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堡 

            我曾三次去海德堡,因為我的恩師Ramunas與該大學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讀心理學研究院的時候,每天都聽講海德堡近三百年間數十位學術巨人的智慧及事跡,他們怎樣在反對中世紀基督教會極權,為人的自由平等提出理智的辯說,創造現代社會建構的理據。路德的宗教革命,黑格爾的德國革命和現代人文主義,歌德和伏爾泰的法國大革命,韋伯的跨學科和現代社會學及組織管理學,傑弗遜的美國獨立宣言,馬克思的共產主義,馬克‧吐溫的幽默,與及我心理學本行的許多巨人,像馮德、本森、布蘭坦奴、赫姆海茲、洪寶、弗洛姆、哈貝馬斯……還有存在主義大師、詩人、音樂家和科學家。沒有這些人,人類的現代社會可以是多麽平凡貧乏。

 

            然而,海德堡是詩的鄉土,它比不上中國的詩的王國,它的詩人和哲人都是熟悉漢學和中國詩詞的。他們不論吟咏生活上的坎坷,情感的波動,或者田園的壯麗,都是在造生美的人生和心靈安頓。

 

            不論學科,自十五、六世紀至今的幾百年間,智者學人所探索和推動的,都是人的自由。不是公民自由(liberty)如何在公平社會的落實,或者人權自由怎樣絕對不可侵犯,而是自信、自足、自宰生命意義的真正自然自由,那種主體充分感到並且發揮的創造生命的自由(freedom)。

 

            這種自由的體現必須通過教育(廣義而不限於學校書本學習的)和生產活動,而且表現於思想和語言之中,以詩的形式表達最為貼切和美。

 

            正因為海德堡的山谷的樹濤與河的水流長期呼喊出人對美好生命的期望,這一小小的山鎮盈育過140多位詩人的六千多首詩。今天,在每年來此瞻望哲理、知識、詩歌、音樂和科學巨人的遊客盈六百萬人。有人為了到此一遊,有人為子女見識名大學,更多的人是為了感染寧靜中不可多得的文化傳統,充滿人的智慧火花,詩的悠然的美。

 

            我第二次到海德堡就是一次詩之旅。1980年,我從多倫多大學請了一年長假,到英國劍橋大學任〝駐校學者〞。劍橋的假期又多又長,我有機會到歐洲大陸訪問,看朋友,感染各地的學術氣氛,追尋許多沉沒了的文化事跡。

 

            四旬齋學期過後,我來到海德堡流連了十天,讓自己沐浴在詩的懷抱中。

 

            到埗的第二天,我找着漢斯、伽達默爾(Hans Gadamer),雅斯貝爾斯的繼承人,他是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和狄爾泰(Wilheim Dilthey)的學生,又是我在多倫多大學兩位同事的老師。因為前兩人都是我恩師雷蒙納斯(Ramunas)的好友,所以大家一見如故。

 

            海德格爾的名著《生命與時間》系統地提出現實與時間的關係,給二十世紀風行的存在主義奠定〝問〞的基礎。他晚年集中精神研究詩和科技,於1971年出版文集《詩,語文,思維》。從該書的字裡行間,我們可以清晰看見禪智和老莊的意韻。狄爾泰是詮釋學(hermeneutics)的宗師,柏林大學黑格爾講座教授。他早年在海德堡成長,後來以新康德哲學思想創建社會學,專門研究哲學上自然科學和人本科學的關係,開發詮釋學方法。

 

            今天,青年讀者也許會奇怪,那時代的學者,為何同時研究多個不同學科而取得良好的成績?事實是,當西方學人放下基督教的萬能上帝以後,必須對獨立的人進行裡裡外外的了解,牽及廣濶的主觀和客觀認識之間的種種關係和統一問題,一切以人的心智(mind)和精神(spirit)為主體。

 

            是這些人及他們的學問方法給現代人打開〝認識的天空〞。而最大的問題是,人的認識是真的嗎?現實(reality)是超時空存在的嗎?怎樣決定?怎樣追問?怎樣控制和運用?我們只要細心思量這些問題,即可領悟到一個當前的事實,就是,人太過不容易了解。在當前的世界一體的格局中,當人群之間的矛盾日愈加深,當他們的不同利益和寄望日愈加大,當個人的信息趨向依屬專門意義而離開人際間的溝通,當社會組織,尤其是政府不以人的福祉為目的而變為政治運作……現代學科所需要研究的人的問題,比一百、二百年前不知要大要緊迫得多少倍。

 

