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京沙圈行

以此文章,獻給我親愛的朋友X先生,祝福他一生快樂,永遠健康。

 

葡京沙圈行(2011)

詩云:

中國南陲港城西,葡京買醉紙金迷,沙圈艷色亂人眼,風情自古賦詩題,

神女有心嫣然過,莽夫遊目渾忘妻,但願紅顏休薄命,免隨花落逐塵泥。

 

楔子                                                                                                    

這是我三年來第二次到澳門,每次都喜歡去舊葡京,主要的原因不是那裡有世界聞名的沙圈,而是我有懷舊之情。記憶中父親帶我到澳門葡京,給我五十元進賭場,我戰戰兢兢在大細檔贏了三十元。那時候上岸不久,是鄉下仔一名,鄉下仔好奇心重,左顧右盼,眼花瞭亂,在賭場到處亂竄,賭場內人頭湧湧,賭客吞雲吐霧,吆三喝四,骰子聲、敲鐘聲、嘶叫聲......混雜在-起。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經驗到這個世界,竟然有如此繁華熱鬧的地方。我看到五花八門的賭博遊戲,全部都不大了了。簡直就如劉姥姥進大觀園。

回程船上,父親諄諄善誘對我說,”玩下可以,不能搏命”。我永遠記住父親的警世箴言,想到這些年來小賭給予我的刺激快樂,又想到了賭到身無分文的朋友,父親的話不是很精釆嗎?多年後,我番攤、牌九、百家樂、賭狗賭馬,全部通曉。將葡京作為我愛賭人生的啟蒙地,確不為過。

良友

進入沙圈,要有志同道合的人相隨。我四十年朋友DAVID,筆名曼殊,我稱他才子,良友也。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蘇曼殊這四句詩也真攝人心弦,這民國初年大詩人,行跡放浪形骸,喜歡沉湎於情欲之間。

才子愛慕蘇曼殊,也自認有多少蘇曼殊的才華和遭遇,故用曼殊為筆名。他畢業於UCLA。標準工程師,服務波音公司凡廿年,專門修理太空穿梭機的黑盒,本以為應循規蹈矩,就可做到告老歸田,可惜時運不濟,一個裁員波浪,成了下崗工人。命運弄人,這下子失業把才子的才華全部激發出來,天生我材必有用,怎能讓他浪費生命,整天看住個黑盒子。柳暗花明,才子找到最合適自己的工作。他在Y城華人電台深夜開講,科學知識,歷史故事,鹹鹹淡淡,風水算命,無所不講。聽眾多為三姑六婆,廚房佬,車衣工友,也有夜晚失眠者,包拗頸者……都能從善如流,故收聽率逐日增長。但人行起衰運,頭頭遇黑。他甚麼東西不好講,講陳水扁粒子彈是假嘢,得罪了綠營朋友,有台灣惡婦到電台鬧事。電台主管為息事寧人,下了個封殺令,才子黯然收檔歸隱。

”芒鞋破缽無人識”,近年,才子悄悄然移居東莞樟木頭,悠然自得,樂不思米國。閒時做起占卦先生, 幫人睇相算命兼測字, 拿起罗盘,  看陰宅,陽宅,指點迷津. 時有此地社會賢達,知識分子,要暗渡陳倉者,貪樟木頭地方不起眼,也需人探路作伴,才子好客好食好行煙花地,做枝盲公竹,賺番餐晏仔,何樂而不為呢。將蘇曼殊那句,“踏過櫻花第幾橋”改為,“踏過胭脂第幾橋”。放在才子身上,更為恰切。

有才子禪修一詩為證:

人生苦短欲何求,風月無邊一色秋。禪心欲達真如境,神女遙指樟木頭。

我和才子有緣,當年求學,和崩牙德三人蝸居G縣,才子給我的見面禮物是表演一套詠春拳,拳風虎虎,令我對這一位香港同學刮目相看。之後,我發現此君非常特別,好多男孩子的愛好他都不會,他既不愛運動,也不打麻雀;既不玩紙牌,亦不會下棋;既不看球,更不賭錢,  做男人何樂之有? 匆匆幾十年過去,我恍然大吾,人生不需要興趣多多,也可快樂。才子在性方面,永遠走在時代的最前面。他把天賦的男性雄風,發揮得淋漓盡致,賽龍奪錦,現在才子好像在貽笑大家,你們興趣多多,浪費金錢,我一樣運動奪標就可以。

