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星公

前言

受朋友所託,為他父親百歲壽辰寫文章以致慶賀。朋友是洛城網壇相識,我認識世伯也有多年了,雖然和老人家少有說話,但每次看見他,他總會伸出一雙柔軟如綿的手握住我,和我道好。老人手長過膝,手心紅潤,手背黝黑,好一雙飽經滄桑,勤勞勇敢的手。他的手握得強而有力,神彩飛揚的眼睛注視著我,顏容已改,童心未泯,那躍躍欲動的頑皮孩子樣令我對這老頭感到無限興趣,這百年人瑞,我真想把他的一生了解清楚。

我欣然接受了這寫文章任務。

香港

朋友安排訪問他的父親。有一年沒有見老人家了,他坐在輪椅上,身形更顯消痩,更不愛講話,我俯身和他握手,感覺他的手力大不如前了。

問世伯:「Uncle,你在香港那所中學讀書啊?」 老人家在我的耳邊大聲地回答:「華仁!」

老人姓蔡,名念因。廣東三水獨樹岡人氏。生於一九一四年,在鄉下讀小學,少年隨父到香江,就讀華仁書院,畢業年日不詳。

那年代,普通家庭的兒女,讀完中學己算有學識,年輕人畢業後立刻投身洋行打工,華仁神父送他一技防身闖世界,高材生的英文朗朗上口,與番鬼交流自若,加上人聰明,工作勤奮,深受老板賞識,不久便在公司上位。

法國洋行代理從荷蘭進口的國外雑牌煉奶,年輕人挨家挨戶推銷,日久有心得. 為更容易推廣此一產品, 毅 然向老闆提議,可否為雑牌煉奶取上自家牌子銷售:

 老闆問:「你要取個什麼名?」 年輕人充滿信心回答:「壽星公」 從此以後,有歌唱,「壽星公,壽星公,你係好公公」「壽星公煉奶」降臨世界。

似乎也是天意,也是偶然。這「壽星公」八十年之後,確孕育出一個如徦包換的壽星公。

海防

「壽星公煉奶」正在走红香港,廣州,續漸進入東南亞巿埸的時候,日寇已經侵犯中國,香港也淪陷了。公司為開拓東南亞巿場,派年輕人擔當大任,在這風雨飄搖之際,先生舉家移往北越海防。

在越南,先生騎單車賣煉奶,把「壽星公煉奶」賣到家喻戶曉.「壽星公煉奶」是:越式法國咖啡必定要加,早餐多士面包必定要搽,小孩子成長必定要食的營養品.

先生在海防長袖善舞,交游廣闊,而且愛做善事、不久便成了社會名流。

時日本皇軍已經在那裡安營紮宅,他們懷疑先生和「重慶」方面來的人做潛伏工作,把他抓起來,先生琅鐺入獄。

一關半年,飽受嚴刑迫供,先生誓死不招供,日本仔嚴刑不行,改用禁食,每天喂他小半碗豬糠粥,把他折磨成半條人命。先生為了活下去,晚上從睡覺用的草蓆,抽草根咀嚼。以食蓆維持生命。出獄時,先生已是望之不似人形了。

走筆到此,我心潮澎湃。那時候在中國,是十萬青年十萬軍的激情年代,在異邦,也有中國人憤而反抗日本. 天地有正氣,想不到眼下的垂弱老人,當年是個鏘鏘漢子,抗日志士。

日本仔投降後,好景不長,北越赤化,先生多年打下的江山一朝付諸東流,生意財產全部收歸國有。一九五五年,先生執起包袱一家逃離北越,跑到南越的西貢,重謀東山再起。

西貢

一切從新開始。先生借助「壽星公煉奶」牌子威勢,三五年時間在西貢艱辛的耕耘,最後更開了牛奶加工廠,集資創建了醫院。先生又成一條好漢。

先生與友人合辦的「中正醫院」,在西貢大名鼎鼎。先生任兩屆董事長,醫院的宗旨,賺錢其次,那是先生發財之後回報社會,濟世扶貧的地方。

先生生性外向,做就了一個成功的推銷員。他風流倜儻,豪爽江湖,家中門庭若巿,富商巨賈,文人雅士,販夫走卒,皆是朋友。風流花相人生,世間上有多少人羡慕。

我訪問了先生的一位朋友,老人告訴我一件關於先生在西貢的趣事,最是突出先生那愛站在舞臺中央,「出風頭」的外向性格。

有一年夏天,西貢舉辦女子渡江比賽,先生雖然是男人身,但堅持要參加這項活動。他一生熱愛運動,尤愛游泳。這表演機會怎能錯過。主辦單位礙於先生是社會名流,不便拒絕。渡江那天,碧海藍天,岸上歡聲雷動,一聲槍響之後,參賽者一起下水。看江上銀光閃閃。先生是浪裡白條,當然獨領群雌,二百多條美人魚跟隨浮動,正所謂美人如玉劍如虹。最後先生首先上岸,在臺上高舉獎杯,多謝各位父老鄉親。

