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聲清脆

            一個人擁有高超的音樂才華,本是一種福氣。但是,生在亂世之中,這種才華多數不得發揮的機會,只能淪為賤用。 

            章淵在《槁簡贅筆》記述詩人薛濤(770~832)的身世,說她八、九歲即知聲律,而且詩才和哲悟均高。一日,她的父親在庭間指着井邊的梧桐樹吟了一聯,〝庭除一古桐,聳幹入雲中〞令她續詩。她應聲說:〝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使她父親欣然感慨,靜默良久。 

            不幸,這一偶然的對答,後來竟成了薛濤生命的〝詩讖〞。她父親從長安去四川做官,不久死了,留下她母女,即依靠她當官妓謀生。她當年針對梧桐樹不說其他,選擇了它的枝葉為材,說出〝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豈不是預言了自己日後做官妓迎接客人的命運? 

            在成都,薛濤以能詩善辯聞名,給節度使韋皋看中,招她入府當官妓,百般寵愛。她主理文書工作,亦迎接往返成都的名人雅士,互相唱和,一時名聲高噪。像王建說:〝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節度使不斷更換,薛濤卻能够憑着她的詩才長駐下去,直到被罰,流放松州,然後再返成都晚離樂籍,方在浣花溪畔寂寞地渡過晚年。不過,她潔身自愛,閒來把詩作寫在自製的深紅色的詩箋上,給世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和美好的詩,成為曹丕說的〝不朽盛事〞。 

曉蟬鳴咽暮鶯愁
言語殷勤十指頭
罷閱梵書聊一弄
散隨金磬泥清秋
                          《聽僧吹蘆會》 

            僧人自製蘆管為樂器,用十指殷勤地訴說心聲,吹出的音樂如曉蟬鳴哀,咽遠聲沉,如泣如訴。不是說做和尚的出家人早就拋棄了一切塵俗的思念嗎,為何卻放下梵經不誦,弄管吹出這樣清涼的馨聲,如秋風般飄散,動人心魂? 

            楊慎《升庵詩話》說:〝俗謂柔言索物曰泥,諺所謂軟纒也〞。中國詩人鍊字,往往用一個簡單的動詞,便給一首詩畫龍點睛,叫它腃飛無限的。在這裡,詩人對吹管作樂的僧人譏諷一過以後,表示無限欣賞他的音樂。她說:和尚,你偶然放下佛經,即馳想世俗情意之事,十個手指忙着說話,用美妙的音樂纒綿索物,飄散邇遠,不知要向誰人訴說你的心聲? 

            薛濤就是這樣有意無意中挖苦他人的,不一定蓄意如是。現代心理學有研究說明,多數聰慧的人都有相同的特質,容易開罪他人。其實,他們因為心思快捷致遠,每見人與物都超越眼前的事象,捕追其中的深意和遠景。因為思想快了,別人跟不上,說話往往產生曲高和寡的效果,使人聽了不明其意,又不甘心自己不明,只從猜測中生出誤解。 

            在薛濤留給我們的二十多首詩之中,也許最為人樂道的是《酬人雨後玩竹》: 

南天春雨時    那鑒雪霜姿
眾類亦云茂    虛心能自持
多留晉賢醉    早伴舜妃悲
晚歲君能賞    蒼蒼勁節奇 

            從題目看,這首詩是答唱他人贈給薛濤的詩的。開頭兩句即十分凌厲地反駁來詩的虛假。她說,南方的春天煙雨濛濛,怎樣會看到竹子經受冰霜的堅强? 