            這些問題早就被中國古代智者詩人解決了。孔子的仁、恕、老莊的天道人心,屈原、張若虛、陶潛、王維、蘇軾的詩詞,都勸中國人依照自然之法各安天命,靜過自由、自信、自足、自然的生命。

 

            西方學人也於十七世紀便認識了這些智慧,像萊布尼茨(Leibriniz)的哲學和數學便吸取了這些智慧。歌德被公認為〝魏瑪的孔夫子〞,伏爾泰熟讀《論語》《易經》法譯本,並為趙氏孤兒》所寫的〝義〞而震憾。不過,西人雖然放下基督教的上帝,卻不敢澈底反叛衪,只於內心矛盾及〝原罪〞感的現實中不斷尋求解脫。

 

            然而,他們可以把一切苦惱訴諸詩歌,用美的創造來抒解矛盾。

 

            那天,伽達默爾請我吃過早餐,與我一同走過內卡河的古橋,踏上〝哲學家小徑〞。不十分鐘,我們來到繁花盛開的花園,坐下來傾談。這裡是德國人最敬愛的詩人荷爾德林(Friedrich Holderin)的園地,有人相信,是他的抒情詩孕育着園中來自世界各地的繁花,映照着陽光及山坡上的翠黑色的茂林,寧靜恬怡。

 

            我們默默地坐着一陣,我想起伽達默爾的一位老師卡西爾(Ernst Cassirer)的話:〝詩作的靜謐不是靜態而是動態的靜謐。詩歌使我們看到人的靈魂深處最沉靜又最多樣的運動……我們可以從詩唱中感到生命本體的動態過程。〞《人論》)又想起他的恩師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話:〝存在的思維是詩的原始方式……思維的詩性本質是存在即澄明的真理的運作,即是自由的發揮。〞《詩人何為》)。我有點自言自語地說:〝這就是靜的運動吧?〞

 

            〝你是說我恩師的話?〞伽達默爾即時聯想地問,〝不知此刻的現實是否可以過渡到明天?〞

 

            〝昨天不是一樣的靜謐美麗嗎?〞

           

            〝昨天沒有你與我坐在這裡,更沒有我們的對答。〞

 

            〝唔,那是真的。不過,此刻的現實明天仍然存在。最少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

 

            我的說話使他無所反駁。我側身看他把眼睛定在對面古城的教堂,發覺我們長着同樣銀白色的頭髮,在朝陽下特別麗亮,他的前額特別寛濶,上面刻着約十條整齊又長的深痕,也許是多年思考留下的記印。他一生研究時間長河中的〝現實〞存在問題。

 

不知是否我的幻覺,我聽見從遠方飄來輕輕的舒曼的《童年景象》Kinderszenen Op. 15),像仙樂一樣。可是,我知道這裡不准人們携帶音響器材的。

 

〝真美〞,我悠悠地說。

 

〝你是否又記着荷爾德林的詩句?〞他反射式地問,好像大家都一齊浸沉在這個〝詩之園地〞的氣圍之中。

 

        〝也許是。也許不是。〞我故意借哲學語言賣個關子,欣賞他前額那幾排縐紋。

 

            他不理我。輕輕地吟着荷爾德林的讚歌:

 

你這歡樂的小徑

載着蒼翠的灌木直奔深谷

依靠山丘抱住河灣

一齊在寧靜的芬芳中休憩

 

        我們起身向前再走了數分鐘,進入森林邊緣。他指着前面的草坪對我說:〝看,這就是歌德當年說他把心遺失了的地方。〞

 

            〝聽說那件事有雙重意義?〞

           

            〝是的,歌德讚嘆海德堡的完美,來過這裡八次。但最重要的是他在這裡遇着瑪麗安,神魂顛倒。那段短暫的愛情不杇,如今,你可以叫學生陪你去古堡一看,那兒的石板上刻着她回答歌德的愛的詩句:〝我在此快樂,愛着又被愛。〞〞

 

            離開前一天,伽達默爾為我薦行。他曾多次告訴我他愛荷爾德林的田園詩,又喜歡中國書法,儘管他看不懂中文。我於隔夜翻譯了荷爾德林的《思鄉》,用宣紙寫了送給他留念:

 

船夫歡快地掉頭順着平靜的河水歸家

豐收完他在遠方小島上的莊稼

我可亦要及時歸去

衹是我僅收割了衰愁

你這救助過我的神寵河岸

可否緩和我對愛人的想念

你這我年幼消磨日子的茂林

可會再次還我舊日的安寧

 

