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詩意境的自由

自由與責任

            參禪與寫詩一樣,主體憑着感覺器觀接觸世界,又憑着個人經驗和需要認知一切,在日常生活中處理生命中的大小事情。 

            但是,參禪和寫詩的活動進行時,主體可以放下客觀世界。前者心馳空虛,求達空明,見真體悟。後者則遊浮在〝第二世界〞之中,用主觀及自由的天真心靈,處理人與事物,不拘泥真像,或者人為價值。詩人甚至不顧文字的規法,只管探求一種純真的美、滿足和快樂。 

            詩人有自由按照自己的意旨和一時衝動,去揣摩內心的感受和聲音。他亦可以打破語文的法則,不理字的一般含意,袛求能夠表達特殊的意義和意境。 

            不過,詩人在自娛之餘,寫詩是給他人看的,所以他對讀者負有責任。這種責任的體現,使詩歌由〝狂言〞變為〝藝術〞。俄國文豪托爾斯泰在《藝術論》說:〝如果一個人體驗到,或者想像出,愉快、歡樂、憂鬱、失望、灰心、或爽朗等感情,以及由這些感情轉化而成的意境,用色調、聲音或文字把它們表現出來,感染別人,使他們像他一樣同感,就是藝術。〞 

自由想像

            早在公元五世紀末,劉勰便寫成中國美學的巨著《文心雕龍》,綜論中國審美觀念的發展。它的美學觀,很受先秦儒家的荀子學說所浸染,又受到陰陽五行家、道家、玄學和佛學的影響。它把〝文〞與〝道〞聯在一起,稱之為〝道之文〞。劉勰引用《禮記》,確認人是〝天地之心〞,强調人有主宰大自然的權能。所以,文是人心的產物,是人心與物交融的結果。他說:〝萬趣會文,不離辭情。〞 

            劉勰在《神思》一篇裡詳述人的想象本質和過程,全面豐富地說明中國古人對藝術想象的認識。他說:〝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咏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其思理之致乎?〞 

            這段話說明,〝思〞不單是思維的活動,同時亦是〝馳思〞和〝追思〞的超越客觀時空的活動。它的權能足以〝接千載、通萬里〞,越過客觀現實的〝事實〞。 

            《文心雕龍》又對藝術想象的生理條件和心理條件,作出深入的探討。它說:〝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淪五藏,澡雪精神……是以四序紛迴,而入興貴閒。〞可見,劉勰把詩人文人在感知和注意世間人事的過程中,保持心情平靜,方能使藝術想象馳騁翱翔。 

            劉勰又關心文人不要過分勞力,建議他們調養身心生理平和。所以他提出〝養氣〞的重要性。〝養氣〞之說源於孟子。孟子的理論當然以道德修養為主,但是,他的〝養吾浩然之氣〞,亦同時涉及用倫理學轉化為審美學的建構,說明藝術創作主有需要兼願人倫天理和心理美感,方能寫出〝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的感人心魂的作品。 

            想象以外,情感亦是藝術的重要因素。甚至有人將藝術的本質歸結為情感。在傳統文化中,老莊和陸機都曾提出了藝術情感的理論。劉勰繼承他們的智慧,在《文心雕龍》內有盈百處提到〝情〞字。它說六義,第一義就是〝情深〞。該書的《明詩》篇說:〝詩者,持也,持人情性。〞就是表明劉勰按照儒家詩教的提議,把感情融入教學之中。至於創作詩文,作家的情感體驗豐富之處,即在它同時超越物外,又在人情之中。所以,不論作家怎樣天馬行空地馳想,他仍是關心讀者的,寄望自己的作品可以為讀者和社會的和諧安定,有所貢獻,對個人情感和人際間的情上往來,增添內容及提升。 

            千多年後,托爾斯泰論說藝術,和同了劉的創見,時下廣為人們引述的藝術評論家蘇珊‧朗格(Susanne Langer, 1895-1985)論人類的感情和形式表意,說的亦不超出《文心雕龍》的立論。她在三卷合一的巨著《心靈:人類感情的敍述》(Mind:An Essay on Human Feeling)裡說:〝情感是人類審美經驗的基礎。人類自然地運用他自見和參見他人之見的權能,不斷創造意義,滿足他把萬事萬物變為符號的本性需要,然後用符號創造和探討意義。〞 

