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先生與我

詩云:

先生姓Good我姓陳,相逢共事費精神   無中生有施詭計,勸君得勢且饒人

時過景遷年已老,   回首恩怨似浮雲   異國謀生非容易,和而不同路可行.

先生姓好

先生姓Good,名Bob,Bob Good。我稱他好先生。好先生是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正經」職業的老板。

好先生從內布拉斯加州來,母親是愛爾蘭人,父親是德國人,開一部舊pick-up,穿牛仔皮靴,戴牛仔帽。講話帶有濃濃的鄉下音,典型農家子弟出身。先生身高六呎二,紅光滿面,精力過人。很不幸,他自小得有小兒麻痺,所以胳膊短而扭曲,上身闊大。下盤不大穩健,走起路來踏著匆忙小步,和他一起走路,我總是聽到先生在後面那急速而有節奏的腳步聲,感覺到他的短手在擺動著,氣呼呼的,好像在催我走快點。

好先生是一個窮苦學生。畢業於USC 「南加州大學」數學系, 他用了六年時間才修讀完這學士學位,因為他是半工半讀。

第一份工

我年薪二萬,工作從早上七點開始,到下午五點下班。但經常是要到六點半才能離開的,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七點了。因為好先生是工作狂,如果看到我按時走,他會滿面通紅,不高興。一如在廚房工作的打雜,下班的時間到了,頭廚還沒走,做打雜的怎好意思離開呢。好先生的工作時間不固定,有時候三更半夜,通宵達旦編寫電腦程式,為電腦螢幕跟總機拉線,跑遍了工廠的每一角落, 試想想,有這樣的老板,他怎能讓他的助手偷懶呢。

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把晚上電腦印出的報告,用小推車送到各車間的部門經理,他們在等報告,似乎看不到報告,整天的工作便不知如何開始。

七十年代,還沒有個人電腦,管理工廠的製造系統還是剛開始。好先生的工作壓力是很大的,當電腦突然發生故障壞掉,要維修。在修理期間,我會接到不停的電話,問電腦何時UP,好像沒有電腦螢幕的數字,整個工廠都要停頓下來。普通工人到無所謂,經理們是很緊張的。

我和好先生在同一辦公室,我的辦公桌就在他的旁邊。可想而知,這份「正經工」是如此艱辛,比在 「不正經」的餐館工辛苦多了。

在風和日麗時,好先生會稱呼我 “Don”,或 “Mr. Chen”。 他教會我很多東西,經常諄諄善誘地告訴我,要到車間走走,和工人打成一片,留意物流,看看貨倉,發貨和收貨部門是如何運作的。去問估計報價部門的朋友,是如何報價的,合約是如何競爭的。一整天坐在辦公室編程式是學不到全面製造系統的。那些高薪的工程師,你大可不必去理會他們,他們和我們的系統沒有多大關係。

工作不順利或者電腦失靈的時候,好先生會遷怒於我。我如果有錯失,他便大發雷霆。踏著小步,擺動短手, 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裡來回走動。那時候,他會喝我 “chen”. 請注意 “chen, chin”,可以同音。

有一天夜晚。狂風暴雨,我和好先生都在辦公室,他辦公桌上的舊款收音機播放著抒情的鄉村音樂。他心神恍惚,面色陰沈沈的。較早前,電腦down了,維修技工正在修理,不知道何時可以修理好,我們準備通宵工作。

接下來發生了我終生難忘的事情。

「Chen,跑到質量檢查部門,問湯姆師傅借left-handed monkey wrench[i],我要用。」湯姆是夜更老技工,白人,五六十歲。

「甚麼?」 我問。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聽到了嗎?」 好先生認真地說。

我快速地跑去質量檢查部門,問湯姆,好先生要借用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

湯姆回答: 「沒有。」

我走回去告訴好先生,說沒有。

「chen,你會英文嗎?left-handed monkey wrench,你再去!」

來回走了二次,結果一樣,好先生說有,湯姆說沒有。

第三次,好先生發脾氣了:

「chen,你連這樣簡單的工作都不能完成,我要你何用? 給你多一次機會,如果你這次還拿不到wrench,我要炒你魷魚。」

我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再去問湯姆,這次我說得特別清楚: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

湯姆大笑回答:「沒有!」 他開心地笑得要用紙巾抹眼淚。

我從走廊慢慢地走回去,走廊的一邊是落地玻璃牆,外面有一棵大樹,種植了花草樹木。極盡綠化的能事。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玻璃牆上,水花四濺。我低頭邊走邊想:好先生在攪什麼鬼?我聽錯了嗎?

