的結局。 

            〝十願〞以能够充當美人的衣領、衣帶、髮澤、眉黛、床蓆、絲袜、影子、明蠋、竹扇、鳴琴為最高意願,希望獲得親近美人的渴求。〝十悲〞則將求不得而感受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痛苦,表現得淋漓盡致。 

            《閒情賦》寫得流麗靈動,對偶切韻,對稱和諧,駢儷整飾,表現出極高的藝術造詣。中篇的十願和十悲,極力舖張。詩人寫盡熱愛中的複雜感受,渴望與失望,欣喜與恐懼,歡嘆與悲鳴等各種感情的跌宕起伏,心理矛盾激烈。顯露出陶潛非凡想象力的伸張。 

褰朱幃而正坐
泛清瑟以自欣
送纖指之餘好
攘皓袖之繽紛
瞬美目以流眄
含言笑而不分 

            這樣的美人是柔和嫺靜的,陶潛不但見了渴望與她親近互動,他早就在篇頭舖陳一連串的愛情追求幻想,好像先行為自己〝熱身〞似的。 

願在絲而為履
附素足以周旋
悲行止之有節
空委棄於床前 

崇尚性感

            陶潛的大部份詩文都是直白率真的,都〝為情造文〞,而且追求高古平淡,唯獨這首《閒情賦》卻例外,顯露寫性感的極端,引起很多評論,甚至非議。比較正面的結論由蘇軾給出,說陶潛寫《閒情賦》〝好色而不淫〞。 

            在七百多字的《閒情賦》裡,陶淵明表白了自己面對一位〝神儀嫵媚〞的大美人,魂飛魄散,只渴望成為她衣著的各種部份,親貼着她,想入非非,情慾一瀉全傾。詩人於感到患得患失之時,又自憐自愧,自悲自嘆。讀者從局外人的身份瞭解,直感到詩人被捲入執着、悵惆和曠達的複雜心境之中,寫下自我分析: 

淡柔情於俗內
負雅志於高雲
悲晨曦之易夕
感人生之長勤
同一盡於百年
何歡寡而愁殷

……

考所願而必違
徒契契以苦心
擁勞情而罔訴
步容與於南林 

            陶淵明身處亂世,甘於貧窮,又不忘國家興衰,所以托為閒情,十分自然。他的時代流行着樂府詩和宮體詩,都以十分露骨的敍述,寫男女相愛相親的真實感受,甚至造愛的美事。 

宿夕不梳頭
絲髮披兩肩
婉轉郎膝上
何處不可憐

                             《子夜歌》

 

開窗秋月光
滅燭解羅裳
含笑帷幌裡
舉體蘭蕙香

                                    《子夜四時歌》 

            在第三至第六世紀的數百年間,好像為日後唐詩做好準備似的,中國詩人解開心理障礙,直寫情慾的感受和心理纒結,同時把方塊字的魅力推上高峯。對此,司馬相如的《美人》,張衡的《定情》,阮籍的《清思》,曹植的《洛神》和楊修的《神女》等,都提供了寶貴的貢獻。日後,隨着人們審美意識的醒覺,對女性美的渴求和崇拜已經變成對美的追求的特定方式,創出文學的新路向。 

            然而,宮體詩雖然表面上寫尋歡作樂的愉悅,實際是寄寓痛苦不盡的人生煩惱。客觀的時光流逝不能由人的主觀意願所把握操縱,人的命運亦不自由主宰。即便是貴為國君的陳後主,亦不禁在他的《玉樹後庭花》中歌吟,〝玉樹後庭花,花開不復久〞的悲哀,人生苦短的無奈。蕭綱的《咏美人觀畫》,又充份表露人生虛幻無常: 

殿上圖神女
宮裡出佳人
可憐俱是畫
誰能辨偽真 

也許,我們今天因電腦生出的虛擬世界,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便由詩人描繪得迫真了。 

言情知命

            庾肩吾是宮體詩的健將。他寫悲情濃郁的人生,百無聊賴的婦女整日思夫,叫她羡慕燕子雙飛的景象,心中生起無限幽怨與纒婉: 

佳期竟不歸    春日坐芳菲
拂匣看離鏡    開箱見別衣
井梧生未合    宮槐捲復稀
不及銜泥燕    從來相逐飛 

            用蕭綱的話說,作詩的態度須是:〝立身之道,與文章之道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所謂放蕩,就是〝如實言情〞。 

            陶潛繼承前人的智慧,〝言情知命〞,在生活上退隱田園山水,在閒情中勤耕文章。他謹記早他二百年三國時代的曹丕《典論》,對人生無常孤寂的命定,以及文章不朽的信心:〝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所以他在悠哉樂哉的生活中,不懈創作。他的《歸去來兮辭》,至今成為〝不朽盛事〞的有力代表。讀着它,你會自然欣賞,他辭官厭棄人際鬥爭所得的不盡喜悅,他回歸自然,從摯愛田園生活所悟得的謙虛與和平: 

悟已往之不諫    知來者之可追
實迷途其未遠    覺今是而昨非
木欣欣以向榮    泉涓涓而始流
善萬物之得時    感吾生之行休
登東皋以舒嘯    臨清流而賦詩 

對抗與和諧

            不分文化,哲人詩人都深知人類創造了時間而恐怕死亡,個體時間的終結。西方智者在尋找審美文化(人生意義)的歷程中,把時間分為此岸與彼岸,有限與無限,想像與本體,情感與理性的兩極對峙的心理張力。在這種張力中,人們要麽沉迷於彼岸的神明,絕對的本體,要麽呼喚野性自然,沉醉於感性的生命;要麽跌溺於這一系列對立的深淵中,痛苦而發瘋。 

            在莎士比亞的悲劇中,慾望的無限膨脹,足以使人陷入空虛和無意義,一如《麥克白》。由於追逐權慾、色慾和金錢慾至無限,李爾王發瘋了,而奧賽羅竟毁了愛的世界。莎士比亞概括地說: 

在追求時瘋狂
佔有時也瘋狂
不管已有、現有、未有
全不放鬆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           

            歌德亦借《浮士德》主人的心理掙扎而這樣吟咏: 

在我的心中啊
盤踞着兩種精神
互促分離
一個沉溺於强烈的愛欲
以固執的官能緊貼凡塵
一個則强要脫離塵世
飛向崇高的靈境 

            我們從這些詩篇中可以悟得,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西方人仍然一意徘徊在由宗教派生的此岸與彼岸之中,沒有寧靜。西方社會裡蓄着很多心理醫生,以及精神病的研究學者,應付滿足社會需要。中國人則從小學開始,即欣賞陶潛閒情生活的積極格調,心中時常念誦着 

採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