自由交換

            1981年夏,我有機會在波士頓與蘇珊會面,聽她說音樂比詩詞更能溝通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我對她提起禪宗〝不可言傳〞的見解,以及劉勰的美學理論。她告訴我,她的恩師卡西爾(Ernst Cassirer)很熱衷禪學,她自己在維也納讀書的時候,亦有所染。對於劉勰的美學的豐富敍說,她則感到十分驚奇。我送一本英譯《文心雕龍》給她。那年的聖誕節,她寄來賀咭說她看了很受啟發。她又送來一本她老師的傑作,1946年出版的《語言與神話》(Language and Myth)。她用書讖號出一段似禪非禪的話:〝語言是意境的車輛,它帶着自由的能量,馳向人的自由本性及可能。〞書讖十分精緻,上面印着伏爾泰(Voltaire)的一句名言:〝欣賞何其神奇,讓欣賞者把別人精美的傑作擁為己有。〞 

詩的兩種語言

            朗格在他的《對藝術的反思》(Reflections on Art)中說明,詩的語言分為「表意語」和「達意語」兩種。表意語適用於自我抒發,不在乎他人的欣賞或共鳴。達意語則要求他人明白或認同自己發出的心聲。 

            兩種詩語都涉及一個「我」與「你」之間的「它」。這個「它」可能是一種絕對私人的情感,或是廣為人知的情景或意境。兩者由文字構成的意象顯露出來。就是說,詩人有抒放情感的自由,也有關心與讀者溝通的責任。 

讀者的自由

             李商隱的這兩句詩是用表意語寫的: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詩中沒有我和你,沒有故事內容;它祇是詩人一時的意象,它亦可能是無中生有,純粹是李氏的感情內容。詩人有自由這樣抒發內心的感受。讀者也有自由去揣摩它的意蘊,甚或借它來創造自己的感受。兩者都十分自由。 

新詩走歪路

            五四運動提倡「全盤否定舊文化」,以不合理的妄想蒙蔽一代天真的青年。一個民族的傳統好比人的遺傳基因,神秘又堅韌,不可任意擺脫。五四運動從外國引入來的東西太多太急,如今經過歷史見證,其中不少東西並不適合中國文化傳統與需要,例如甫誕生便走火入魔的新詩。俞平伯寫《社會上對新詩的各種心理觀》說:「主義是詩的精神:藝術離開了主義,就是空虛的、裝飾的、供人開心的、不耐人尋味使人猛醒的。」 

            我的天!曾幾何時,「供人開心」是一樁壞事?有誰人從歷史上見過,僵硬無心的「主義」可以耐人尋味,使人猛醒?不論甚麼主義都像鋼釘,一碰上便把人牢牢地釘住,再不動彈!主義教條可以拿來規範行為;拿來抒發或開拓意境,相去甚遠。 

            胡適是「白話詩的開創者」。他於《寄陳獨秀》一文中說:「詩是供『你』閱讀,使『你』感動,讓『你』受教育的。」咦,假如詩人負起教育的使命,那麼,教師和哲學家要改行了。如此「開創」,怪不得新詩流行了大半個世紀,仍然十分「體弱」。胡適又在《談新詩》中說:「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越偏向具體的,越有詩意詩味。」我不明他的「具體」在指甚麼。我倒覺得,宗白華在《新詩略談》裡寫的更為中肯:詩應該是「用一種美的文字 — 音律的繪畫的文字 — 表寫人底情緒中的意境。」 

意境的言傳

            中國詩詞以追求意境為特點。讀者欣賞心愛的詩詞,同樣希望尋着可以悅心安魂的意境。它究竟是甚麽呢? 

            在中國的藝術審美史上,從唐代的司空圖到清代的王國維,人們一直討論意境的有與無,以及它的特質。在我們的文化裡,儒家有「意象論」,道家有「道象」,佛家有「境界說」,禪家有「禪意、禪境」,盡是講藝術的真和美。 

            《易‧繫辭》說:「聖人立像以盡意」,說明不論是詩、樂、畫,作家為求表達「人意」或「天意」,皆要借用物象來完成。王弼說:「像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像」《周易略例》。他進一步說明,「像」不過是表意的工具。莊子早就看逐一切。他在《天道》裡說:「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換言之,意是每個人領略的東西,那裡可以靠別人講給你知呢? 