突然間,我看到好先生站在我前面,捧腹大笑,在我後面不遠站著湯姆,

他笑呵呵地對好先生說:「Mr. Good,你太過份了。」

好先生笑到不能出聲:「chen, you stupid %#%@ chinaman.」

天昏地暗, 我腦袋滿天星斗,看先生面目憎獰地笑個不停,我強忍著淚水, 極不自然地擠出我可悲的笑容,傻乎乎的陪伴他們笑。 情況異常弔詭,在這異國它鄉的走廊中間, 四處無人的夜晚,大雨滂沱,天長路遠魂飛苦,  我被兩人羞辱,我恨不得躲到玻璃牆外的大樹後,讓大雨淋頭,仰天長嘯,老天爺啊!天涯有路,你為何讓我闖進這個鬼地方。

四年之後,我對這電腦製造業系統已經大有眉目。從購買、製造、估價等等,所有的子系統我都有經驗了,這些知識,書本上是沒法得到的。我終於離開了啟蒙老板好先生。

人在征途

我進入了一間大廠工作,工作量比好先生的公司輕鬆多了,我感到新的工作環境十分和諧,新老板也是白人,對我很好。我從普通的電腦編程師,一路平步青雲,最後做到部門經理。

公司從接近二千人的大工廠,每年都在裁員,他們要把這工廠搬家,移到南部,因為那裡人工較便宜。

有一年夏天,裁員風潮又來了。我們部門的一位女秘書不幸遭解僱,她幫公司做了四十年,無丈夫無子女,孑然一身,公司就是她的家。她經受不起打擊,晚上用塑膠袋包頭,自殺。公司為我們部門請來了心理專家,開解大家,進行心理輔導。

我的心情沉重,這個善良的老女人,我們部門的小管家,早上開工前喜歡跟我聊天,有時候還跟我倒杯咖啡,她為何如此看不開,我至今還不明白。

二星期後的一個晚上,  狂風暴雨,這次輪到我操刀.  我坐在自己的私人辦公室,準備明天的裁員工作,我要重新規划分配人手。 這責任是件棘手頭痛的事情,我思考著如何去跟在裁員名單中的三位員工解說。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湯姆,一個從內布拉斯加州來的中年白人,在手下眾多員工中,他給我添最多的麻煩。

「陳先生,請問明天我的名字在名冊上嗎?」

我沉默地看著他,腦海裡突然閃現我剛剛出道時的一幕,也是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好先生和技工師父把我夾在走廊中間恥辱的一幕,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

「我枕頭底有一支M44,希望你不要告訴我,我要用到它,了結自己。」 湯姆顫抖地繼續說。

大雨如注,淅淅瀝瀝的打在窗上,把我的思路攪亂。一下子,我回到現實,我打量著湯姆,心裡想,今晚我真是幸運,名單上沒有他,這個有兩小孩的父親,如果他在名單上,我要如何應付呢?他是否會先把我幹掉,然後再了結自己呢?

我很平靜地回答,「沒有,你不在名單上,我們大家都同在一條船上,我希望你好好工作,don't rock the boat。」

雨停了, 在駕車回家的路上,我的腦海裡有一點邪惡的滿足感: 今天我操生殺大權,甚麼仇都報了。但立刻又想,這世界紅黃藍白黑各種膚色人民,都在為自己的生活而拼命,人要有上善若水情懷,我應該相逢一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相煎何太急呢?

每隔兩三年, 聖誕節前夕,我都會相約好先生碰面一次,共進午餐。他常感嘆科技的日新月異,自己有跟不上的感覺。 他也提醒我,不管科技如何進步,生意還是生意,人還是人,我們做的是支持部門,幫助公司準時出貨還是最重要的。他又喜歡說:「Don,他們越來越給我多錢了,我真不好意思」

三十年河東

十八年後, 我所在公司只剩下一百員工,快關門了。這一間有著光榮歷史的公司,荷里活曾經在這裡拍攝 "The Hunt for Red October 「獵殺紅色十月」" 的實景,將要完成她的歴史使命了。

正在徬徨之際,我接到好先生的電話,「Don, 你可以回來幫我收拾這攤子嗎,他們要把我的電腦系統移到東部,你是唯一的人有能力管理這舊機器的,也可以幫助他們把電腦資料轉移,我不能承受看著我一生的心血讓他們毀滅。」

及時雨好先生,我接受了他公司的高薪邀請,重返我人生路途「正經」工第一站。

我坐在好先生的辨工桌上,環視四周,一切都和十八年前一樣,沒有什麼大變化。在我旁邊的是一位白種年輕人,這是他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在辦公室外,還是這部門的三位老員工,他們對這位舊相識,新老板,恭敬有加。他們萬沒有想到,當年被好先生罵到狗血淋頭的中國年輕人,會重返舊地,領導這部門。

我們用了三年時間,把系統轉移。在這段時間,我每隔二星期就出差,往中南部走,那裡的人,鄉下口音比好先生更重,我聽到這種口音,會有一點親切感。

我親手關機,看著工人把那笨重的機器搬走。我沒有捨不得,只是感覺到一個時代的結束,新時代已經來臨。

再過二年,印度I.T.兵團殺到,我成了全球經濟一體化下的犧牲品,提前退休了。

三十年前,在我剛來工作的時候,I.T.行業全是本地人,許多中國人選擇了這行業,把本地人的工作機會搶走了,三十年後,印度人來了,把中國人踢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這制度是殘酷的,我明白。