情痴

人生自是有情痴。朋友特別提醒,一定要把他父親的愛情故事紀錄。這正印夫人的小兒子,多年以後,想法經過時間的洗滌, 恩怨似浮雲。我對朋友的胸襟情懷,實在贊同。

先生十九歲那年,在父親安排之下,和隔村的李氏女子成婚,李夫人為他生下五男四女共九個孩子。夫人是賢內助,一生跟隨丈夫南征北戰,活到九十多歲在洛城終老。

先生四十八歲,時值壯年,事業如日方中。在越南邂逅廣東南海才女張紉詩,驚為天人,他決定忘記盲婚,嘗試自由戀愛。苦戀三年,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尋愛足跡遍及東南亞,歐美澳。終於贏得美人歸。

這裡有一段好文字:漫步長洲「宜亭」南國千秋回首望 詩壇第一女才人

作者郭志標在二零零八年七月在香港報紙發表,寫下這故事,我借花獻佛,照抄兩段,供大家欣賞。

「宜亭是由越南壽星公煉奶廠創辦人蔡念因為紀念亡妻張紉詩夫人而建。張紉詩小名宜,又名換轉,南海人,故鄉獅山江尾,世居廣州西關。廿八歲歸中山唐氏子,後來夫婦仳離;從此潛心文藝,兼法鍾王,秀拔灑落,畫以牡丹為擅場,詩詞則神采飛揚,骨格靈秀。據說她曾師事清代翰林桂南屏,工書法,於詩歌研究頗有心得。」

「據2004年3月24日本報副刊「思旋天地」,有文章講述蔡念因是一位為情癡,蔡先生在越南發達,七十年代越南戰亂而移居香港,在「九七」陰影下他又西移美國,在美生意總代理越做越大。當年清明老人已八十多歲,仍情深款款從美國洛杉磯返港,到他畢生至愛紅顏知己,一代詩人、名畫家張紉詩之紀念宜亭緬懷傾訴一番。據知蔡先生數十年營商乳酪,事業有成,且樂善好施,為公益不遺餘力,平生有三好:好詩詞、好攝影及好運動,人皆稱之為北美當今之奇士,著名善長仁翁,九十一歲時還榮任晚芳社社長。」

文中女詩人張紉詩葬於距離宜亭不遠的長洲墳場,墓旁輓聯:

宜樓相守吟詩書九載無猜願來世再為連理樹
漁舫初逢知肺腑百年有數到今朝休問牡丹花

朋友告訴我,父親到今日,還經常喃喃自語,朗讀前妻詩句,天長地久,此情綿綿無絕期。我挑燈夜讀老人在十多年前為亡妻編輯的詩詞文集,女詩人生平留下詩作二千余首,隨意翻讀,詩句多是描述香江和嶺南舊事,我腦海浮想聯翩:廣州西關人家,青磚老宅,石板街巷,八和會館,陶陶居,我祖父涌邊街的舊屋和他的首本粵曲「再折長庭柳」。深深感受到了這舊時先鋒女子的才華。現獻上張紉詩女詩人一首,「初冬荔灣泛月」以資紀念:

「重向灣頭對月圓。竹橋南望兩村前。夜寒絃語風蕭瑟。隔水人呼賣粥船。  
   寒宵月共耽沈寂。徬水人家好夢時。萬慮欲隨繁響盡。歸舟獨唱杜陵詩。」

好一句「隔水人呼賣粥船」,令我回憶起我的父親,孩提時代父子倆泛舟廣州荔枝灣,招手呼叫賣粥船,食碗艇仔粥的情景。

我心裡想,先生打造和諧家庭,把家人說服後再明門正娶張紉詩,和今天的包二奶行為,真有等級層次的大分別。今人行為,下九流也。

洛城

一九七五年,西貢烽火危城,先生在越南的事業再次化為烏有。他跟着美軍一起撤離。

漂洋過海壽星公。套用毛澤東兩句:「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香港開始,到北越的海防,再到南越的西貢,最後落足北美洛城。先生的生意深受戰爭的連累,每一次都要從頭做起。