見真體悟

            儒,道,釋三家都不談「認識論」,也不考究「本體論」。禪家更情有獨鍾,說科學家以清晰的理智對待世界,分割整體存在,使人們心靈陷入分裂狀態,實在要不得! 

           傳統讀書人受儒家「倫理主體就是本體」的思想影響,不有餘地去追求甚麼是宇宙的根源,何者為最高的本體。此外,人們祇要熟誦「我本元自情清淨,若識自己見性,皆成佛道」,便可以心安理得。 

           藝術家用一種媒體做創作,表現心中存著的意,務求他人見了有所共鳴,必然受到很大的限制。繪畫不是拍照,譜歌不是模仿鳥啼。那麼,藝術家要捕捉用來表意的像,總不能是「空中之音」或「相中之色」吧?不是又是甚麼呢? 

           我比較欣賞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的說法:「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真」是一種東西的規律或本質的普遍性,連感知也屬於認識論範疇,可以讓他人認識得到的,不由一個人說了算數。那麼,不論一位藝術家要表現他個人心中的喜悅或悲哀,衝動或靜寂,充足或欠缺,作品的成功與否,要等欣賞者去感知,即是說體悟或認識。 

語文寫真

          怎樣認識呢?詩是用文字寫的。文字含著它特有的文化背景和特質,方塊字就以形、聲、像,以及由部首組成的畫像,突出它的獨有特質,這裡暫時不提。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批評宋詩,嫌它「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而且「尚理而病於意興」。 

          這樣說,詩是不應該合理或辯議的了?亦不盡然。詩人為了使詩歌語言顯示鮮明的視覺意象,盡力逃避理念的牽纏。這種逃避,要使字詞擺脫抽象性,無論涉及哲學、科學、語言,都是「詩歌字詞」的大忌。哲學的抽象,把豐富多采的世界凝縮為蒼白的概念,失去血肉。科學的抽象,把活生生的物體分解為沒有生命的物性。至於語言的抽象,中國人應該慶幸我們的兼備形、音、義、像、圖的方塊字,一寫出來便同時具有視覺印像和象徵意像,即如我們看見用書法寫成的「龍飛鳳舞」四字,就即時見到動感,不像看見外文翻譯那樣,其「雞腸」文字沒有生動的畫像。 

直覺觀照

            自足性的漢字,使古詩的語義構圖變得簡略、鬆散,造成一種隨意性的自由。這就是意境的最好基礎。詩人面對世界,依靠他的感覺和知覺,把萬花筒般的人事物件重新組合,成為詩人的經驗世界。每當他直覺地受到感動的時候,他的激情是如此高昂,以致在他心中生起的印象、情感或意志,都超脫現實生活中的因果、時空、我與他、主與客、過去現在與未來,高與低、中心與邊緣、有價與無價的各種考慮。換言之,這經驗是無窮大和絕對自由的,沒有任何牽霸。詩人的第二世界比任何世界都真實純潔。 

           自由經驗通過文字轉化為意境,可以用直覺觀照,就像電影的「蒙太奇」,不需依靠過多的說明、連接、或者對主、賓、形、色、地位等方面的詳細劃分,即可印在人的心中。 

           不過,自由不無條件。要享受無窮的自由愈深愈大,愈要洞識漢字的魅力。試看韋應物的《賦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裡
建業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
冥冥烏去遲
海門深不見
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
沾襟比散絲 

          這首詩無論寫景寫情,都用十分立體寫物的字詞,傳達朦朧的意境。這些字詞,不應依照慣用的詞性,或語法程序,去分析和理解,而應該用吟誦和直觀感知去欣賞,直入詩人的內心世界。 