這間以製造飛機升降系統出名的公司,我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有員工350人,每年銷售額三千萬。我第二次進來的時候。公司發展到員工600人,年銷售額七千萬。我幫助他們把系統轉移,把知識轉移給印度人(美其名曰 KT-knowledge transfer),自己變成了「多餘」的人。

我昂首闊步離開, 沒有埋怨,也沒有遺憾,這地方給了我機會,我從這兒開始我的職業的生涯,走了一大圈,最後在這兒結束,人生多奇妙。

探訪故人

去年聖誕節前,我收到好先生發給他各親朋好友的郵件(我在其中),講述他在十月份,在Walmart門前心臟病發,被保安救起,此刻在康復中。他的老婆Ruth患老人癡呆症,經常認不出他是誰。

我立刻回信,告訴他我將帶兩兒子來探望他,下款: 「Your slave Chinaman , Don.」

他回我信: 「Chen, you don't know what a slave is。」

好先生的家座落在太平洋的海邊,離我家有一小時車程。在車上,我跟孩子說,今天介紹爸爸的舊老板給你們認識,不要整天講爸爸沒有白種人朋友,好先生是你爸的好朋友。

好先生坐在電動輪椅上,艱難地站起來,開門歡迎我們。幾年沒有見他了,他的面色還是那麼紅潤,但看他舉步艱難,我是心酸的。我扶著他走進書房,幫助他坐在一張很大的太師椅上,我坐在旁邊,兩兒子坐小凳,就像學生留心聽老師訓導般。

寒冬時節,書房的窗全關著,窗帘紧闭,房間顯得幽暗, 柔和的燈光又令人有溫暖的感覺。牆壁上掛滿舊照片,除了家庭照外, 多是大學的舊照和內布拉斯加州平原農場的風景畫。我注意到一幅,是一排整齊的藍色的電腦,好先生站在旁邊,那是他心愛的系統,他為這些機器留下許多心血。牆壁上還掛有一棗紅色USC校旗, 房中擺有一新款大電視,先生喜歡看足球,他的最愛隊伍是USC和內布拉斯加州大學足球隊,這二隊都是大學勁旅。

他仔細地問孩子的學校、功課、將來要做什麼等等問題,看得出,先生是十分關心後輩教育的。

我問先生: 「明年大選,黑人總統還可連任嗎?」

他感嘆:「我的共和黨沒有人材,這國家好難搞。」

我想到他一生克勤克儉,買了三棟公寓收租。多年前,他想去中國的長江三峽看看,現在這樣的身體情況,不可能去旅行了。

「旅遊過長江嗎?」

「還沒有機會。」 他有點兒惘然。

我笑問: 「你有那麼多錢,準備留下來給誰?」

他回答: 「一部份給孫子們,其餘送給教會。」

我看出他疲倦了,需要休息。我問孩子們,還有問題請教Mr. Good嗎?

小兒子Adam小聲說: 「how about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

好先生好像聽不到,跟著大笑: 「那時候,你爹爹不想換工作,我已經再沒有新東西教他了,我要他走出去學新東西,看看這世界。我要把你爹” 趕”出去。」

今天回想,沒有他的「趕人」,也許我不能有今天的生活。沒有他對我的磨鍊,我也不會有在大國企業內「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本領。 在我日後所遇到的老板們,比較起好先生來,每一個都是好人。我對他們由衷尊敬,而且努力為他們工作,這從心底裡的感受,作不了假。這也許是我以後工作順利的原因吧.  我衷心地感謝好先生。

臨走前他問我: 「現在你不做工,在忙什麼? 」,

我告訴他: 「一星期打二次網球,幫助一下孩子。 啊!還有,學習寫作,正準備寫你。」

「用英文寫還是用中文寫?」哈!這是什麼說話,我的爛英文,先生太看得起我了。

他鼓勵我:「好!希望你靠寫維生,賺大錢。」

我心裡笑,好先生永遠都不會忘記錢,太重要了。

一抹夕陽,照在好先生的面孔上,白裡透紅。老人站在大門前,左手按住枴杖,右邊短手揮動,向我們說再見!

當晚,我接到好先生的來郵,如下:

Donald:

Thank you. I very much appreciated your visit and seeing your young men.

You and your wife can be very proud. You raised two nice young men.

Ruth & I really enjoyed your pastries.

Take care.

Bg

 

後記

文章完成,打開電視,看到CNN在報導佛羅里達州槍殺黑人小孩的新聞,攪到全國風風雨雨。再想近期林仔打NBA的故事。無限感慨。我是樂觀的人,但對大國這種族問題,我是悲觀的,再過一百年,還是一樣,沒有辦法改變。

但人要往好的地方看,這國家的好處,還不少。

塵噹 2012。3  LA


[i]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 definition
a nonexistent tool. (New workers are sometimes sent to fetch nonexistent tools.) e.g. Hand me the left-handed monkey wren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