我這幾年,也經常返鄉。每次都和才子一起,他呼之則來,永遠有時間。因為他是香港人,大陸朋友無多,我介紹了他很多親戚朋友,飲飲食食無數次。才子為人和藹可親,且健談。大家都喜歡,他們經常問我,”肥仔點樣,他好嗎?”。我和才子行街,我行頭,他跟隨,才子心廣體胖,近看如笑佛,遠望像國寶大熊貓,走起路來,上氣不接下氣,還拿住大包細包書,好論盡。朋友笑說,DAVID是阿噹的書僮。我心裏想,都有三分相似。才子一生,沒有受過共產黨的苦,但他思想反共,到處要買大陸禁書。才子一介書生,是知書識禮之人,要是他手瓜起展,說話炒蝦拆蟹,那就不是書僮而是保鑣了。一世朋友,今日我的環境較好,行街睇戲,我出大份,有什麼計較呢。

才子有掌上明珠,長得亭亭玉立,皮膚雪白像才子,身材高佻像媽媽。她去年USC碩士畢業,現在已服務於醫學界。我問才子,女兒有沒有男朋友,答:”有個台灣仔追求,長相像陳水扁。”我話:“唔係掛,咁橋!”

一進沙圈

這次去葡京,和過去有不同,我有個何姓華仁老同學,幫四太打工,任職IT經理,手下一百幾十人做工,他邀我遊葡京,費用全包,有如此好事,我第一個想到關照的是才子老友,急電才子,問一句“去不去?”才子反應敏捷,腦海中立刻盤旋著沙圈美女和免費美食。才子答:”去,去,去!”我還警告才子,因為我同學多年不見,我不知道他們的喜愛,所以提醒才子千萬要言行謹慎,不能三兩下,就談風月,才子答應,”好,好,好。”於是乎,兩兄弟各自出發,「葡京沙圏」見。

「沙圈」本來是賽馬場的地方,馬匹在開跑前,被馬夫拖出沙圈來回踱步,讓騎師上馬,也好讓馬迷們在近距離評頭品足,看馬匹毛色,再作出決定。香港人鬼馬,稱葡京此地為沙圈。

進入葡京沙圏有點像入了迷宮,如果你好久沒來,很容易在迷宮內兜起圈子,不知怎麼的,東轉西轉,還是走回原地。你不能不佩服賭王何先生想留住客人的心意。沙圈則在謎宮的中心地帶,在賭場入口對面有一茶餐廳,名叫樂宮,葡京沙圈就是在樂宮外面的一圈大約三十米左右的半圓弧走廊上。二年前,我和才子來過,這次故地重臨,我們還是選擇了同一個餐桌,餐廳用的是落地玻璃,對外一覽無遺。我們施施然坐下,我叫咖啡,才子用茶,咖啡不能再添加,茶壺可以加水,水熱,不妨用冰淇淋沖暖,用才子的話,眼睛吃冰淇淋,他可以吃上幾個鐘頭。

群鶯亂飛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沙圈內的鶯鶯燕燕,確井然有序,沒有亂飛。鶯燕們就在這三十米半圓弧走廊上,來回走路。她們大多獨行,但也有妹妹雙人挽手而行的,頂多是三人行。走廊窄,文明社會不能阻街;她們走路的步伐速度一致,不快不慢,除非有客人,她們絕不能停步,很多會邊走邊打電話,看來是向老家的爹娘問候,或者是與男友情語綿綿。(我當年在辦公室也愛打電話同朋友聊天,工作有時候是好沉悶的)。

才子有愛心,老是對我說,她們如此這般不停地來回走動,好辛苦啊。我們看一女,長有修長美腿,皮膚哲白,樣貌清秀,性感打扮,腳踏二寸高跟鞋,行了二個鐘不停,沒有發市。她勾起才子憐憫之情,搞到要起身,猶豫一下,又坐下來了。我注意到一位,好像在匆匆地趕上班,她舉止端莊,臉上略施脂粉,穿著一套黑色套裝西服,是窈窕靚女,看上去就像大老板的秘書,如果諸君今世末做過老板,或者做過老板沒有用過靚袐書,一千幾佰可以圓夢矣。

我欣賞鶯燕們的穿著打扮,尤甚於她們漂亮的臉孔。紅黃藍白黑,色彩繽紛,配搭得相當完美,而且款式時髦,如果她們的穿著是自己的品味,沒有接受高人指點,我又要讚嘆祖國進步神速了。才子愛把她們分門別類,這是小公主,那是小白兔,小仙女,這個密實裝,是秘書,那邊高佻體形,煙視媚行的,是模特兒。他又把她們分成各種look,這個是范冰冰look,那個是張曼玉look,鞏俐look,鍾楚紅look,很多才子說出的香港明星,三級藝員,我都不懂,無從考究。