八十年代初在洛城,先生重操舊業,賣煉奶。他帶小兒子出道,走遍各地大小超級市場,饗館。父子兩攜手打開南加州市場。先生那老一輩的推銷手法,深受買家欣賞,天生執著性格,對每一機會都不言放棄,而且對客戶了解關切,做完生意,變為老友;與今天缺乏人性化的機械銷售方式,不可同日而語。據悉,他喜歡要求超市老板,將「壽星公」煉奶擺在顯眼的地方;他更親力親為,搬運貨物。這時候,先生己接近七旬了。

美國「新興」食品公司成立於一九八一年,總部設在三藩市,由蔡先生的外甥,鄧世澄先生掌管。鄧先生是管理專家,一開始就打理公司的內部事務,蔡先生打理銷售,這一對生意伙伴,關係維持了大半世紀,配合得天衣無縫。到而今,鄧先生,當年這個跟隨舅舅一起在越南打天下的美少年,已經是年過八十的老人了。人們說,夥伴生意最難維持長久,我說,有例外的,看這一對老人,不是最好的典範嗎?

今天事實擺在人們的眼前,幾經艱辛從頭越,先生的「壽星公」和「黑白牛」煉奶已風行美加。他的「新興」食品公司業務蒸蒸日上,安排妥當之後,先生已到達了可以「不管」的超然地位。

朋友強調,父親的一生坦蕩蕩,愛把自己的事情公開,毫無隱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公眾人物。

我參加老人家的壽宴多次。慶祝從早上開始,洛城文化人萃會,老人將自己的詩作,攝影作,就像開展覽館般的讓人欣賞,書畫家即席揮毫,詩人吟詩作對祝賀。我的才子老友,份屬洛城晚芳社詩人,必定在埸。好生熱鬧。這慶祝生日的節目,已經成為洛城中國文化盛事。

先生不是甚麼左派商人,但他一生人走遍中國的名山大川,尤其改革開放以後,他的攝影作品和詩文多為中國的大好山河而作。老人深厚的中國情結,可見一斑了。

有朋友評論,蔡念因是儒商,我不以為然。儒家主張中庸之道,安身立命。大學生意課開篇有講,商人為利潤而來,何儒之有?

我細心再想,先生座上高朋,多是文化人.看他一生奮戰不懈,愛人愛己愛家庭,更熱愛中國文化,我的想法有改變.

其實中國傳統儒家思想和現實世界營商之道有不少茅盾之處。不能禕言,營啇以逐利為主。要懂得迎合巿埸需要。絶下能食古不化。另一方面如果太重利而不擇手段,則是為奸商了.

老先生能在儒與商之間不偏不倚取得平衡,以商養儒。以營商所得回饋社會,促進文化,實不容易。况真正的儒商要具深厚的文學根基,良好的品德修養。絕非現今一些只會炒賣兿衕品圖利,附庸風雅之徒可比.

壽宴開始,全埸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老人穿一身紅彤彤長衫,緊身黃金馬褂,頭戴烏黑色清末民初時代瓜皮小帽,座鎮主席台中央、有十二金釵,在台上載歌載舞,台下宴開百席。洛城社會賢達、文人雅士、政治家、宗教家、公司員工、子孫,上台祝賀。壽星公安穩地坐在那裡,笑呵呵的,伸出雙手。理所當然接受八方來朝。

朋友告訴我,今年十一月的百歲生日慶祝,「壽星公」的書畫攝影展覽,要在洛城長青文化中心連續展覽一星期,到時必將比往年更熱鬧。這壽宴已經成洛城佳話。

我已經收到壽宴請帖,請帖上印有老人家所寫感謝長聯,現在獻上開頭四字的「念因滿百」以饗讀者。

念正培元每籍清閒度日
因思保健常憑活動怡情
滿天鳳舞眼前瑞靄繽紛
百奏龍吟耳畔韶聲繚繞

這樣的人,還不是「公眾」人物嗎?

後記

我的朋友蔡德榮,是壽星公的小兒子。大學畢業後就跟隨父親在洛城為生意打拼,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卻看不到一點公子哥兒的味道。今天他掌舵新興公司洛城分部,把生意打理得有聲有色。

蔡朋友誠懇邀請我寫他的父親,我感到榮幸之至。深入查究資料,知道這悠悠百年歲月,我沒有能力把老人一生寫盡。僅有在重點事着筆。但他是我華仁書院隔代學長,這文章就有雙重意義了。 再有甚者,我要向廣東南海三水獨樹岡的蔡氏鄉親報告,他們村在太平洋的彼岸,出了個北美奇人「壽星公」。

野人獻曝,草成一文。希望世伯兼學長,多多包含,有無禮之處,請原諒。

我恭祝你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塵噹 二零一二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