            回到劍橋,我又給他寄了五首我用英文譯成的中國田園詩,包括柳宗元的漁翁江雪,李煜的夜啼,王維的終南別業《過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這都是他恩師海德格爾論詩心得最貼切的詩寫照。他在《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裡這樣說:〝詩是對存在和萬物本質的創建性命名。它決不是任意的道說,而是那種讓宇宙人生進入敝開的道說。……所以,詩不把語言當作一種現成的材料來應用,相反,詩本身才使語言成為可能。〞

 

            我三次訪海德堡的另一個理由比較嚴肅,有點朝拜的意味。

 

        1958年在渥太華大學讀心理與教育研究院,聽見一位美國同學的非常遭遇。他為人沉靜,上課時總是默默地繪漫畫,其中的動物都是傷了腳的,紥着繃帶,畫面很是傷感。

 

            我後來了解到,他在二次世界大戰納粹人投降那天,攻入海德堡,代表聯軍接收大學,以後一直感到揮之不去的愧疚。他對我說:〝那天,我帶着兩位隨從衝入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的辦公室,用槍指着他,叫他離開,因為我們接收大學。他機械地舉起雙手,稍為定神之後,氣定神閒地對我說:〝先生,請你暫時放下手中的槍,因為沒有必要。至於你的來意,我亦請你收回。海德堡是一間大學,不是一件東西,是不可以搶走的。也許你可以鎖起我們的大門,或者佔用任何樓房。但是,大學代表着六百多年的思想和智慧,都公開了,推動了歐洲以至世界的歷史。這些都是不容接收的。我代表大學歡迎你進來參予學問,但是不能答應你接收的請求〞我同學繼續說:〝我那時二十七歲,讀完了碩士學位,知道雅斯貝爾斯是誰。但是戰爭殘酷,可以扭曲人性和毁滅良知。我多次經過生死關卡,好不容易感到勝利的狂喜與權力。所以,我還是把他押走了。後來,我回國復員了,每想起那件事都深感慚愧,因為我讀過他的書,欽佩過他的哲學和心理學的智慧,竟然用暴力對待他。我的行為不曾影響海德堡大學的點滴,卻暴露出我獸性的衝動。〞

 

            此君後來致力研究一個複雜問題,出版了幾本影響教育學思想至深的巨著。他說明,一個以平等公正為基本價值的社會,可以發展精英教育,而且必須全力以赴。因為,一個沒有精英的社會不一定平等,但是必然不會進步。

 

            我於1993年再去海德堡,實在地看過這個小城和大學。黃昏,我獨立在古橋中央,四向張望。夕陽餘輝把它染得通體金黃,連橋下悠悠北去的流水,也閃着點點金光。

 

            一個問題突然襲我而來。美國人可以在明知勝利在握之時,隨意給日本投下兩枚即時殺死數十萬人的原子彈,卻不捨得對這小鎮多發一粒子彈傷損它的半沙半石。這究竟是一個〝現實〞,還是兩個〝現實〞?可惜,我已經不能向已經作古的朋友請教了。

 

            第二天早晨,我按照老同學所說的路綫,空手走向他當年攻向雅斯貝爾斯辦公的地方,每行幾步便停下來張望和聆聽。我在心中念着幾十位學術巨人的名字,好奇地想從幻覺中遇見他們的幽靈,互相談話。結果不有運氣。

 

            不過,我卻清楚地聽到許多我熟悉的聲音。幻覺是很有用的東西。我彷彿聽到歌德在唱他的詩:

 

我們只要不喪失自我

怎樣過活都一樣適當

我們儘可失去一切

自我依然還是自我

 

            旁邊的海德格爾在唱和,聲音特別洪亮:

 

在即我在

即是我在世上

不僅有我

且有萬物同在

就是此在

 

            我抬頭望着約十丈高的樓頂,陽光從小花窗透下一把彩色的光芒,一個渾重的男低音在說話,是不事言笑的黑格爾。他說:

 

一切盡在心中

由主體自由把握

一旦意識自然醒覺

凡人即是真人

 

        一個青年學生出現在我面前,熱心地問我是否迷路,是否可以帶我想去的地方。

 

            〝隨便走走〞我說,感謝他的好意,心中懸掛着那許多古人的聲音。

 

            我明白了,雅斯貝爾斯為何說大學不是一樣東西,因為它到處都有精靈,數以萬計的精靈。是他們叫美國領導人對海德堡下不了手,叫我的同學終生愧疚,叫我到這裡來尋找大學的道理,好久好久才出版《大學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