鶯鶯燕燕走累了,茶餐廳可供休息,她們坐在餐廳門口的圓桌子上,笑盈盈,鶯聲燕語,蹺起了玉腿,飲茶抽煙,儀態撩人。這時候看她們,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我在餐廳坐了半個鐘頭有多,開始感到悶。賭癮發作,留下才子獨自一人欣賞,我三兩步,一頭鑽進賭場去。

賭場

同學告訴我,何生做生意,有自己一套,他要舊葡京盡量保持舊日作風。所以他的賭場和拉斯維加斯不同,美國賭場燈火光明,這裡是燈光幽暗,美國賭場打做家庭式娛樂,客人斯文有禮,這裡的賭場是搏殺地方,是人民賭場,吆三喝四,粗言俗語,在所不計較。同何生賭錢,要有到大檔賭的感覺。要知道,何生要你來賭,不是來看風景。同學說,如果不是這種環境,大陸同胞肯定不喜歡。同胞是澳門的救命恩人,要好好招待照顧。

我做塘邊鶴,四處啄食。玩了一個小時,吾老矣,玩得縮手縮腳,在百家樂檯贏了七百港元,不夠一百美金,已經好似執到寶,決定同何生再見。

狂想曲

出了賭場,遠望才子,我見他還是一如故我,坐在那裡,沒有行開半步。他脖子轉來轉去,就像在看賽馬,看久了,脖子會疲倦,要做一下頸部運動。才子是君子,君子目不斜視,但此情此境,君子都死。才子看女人,頭部可以不動,眼睛確鎖定目標移動,如此一來,他就有偷吃的感覺。人們說,男歡女愛,最高境界是偷情,我不怪才子,我為他開心。

他閉目沉思,旅遊夢幻仙境,才子沉睡在春夢笙歌裡,在微笑,在朗誦詩篇……

有才子禪修第二首詩為證:

夢幻樓台抱二嬌,愛恨情仇一夕消。欲保心中無恨境,踏遍煙花廿四橋。

雲遊太空歸來,一切回到現實,俏麗嬌娃近在咫尺,我看到才子在數手指,八百,九百,一千,要一親香澤,花費不菲。才子有節約美德,不管過去現在將來,對別人和對自己,都一視同仁,買東西永遠要抵食夾大件。請繼續看吧,不要起身,用一壺茶錢,眼睛吃上幾個鐘頭冰淇淋,這世界沒有更便宜的地方了。

二進沙圈

何同學在氹仔家庭餐廳請食晚飯,吃葡國菜,他特別訂了葡國燒乳豬,開上等紅酒助慶。另外還有陸、梁二位同學,從香港下班趕來相聚,大家把酒言歡,好不快樂。飯後,何同學說:”今晚,我把肉叫多了,想不到,大家開胃,全部食清光。”,我心裡明白,同學你有所不知,我今天帶來了何方大食客,我的朋友能不動聲色,食態自然,假以時間,多隻豬仔都幫你食埋。

同學提議,我們談得那麼好,不如回葡京飲咖啡繼續如何?眾人舉手贊成,一行五人又往葡京茶餐廳去了。這是我二進沙圈。

夜晚的沙圈,人聲頂沸,大陸、香港、黑鬼、白鬼、阿差、東南亞.....世界民族共聚一圈。走廊行人熙攘,鶯燕傾巢而出,穿插其間,我看她們的口形,知道她們在用普通話跟行人說:”去不去?”

我們五人坐落,大家好像對鶯燕不感興趣,大談時事、經濟、命運等正經話題。在坐有梁同學,帶金絲眼鏡,文質彬彬,學者格局;此君研究紫微斗數,任督二脈,才子與他討論這等題目,竟然旗鼓相當。據同學說。如能打通任督,對身體的好處和樂趣,比吃飯和房事更大和更高。我忠告才子,你千萬不能練這門子功夫,不性不食,你如何做人,不如死去。

三進沙圈

大清早,天還沒有亮,我已經醒過來。隔離床,才子用鼻鼾聲唱歌,此人有福,一日廿四個小時,沒有白天和黑夜,就算天塌下來,他都能隨時睡著,又能隨時睡醒。我把他弄醒,告訴他我要下去餐廳吃碗白粥清腸胃,才子確實是春眠不覺曉,矇矓中說:“太早了,邊度有女睇,D女要瞓。”

我獨自來到餐廳,發現才子錯矣。

餐廳客人稀少,但沙圈確美女如雲,我耐心觀察,她們這時候特別容易發市,因為通宵搏殺的賭徒有人要回房睡覺,也有很多想食早餐。贏錢的,一千幾百無所謂,輸錢的,袋裡剩下一千幾百,不如把它用光。