          甚麼是「冥冥鳥去遲」呢?我感到的,是一個朦朧蒼茫的天空景象,不一定與「冥冥」、「鳥」或「去遲」有關。對我來說,「冥冥」是一種神秘不清的聲音,響應前句的「漠漠」,合起來帶讀者進入一種聲與形綜合感知的經驗,一個水色茫茫、漫不經心的意境。西人賓納教授(W.Benner)把「冥冥」定為形容詞,用來確定「鳥」的形象,得出(shadowy bird)的翻譯,又把「浦樹」譯為(The trees of Pu-kou),即「浦江口上的樹林」,就用數量和位置把鳥和樹確定得死板,好比詩人在做野外勘察,或寫科學報告,而不在吟唱詩人特有的統整而敏感的經驗,一種形聲兼蓄的心理印象。

 

漢字傳心聲

         許慎在《說文解字》裡把漢字劃分為五百四十類。根據「方以類眾,物以群分,同條牽連,共理相貫,集而不越,據形繫聯,引而申之,以究萬原」的原則,每個字都帶著「語根」或「原型」的意蘊,呈現可以由識字人感知的視覺印象。所以,我們欣賞由詩人嚴密「鍊字」而成的中國古詩,必須對漢字具有一定的認識。《文心雕龍‧練字》說得清楚:「心既託聲於言,言亦寄形於字」,寫詩和讀詩,都需要記着意境與文字之間,至美又錯綜複雜的關係。 

         鑒此,我們可以明說,翻譯中文古詩幾乎是一樁不可能的事。試看一位署名Loh Bei-yei的譯者於《唐詩三百首新譯》中,把「冥冥鳥去遲」譯為(The homing birds fly slow on laden wings),把「浦樹遠合滋」譯為(And on the banks the trees are moist with rain),即可明見,中國人用英文翻譯古詩,最好先下苦功了解中文,方能比外國人強。外國人著重譯字而疏忽了意。中國人著重譯意,卻又在用字環節上,任意加減詩人通過心聲和字形所編織而成的意境。 

景與人滙

          中國藝術以感性導發,亦通過感性品味。所謂意,是藝術家在創作那一刻,、心中所洋溢著的意,一種非要爆發出來不能或釋的衝動。它不一定要求別的考慮,例如符合道德標準,或邏輯哲學的理性規範。 

          所以,不論是寫詩,作曲,或繪畫,藝術工作者都是運用他熟悉的媒介,把自己的心意表達出來。這樣,媒介便成為藝術造意的工具,好像手、足、聲、或眼神。藝術家超越對「形」的模仿,利用神韻去傳達情意。 

移舟泊煙渚
日暮客愁新
野曠天低樹
江清月近人 

          我們欣賞孟浩然這首《宿建德江》,低誦一兩次,便可以感到詩人當時心境的所在所趨。詩中所提的實物,如舟、煙渚、日暮景色、曠野、天、樹、江水和月,與詩人融而為一,使他感觸到大自然的美,在心中興起由那流動的知覺圖式而生的感受,馳想彌遠。 

          詩人不去理會大自然裡各種物件的形色和排列,祇顧表達他印象最深的空間,它的維度與距離。日暮是一天的終結,最能發人深省。在曠野和高天底下的樹,失去它應有的高大形象,遠看使人感覺模糊。然而,詩人注意到出現在身邊江水中的月亮,即時生出一種親切的感覺。如是,身在旅途中的詩人觸景生情,渴望與家人團聚。這種渴望好像水中的月亮一樣,時現時沒,引生美而活生生的情感。我們稍作移惰,即能體會到詩人所描寫的景和情,神入他心中的意。 

意味妙合

            詩人用他的詩句、音樂家用他的旋律、畫家用他的墨色與線條,表現意境。但是,這些媒介乃至作品的結構,都不能盛載「意」這個流動而深蘊的東西。這樣,評論家就給意配上「味」的概念,以助闡釋。   

            味是怎樣一回事呢?詩評家鍾嶸在《詩品序》說:「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心。」好的藝術作品一定使人動、心的。作為動詞,「味」指人們對一件藝術傑作的品味,欣賞,體會和共鳴。作為名詞,它指藝術作品的特質。嚴羽把味與意等同看待。王國維則說味是意境,是情景妙合。 