            接着的兩聯描寫竹子的真相。它虛心有節而自持風貎,不比生在它週圍的眾多花草。而且,晉朝〝竹林七賢〞傲世獨音的風範長留竹子身上。湘水中娥皇與女英,為死去的丈夫哀哭的故事,說明竹子表面的斑點,它的高潔堅貞情操。 

            尾聯告訴贈詩的名士,若然你等到冬天來看竹,就可以欣賞它蒼健遒勁,不畏寒霜的莊重了,清高節亮。 

            我們重誦這首詩,明知薛濤是對那位愛慕她的人說實話。但是我們同樣可以感知,該名男士一塲熱心,換來這樣冷冰冰的反駁,而且語出真實,一定不會歡喜接受的。更可能由反感生恨。如果說薛濤是一枝帶刺的野玫瑰,讀者大概不會反對吧。 

情真崇高

            然而,歷史上,薛濤是一位多情人。她對元稹付出的愛情被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便拒絕了,十分不公平。但是,她對故鄉的深情,卻是我十分佩服的。請看《鄉思》: 

娥媚山下水如油
憐我心同不繫舟
何日片帆離錦浦
棹聲齊唱發中流 

            事實說明,除了童年時候住在長安,薛濤的一生風雨生活都在成都渡過,再沒有機會回過故鄉。無疑,蜀中水土養育了她,娥媚的秀氣亦拔起了她的絕世才華。所以,落葉歸根,薛濤始終懷念故鄉。她那份深深的感情,老而邇深,不能間有或釋。 

            她說:娥媚的水像油一樣潤滑,足以利便我這一條〝不繫舟〞的航行。但是,不知要等到哪一年月日,我才有機會坐上片帆歸舟,真正掀起槳聲,與邁向中原的眾船同唱心中那澎湃的愛鄉的歌曲? 

            薛濤被劉長卿譽為〝女中詩豪〞。她用典老到,時常在簡易的文字裡,深藏着自明的哲理。她比喻自己為〝不繫舟〞,典故出自《莊子‧列御寇》,語云:〝泛若不繫之舟,虛不傲遊者也。〞《唐才子傳》評她的詩,說:〝其所作詩,稍窺良匠,詞意不苟,情盡筆墨,翰苑崇高,輒能攀附。〞 

            在中西審美學上,寫真和說真話,都是遠致崇高的手段,因為真話出自心肺,是人類至誠的言表。我們讀薛濤的詩詞,一如看她的人生,都會即時感到她的真誠自愛,她對人和鄉土的一片情深。 

            偶然,她也寫自己對時局的擔憂的,擬意崇高寛遠。試聽她高吟: 

平臨雲鳥入窗秋
壯壓西川四十州
諸將莫貪羗族馬
最高層處見邊頭
                            《籌邊樓》 

迷霧之情

            回說薛濤與元稹之情,應說可以有圓滿收塲的。但是,生命無常,亦不可用應該或不應該論事。不過,元稹多情和深情確是不爭之事。 

            元稹〝公受天地粹靈,生而岐然,孩而巍然,九歲能屬文〞的讚譽出自他的好友白居易的筆下。他十五歲時已經登第,二十三歲進士,以後與富家女結婚後仕途暢通。他於二十二歲時寫成《鶯鶯傳》,自敍初戀時與一位女子的刻骨銘心的綿綿情意。不過,小說以悲劇結束,也給作者留下薄情的臭名,可說不幸。 

真情哀憶

            元稹後來寫他的愛情和思念,盡見於《雜憶五首》之中,下列二首供讀者欣賞:

今年寒食月無光    夜色才侵已上床
憶得雙文通內裡    玉櫳深處暗聞香
春冰消盡碧波湖    漾影殘霞似有無
憶得雙文衫子薄    鈿頭雲映褪紅酥 

            元稹的悼亡妻詩是中國人家喻戶曉的。但是,我最欣賞的仍是他的《除夜》。他與妻子結婚了六年便失去了她,美好甜蜜的時光太短了。公元809年的除夕,他心裡感到無邊的寂寞,哀傷揮之不去,唯有執筆疾書,寫下肺腑之言。詩云: 

憶昔歲除夜    見君花燭前
今宵祝文上    重叠敍新年
閒處低聲哭    空堂背月眠
傷心小兒女    撩亂火堆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