我想到幫中國經濟把脈的學者張五常的話“中國人刻苦耐勞,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就,是用艱苦血汗錢堆成”,看到女孩們的辛勤工作,印証這話,可見一斑了。

四進沙圈

何同學為我們準備了十一點鐘的香港船票。我和才子拿住行李,我行頭,他跟尾,走出葡京門口,我告訴他剛才沙圈所見,他甚驚訝,看上去神情有點失落,我知道他對沙圈依依不捨。才子用哀求的口吻對我說:”阿噹,可以回去坐多陣嗎?”,我回答:“可以,但我杯咖啡你要請,我們回去再坐,你食碗雲吞麵,我飲杯咖啡,埋單要六七十元,你想好。”他仰頭想了想,下定決心地說:”去!” 這是我四進沙圈。

這次我們挑選門口位坐,掌櫃的看我又有幫襯,走上來搭訕:”老細,靚唔靚?”,我回答:”阿伯,你話呢?青春無限,青春無價啊!” 掌櫃微笑:”我睇左多年,冇乜感覺....”

旁邊的餐桌突然飛來一鶯燕,此女行動明快利落,身段嬌巧健美,束一頭烏黑色的短髮,娃娃臉,嘴唇微微蹺起,牙齒雪白,那雙精靈水滴的眼睛會笑,一身紅彤彤的緊身連衣裙,酥胸半露,玲瓏浮動,十分搶眼。才子慣技重施,頭是對著女孩旁邊的桌子,好像在看一對老人家正在吃麵,但眼睛西移,偷吃也。我向女孩問好:“你好嗎?”,她操一口純正京片子,不假思索,習慣性回答:“去不去?”,我心想,好一個辣椒女!我立刻捲起舌頭, 用流利的廣東音國語告訴她:“我沒力氣。”她花容燦爛,嬌嗔:”我有力氣!....”.

回程

澳門下起了雨,天空黑沉沉的。水翼船碼頭起錨,乘風破浪,往香港飛去,船艙外煙雨迷濛,看不到岸,這一切都無礙我心中舒暢。我到是有點“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的感覺。

這次澳門一日遊,有良友同行,旅途完美,和同學聚了舊,品嚐了美食,贏了小錢,且再到沙圈,夫復可求?我沒有遺憾。再看旁邊的才子,他又在數手指,自言自語,跟著向我的好心情潑冷水,抱怨現在物價高漲,美金越來越不值錢。前年來澳門,八百元一親香澤,今年升到一千。我勸解他,我們是乘坐著改革開放的最後一班平價船,你我已經佔盡便宜,到鶯燕們的兒子那代,沙圈可能搬來Y城,到那時候,她們兒子欣賞的是高頭大馬,滿身汗毛的金髮女郎,聽不到京片子了。

有學者論”性”,學者所論當然不是些三腳貓做愛招式,他們從高層次解釋,認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是性慾、慾念。從古至今,偉人豪傑,多為好色之徒。我目瞪口呆,如此說法,才子豈不是成為社會精英,國家棟樑??

諸葛孔明六出祁山,無功而返,朱毛紅軍四渡赤水,逃出生天。他們的事業驚天地,泣鬼神。我陳阿噹區區庶民,當然不能同他們相比。但我能夠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四進四出沙圈,而坐懷不亂,自問也屬半個柳下惠矣。文章如實寫出,準備留給二乖仔,他們有一天如果能明白文章內容,便已長大成人了。

我告別沙圈,”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我感覺好瀟灑。

後記

去年,趁華仁同學會的召開,我路經深圳。寫下了這段跳皮文字:

今冬十一月,遇後宮三千佳麗統領才子曼殊,天下託兒所富翁大總裁崩牙德於深圳灣 (德的新老婆為他產下麟兒已三歲),   三舊時蝸居同學,摸杯底回憶往事。 晚上,與才子下榻羅湖香格里拉,居高臨下,時華燈初上,遠望萬家燈火,俯視行人如蟻,我感慨時光流失,一轉眼三十八年,不禁嘆一句:  “三十八年好同窗”。“David, 可以幫我加上幾句,概括我們三人的近況嗎?”

好才子X曼殊,在床上蹺起雪白的二郎腿,口中念念有詞,跟著秀口一吐,吐出佳句連連,字字珠璣:

三十八年好同窗,回首前塵鬢已霜,雄風依然還舊國,贏得美眷又從商。

騰蛟起鳳今朝事,筆走銀蛇憶同窗,風流才子成佳話,不枉餘生在五羊。

 

塵噹2011年七月於Y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