            情與景是構成意境的因素。范晞文在《對床夜話》說明這兩個因素的關係:「情以景幽,單情則露,景以情辨,獨景則滯」。情是由人發的,景雖然客觀存在,也是在藝術創作之前,由作家做出選擇取捨,突出他心中的意指。拿上面提到的孟詩來說,詩人在那日暮江邊,看到的何止詩中講的那些東西?他之所以選擇排列比對遠地的樹和近身水中的月,旨在襯托出他在旅中孤單之感,渴望與遠方親人團聚之情,出於主觀。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說得透徹:「詩人的職責不在於描述已發生的事情,而在於描述可能發生的事情。」這不是說要詩人做預言家,只要求他寫出他那觸景生成的情。他的情既不是景中的一部份,不為他人所知,卻可能通過詩句使他人感動。 

            情意也不單是由藝術家所派生的。許多藝術作品之所以具有巨大的感染力,不是因為它對人們說明了些甚麼道理,或洋溢哪些感情,而是因為它發人深省,邀人情動。如果這種情動變得普遍,即不是個人而是多數人的,那就是「震撼人們內心最深處」的效應了(榮格《論分析心理學與詩的關係》)。 

詩與禪合

            到了唐朝,許多詩人積極參禪,多數禪僧亦愛作詩,致使一種以禪入詩及以詩喻禪的新詩藝,應運而生。人們認為,好詩以恰當而豐富的隱喻為主,產生言外之意,令讀者咀嚼其中無限之意蘊。相對說,禪的入詩不但豐富詩的內涵,而且加強詩的表達力。如是,有哲學底蘊的詩往往顯示深度,而經過文飾的哲理,則可以引人入勝,兩者同樣受益。 

           北宋時期的詩藝評論家嚴羽建議,人們可以用參禪之法學詩和寫詩,因為作詩需要有妙悟,而妙悟正是參禪所生的結果。蘇東坡講詩更為具體。他的兩句詩,第一句點出詩的方法論,第二句提出詩的審美標準: 

欲令詩句妙,無厭空且靜,
靜故了群空,空故納萬境。 

           王維的禪詩是好例子。一首《鹿柴》字面上不見禪語,但空明之境卻滲透全詩。另一首《木蘭柴》,更體現了物我無間、大自然與我一體的感情和意趣,令人遐想回味,無窮無止: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鹿柴》 

秋山斂餘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木蘭柴》 

            同時期的禪詩佳句是引之不盡的,我獨愛劉長卿咏吟誦佛迹的詩。它借鐘聲說明詩人所追求的恬靜生活,令人讀完仿彿與詩人同披斜陽而歸遠:

 

蒼蒼竹林寺,杏杏鐘聲晚。
荷笠帶斜陽,春山獨歸遠。

                                                        《送靈澈》 

           禪的介入,一則表現了詩與禪相通,二則使詩同詩人的心境滙合。禪與詩的溶合,雖然不可避免地產生偏頗,部又給詩注入新的生機: 

            一﹒中國詩從此具有禪氣,禪思,禪趣和禪理,讓詩闖入自然,恬淡,靜謐和空靈的藝術佳境,表現出平淡幽遠,渾然閑適,超塵脫俗的情感格調與藝術風格。

            二﹒禪與詩的融和,生出詩藝的新思維和創作方法,包涵著中國士大夫追求適意自然的人生哲學,幽深清遠的審美情趣。從此以後,平靜恬淡的感情,閑適舒緩的節奏,幽雅樸素的色彩,及空靈清明的意象,成為中國詩作的主調。 

            禪與詩的結合,配合中國文化的內傾性,人與大自然的融和關係,以及和藹相悅的人際關係,造成自持的做人標準,給中國文化留下一個獨特的傳統,等待我們發揚光大。 

            寫到這裡,我想起一則震撼世界古今人心的警句,比較任何自由意境都更為現實,也更為意義深遠,因為它反映公民自由和人心自由的不同世界。該詩是當今時代的發人深省的迫切呼聲。 

            代表人類進步的法國大革命結束,革命先鋒羅蘭夫人(Madame Roland)被推上斷頭台受斬。她面無懼色,安靜地向行刑的官吏要求:〝請給我一支筆,一張紙。〞 

            她的要求被拒絕了,她原來心中孕蓄反映這大時代和她人生旅程最後下落的詩句,很想寫下留給後代。不料,竟連這樣平凡的要求也不可得,因此她只能大聲叫喊: 

啊,自由,

多少罪惡,

都假借你的名字實行!